1.
腊月二十八，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没过多久地上的积雪就没了脚踝。幸好，大雪并没对郁南搭乘的那班火车造成丝毫影响。火车到达终点站后，人们从车门压出来，黑压压地朝出站口涌去。在裹得严实臃肿的人群中，齐志远老远就看到了郁南。他用力挥了挥手，在得到她的回应后，微笑地注视着她走到自己跟前。
“路上累不累？”打量了郁南几眼后，齐志远笑呵呵地问，顺手接过了郁南的拉杆箱，小心翼翼地放进后备箱。
“卧铺，不累。”郁南微笑着回答。
“饿了吧？带你去吃点东西。”齐志远说着为郁南拉开了车门。
“不麻烦了，我爸妈都准备好了，等我回去吃午饭呢。”郁南说。
“跟我客气什么，我一会儿正好有个局，你跟我一起去，顺便介绍几个朋友给你认识。”齐志远说。
“我都不认识，去了都不知道说什么。”郁南推脱道。
“见一次不就认识了。今天去的人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难得他们赏脸。你不是打算回来工作吗？他们能帮上忙。这么难得的机会你可不要错过。”齐志远眉飞色舞地说着。
“志远，你知道我这人嘴笨不会说话，去了只会扫兴。我回来工作的事还麻烦你多费心，以后嫂子需要翻译什么材料，包在我身上。”郁南看了齐志远一眼后便收回了视线，希望齐志远不要再强求。
“那好吧，先送你回去，咱们改天再约。”齐志远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就消失了。郁南没有察觉。
“你呀，一点都没变，还跟上学时一样。”齐志远换上了一副笑脸。
“你也没变。”郁南在心里说。
“对了，送我回去不耽误你的饭局吧？”郁南扭头问。
“你这说哪的话，为美女老同学效劳义不容辞啊。”齐志远笑出了一脸褶子。
“你还是这么会说话。”郁南被他的样子逗乐了。
两人随意地闲聊，车子很快就来到了郁南家楼下。
2.
一进家门，郁南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她爸妈已经忙活了一上午，准备了一大桌好吃的，郁南瞥了一眼，有糖醋排骨、拔丝土豆，都是她喜欢吃的。只等她弟弟郁北回来就可以开饭了。可左等右等，还不见郁北的影子。郁南的妈妈着急了，让郁南给郁北打电话。电话打过去一问才知道，郁北被人碰瓷了，正赶上喝了点酒，按酒驾伤人处理。
一家人急匆匆赶到事故现场，一位年轻的交警正围着郁北的车拍照，做记录。郁北垂头丧气地站在一旁，不知道是因为天冷还是因为生气，他有点发抖。
“郁北，怎么回事？”郁南问。
“姐，你们来了。我真是倒霉透了。我路过这个小超市，打算进去给你买两瓶沙棘汁。我车刚停下，过来一个老太太，没走两步啪一下滑倒了。我好心好意过去扶她，谁成想她一把抓住我，大声喊撞人啦，撞人啦。她这一喊我都懵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我这是遇到碰瓷的了。一着急我脑子就短路了，忘了在三舅家喝过两杯啤酒的事，蠢得打电话报警。谁成想警察来了之后先让我吹气。你说三舅也真是，非得让我喝，不喝不让走。这下好了，成酒驾伤人了，驾照身份证都给扣了，还得罚款。早知道给那老太太点钱了事得了。真是倒霉催的。”郁北很激动，气得一跺脚。
“你先别着急，我去问一下情况。”郁南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然后走到正在做记录的交警面前。
“警察同志，我弟弟的事具体是什么情况？”郁南客客气气地问。
“你弟弟酒后驾车，把人老太太给撞了。老太太说自己骨折了，动不了，被救护车拉医院去了。”对方眼皮都没抬。
“酒驾？是不是搞错了？”语气依旧平和。
“没搞错，吹气30。属于饮酒驾车。”警察看了郁南一眼。
“要怎么处罚？”
“罚款1000，扣12分，扣驾照半年。还要赔偿被撞的老太太医药费。”年轻警察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可我弟弟明明是做好事遇上碰瓷的了，你们可以调摄像头啊。不能就这样冤枉好人吧。”郁南情绪有些激动。
“超市的摄像头坏了，这大雪天也没有目击者，事故原因我们会进一步调查。如果你弟弟确实是被冤枉的，自然会还他清白。”警察语气生硬地说。
郁南心想，这大过年的，你们才不会调查呢，得想办法赶紧解决问题。
“我同学也是你们系统的，他叫齐志远，能不能通融一下。”郁南压着怒气，陪着笑脸说。
郁南并不太情愿因为这种小事麻烦齐志远。但这个交警冰凉的态度着实让她生气。
“你是他的同学啊？”警察上下打量了郁南一番，轻轻笑了笑。
郁南心想，小地方果然是有熟人好办事，什么都要靠关系。酒驾与否，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至于老太太那边，给点钱私了得了，只当是花钱买教训。
“那你让他给我打个电话吧。”许是这样的事情见得多了，他并不信任她。
郁南心想你就等着打脸吧，于是立刻拨了齐志远的手机，电话通了但无人接听。郁南想起来他去跟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吃饭去了，现场吵吵闹闹的估计他没听见吧。再拨，电话没响几声就关机了。郁南窘迫得要命，真是出门没看黄历，刚回到家就栽在了这个小警察手里。
“他手机关机了，我联系不上他。”郁南低声说。她之前升腾起的那点虚荣迅速在空气中冷却，结冰，掉在地上，被碾成渣。
“那就没办法了。”年轻警察不再理会她，继续低头做记录。
郁南不想被打脸的是自己，她不愿再在这个小交警面前丢脸，立刻转身回到郁北身边。一家人期待地问怎么样了，郁南无奈地摊摊手，大家都很泄气。这时，那个交警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张处罚单。
“驾照和身份证先扣了，明天去交罚款。车就不拖走了，你们找代驾开回去吧。其他事情等通知吧。给你们一个建议，想要清白的话，就别想着私了。”年轻警察扔下一句话，转身要走。
“不劳您费心了。”郁南从包里拿出驾照，冷冷地说。
3.
郁南又给齐志远打过几次电话，手机一直关机。晚上的时候，齐志远终于给她回电话了。电话一接通，郁南便问：
“你手机怎么关机了？是没电了吗？”
“嗯，手机没电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吗？”齐志远声音听起来恹恹的，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
见他这样，郁南也急不起来，只好平心静气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我知道了，我帮你问问。”齐志远把帮你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帮我问问。”齐志远冷冰冰的态度令郁南颇感意外。之前他求她办事，哪一次她不是尽心尽力。如果没有她帮忙翻译那些合同、协议，他媳妇的饭碗早就不保了。现在她只是找他帮个小忙，帮不帮倒还其次，这种态度着实让人心寒。本来还打算通过他解决回来工作的事情，现在看来是没什么指望了。
“那麻烦你了。”郁南有些失望地小声说，随即挂断了电话。
郁南意见对此不抱什么希望。郁北打算第二天下午去交警队交罚款。第二天早上，郁南躺在床上玩手机的时候，弹出来两条微信消息，是齐志远发的。郁南点进去，第一条消息内容是“来何枫酒楼302包厢。”下面一条是酒楼的位置。郁南想，可能是郁北的事情有了眉目。莫不是错怪齐志远了？但愿昨天他只是心情不好。郁南收拾一番，动身前往何枫酒店。
在酒店服务员的指引下，郁南来到了302包厢门口。一推开房门，浓烈的烟味呛得她直皱眉。在缭绕的烟雾中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是齐志远，另一个她不认识。齐志远见郁南进来，忙不迭地起身迎她：
“郁南，来来来，快过来坐。”齐志远热情地招呼郁南在两人中间的座位坐下。然后赶忙向郁南介绍旁边的陌生人：
“郁南，这是我们交警局的王局长。”郁南听出了齐志远语气中的恭敬，心里冷哼一声，果然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王局，这是我大学同学郁南，英语专业的高材生，同时也是大美女。”齐志远咧着嘴说。
“郁南小姐你好，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是大美女。大城市待过的，气质就是脱俗。”王局长笑容满面，脸上油光可鉴，从他的小眼睛里射出两道光，上下扫视着郁南。
“王局长你好，您过奖了。”郁南礼貌地说。
被他扫视得浑身不自在，郁南赶忙转头对齐志远说：
“志远，你找我有什么事？是不是郁北的事情有进展了？”
“郁北的事情有点难办，除非找到确凿的证据，否则郁北酒驾伤人的认定就是板上钉钉了。”齐志远皱着眉头说。
“所以，我今天请王局长过来，看局长能不能高抬贵手，放他一马。”齐志远伸着脖子，一脸谄笑地看着王局长。
郁南心想，你们当我三岁孩子呢，屁大点事犯得着惊动局长吗？局长有那么闲吗？
“郁南，别愣着，快跟王局长喝一个啊。”齐志远见王局长没说话，忙给郁南使眼色。
“我不会喝酒。”郁南赶忙摆手。
“郁南小姐，请你来真是不容易啊。我先干为敬，你随意。”王局长端起啤酒一饮而尽。
郁南虽不情愿，但出于礼貌还是喝了一口。
“来来来，快给王局长满上。”齐志远说。
“来，吃点菜。这个松鼠鱼是这里的特色菜，你尝一尝。”王局长笑眯眯地对郁南说。
“对对对，吃点菜。”齐志远附和着，探着身子给王局长和郁南倒酒。
郁南从那条炸开了花的鱼身上夹了一筷子，味道怪怪的。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味道。
“嗯，果然很有特色。”郁南勉强挤出一个笑。
“郁南，再跟王局长喝一个。”齐志远催促道。
“我不能再喝了，一会儿还得开车呢。我弟弟刚被抓，我可不想重蹈他的覆辙。”郁南摆摆手，表示坚决不喝了。齐志远再三劝说，郁南仍不为所动。
王局长见郁南不情不愿的样子，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悦，遂借故去了洗手间。郁南虽长得美，但过于清冷。不是他的菜，就算很大力气勉强吃到嘴也不会合胃口。齐志远对王局长的举动心领神会，局长要他点拨一下郁南。
“郁南啊，你知道我废了多大力气才把王局长请来吗？王局长百忙之中肯赏脸赴宴，这是多大的面子啊。你要是把他陪好了，不但郁北的事情可以一笔购销，王局长人脉那么广，你回来工作的事他也可以帮上忙。你可别错失良机啊。”齐志远一脸的真诚，真诚得有些用力过猛。
郁南感觉很奇怪，她弟弟郁北酒驾那么点小事，犯得着把局长搬出来吗？而且以他对齐志远的了解，这么一个无利不起早的人，费这么大力气来帮自己，说什么她也不信。他这么做必定另有所图。
“继续演，看你能撑多久。”郁南心想。
“麻烦你了，志远。我弟弟那点小事犯不着你费这么大的心。当时我也是一时虚荣，后来冷静下来想想，公事公办就好了。我弟弟只当是花钱买教训。有失有得，对他未必是坏事。至于我工作的事，我还需要再考虑考虑，是否回来还不一定。今天让你破费了，待会我去买单。”郁南一脸淡然地说。
郁南改变心意令齐志远始料不及。突然间他什么筹码都没有了。这可把齐志远给急坏了。以他对郁南的了解，她认定的事情，轻易是改变不了的。他低头思忖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跟郁南说实话。
“郁南，看在老同学的份上，我求你帮帮我。”齐志远抓着郁南的手一脸恳求地说。
“帮你？”郁南一点也不意外。
“我们这个王局长就喜欢美女，我明年能不能升市队的队长全都仰仗你了。事成之后我绝对不会亏待你，你工作的事情我会帮你解决。”齐志远认真地盯着郁南。
郁南惊讶地用手捂着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没想到他竟然利用她，让她出卖色相来达到他升迁的目的。虽然早就知道他只看利益，但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卑鄙。在他心里只有两类人，可利用的和没用的。郁南在心里问候了齐志远全家，她愤怒地甩开齐志远的手。
“我工作的事情就不劳你费心了。咱们的同学情谊就到此为止吧。”郁南恶狠狠地甩下这么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在等电梯时，王局长与她擦身而过，只当不认识。
4.
回家的路上，郁南的妈妈给她打电话，让她买一瓶可口可乐，晚上做可乐鸡翅，妈妈再三嘱咐她，要可口可乐。见妈妈的心情并未受到事故的影响，郁南感觉很欣慰。前面有一家超市，郁南在旁边停了车。她下了车才发现，正是那天事故现场旁边的超市。郁南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为了节省时间，她直接问店老板：
“老板，有没有可口可乐？”
“有，在那边。”老板指了指货架。
结账的时候，店老板家约莫五六岁大的男孩抬头看着郁南，对他爸爸说：
“是那天的漂亮姐姐。”
“你认得我？”郁南好奇地问。
“嗯，你跟警察叔叔说话。”小男孩认真地点点头。
听小男孩这么一说，郁南想，他会不会目睹了事情经过。
“没错，那天姐姐跟警察叔叔说话，你还看到了什么？”郁南试探着问。
“我还看到了哥哥。”小男孩仰着头，在认真回想那天的情景。
“你看到哥哥在干什么？”
“嗯……哥哥去扶老奶奶，然后……”小男孩认真地歪着头回想。
“你可别瞎说。”店老板赶忙制止了小男孩。
“老板，你再让他想想，如果他真看到了，说不定能帮到我弟弟。”
“五岁孩子的话你也信啊，算不得数的。”老板摆摆手。
“我没有瞎说，你们等着。”小男孩撅着小嘴跑开了。
不一会儿，他拿着一个旧手机跑了回来。
“我没说谎。”小男孩将手机放在柜台上，胖乎乎的小手在手机上划了几下，找出了一个视频。视频播了几分钟，都是室内拍摄的内容，郁南不免有些失望，估计是小男孩记错了。这时，小男孩又用胖胖的小手在视频上划了两下，画面切换到了超市门前的马路：不一会儿，画面中出现了一辆车，车停了下来，紧接着有一个人过马路摔倒在了车前面。车里的人下车，去扶摔倒的人，结果被对方抓住不放……
郁南惊喜不已，她万万想不到这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会将这一切拍摄下来。
“小朋友，你很棒，你的这段视频可能会帮到一位哥哥，我替他谢谢你。”郁南摸了摸小男孩的头，受到表扬的小男孩笑了起来，脆生生地说了句不用谢。
“老板，这个视频我能复制一份吗？”郁南问。
“可以，你小子，昨天警察来问的时候你怎么什么也不说？”老板也笑呵呵地摸着小男孩的头。
“警察来过？”郁南颇感意外。
“嗯，就是处理事故的那个警察。”
“警察叔叔不爱笑，我害怕。”小男孩委屈地说。
郁南被小男孩逗乐了。
5.
郁南打电话给郁北，让他打车去交警队，她自己也掉头直奔交警队。接待他们的正是那位年轻的警察。有了郁南提供的视频，事故认定由之前的酒驾伤人改成酒驾。交完了罚款，警察把身份证还给郁北。
“半年后来取驾照，记住了，以后千万别酒后开车了。”警察认真地说。
“记住了，谢谢警察同志。”得证清白的郁北十分高兴。
“这就算完了？”郁南问。
“那不然呢？”警察不解地问。
“那碰瓷的老太太呢？该怎么处罚她？这么冤枉好人，都给我弟弟都留下阴影了，以后谁还敢做好事啊？”郁南不满地看着他。
“我们会对她进行批评教育。”警察说。
“批评教育就完了？她不该给我弟弟道歉吗？”郁南盯着他问。
“可以让她道歉，但并非出自真心的道歉，你弟弟真的需要吗？”警察认真地看着郁南。
郁南一时竟找不出合适的话还击，停顿片刻，她得意地问：
“你知道这段视频我是从哪找到的吗？”
“从那家小超市。”警察脱口而出。
“你怎么知道？”郁南大吃一惊。
“从拍摄角度看，拍视频的人当时就在超市门口。那条路本来就偏，平时也没有几个行人，昨天下那么大雪，事发时又是午饭时间，路上没人，所以很可能是超市里的人拍的。而视频画面晃得厉害，应该是个小孩子拍的。如果我判断没错的话，应该是店主家那个小男孩拍的。”警察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郁南和郁北都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警察同志，你的判断一点没错，佩服佩服。我叫郁北，敢问您高姓大名啊？咱们交个朋友吧。”郁北笑着伸出手。
“我叫张默然。”张默认也伸出手。
郁南没想到，这个不苟言笑的小警察还懂推理。
“你昨天也去过超市，那你猜猜小男孩为什么没有把视频给你？”郁南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可能小孩当时没想起来吧。”张默然一脸无所谓的表情。
“猜错了，因为他说你不会笑，看着害怕。”郁南说完，不禁笑了起来。
“我……”张默然很无语。
“警察也不用每天板着个脸，多笑笑对你办案有利。”
“好吧，我尽量。”张默然无奈地笑笑。
“明天就过年了，祝你新年快乐。”郁南笑着说。
“也祝你们新年快乐。”张默然笑着说。
郁南没想到事情就这样解决了。其实想一想，这件事本来就很简单，复杂的是人心。
6.
“姐，一起到楼下放鞭炮吧。”郁北拿着一挂鞭炮和几桶烟花，招呼正在包饺子的郁南。
“马上就来。”郁南披上外衣，乐颠颠地跑下楼。
接过郁北递过来的烟，郁南小心地点燃了一桶烟花。烟花腾空炸裂，在漆黑的夜空绽放出五彩缤纷的花火。郁北点燃了鞭炮，噼噼啪啪的响声真喜庆。爆竹声中一岁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