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纪念塞格?


迟写了两天,理了理思路。

TNT电视台的出镜记者,老爷子克莱格·塞格在经历与白血病漫长的搏斗之后,与世长辞。这两天,很多球迷在网络上自发地纪念他,很多媒体同行也写了大量纪念他的文章。

塞格的生平,很多同行都细写了,不再赘言。简单来说,塞格在TNT做电视体育记者44年,其中做NBA场边记者17年。也因为他的职业生涯一直在TNT,而TNT始终没有NBA总决赛的转播版权,所以直到2016年夏天之前,塞格都从来没有报道过NBA总决赛。今年总决赛的第六场,是TNT圆了时日无多的塞格一个梦,把他临时租借给拥有转播权的ABC/ESPN电视台(看下图里话筒上的台标),让塞格第一次踏上了NBA总决赛的赛场。我和段冉,就是在比赛之前采访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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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格的抗癌之路,和他标志性的花西装一样,令人印象深刻和感慨。但其实,说句实话,大多数中国球迷对他并不熟。因为出镜记者这份工作,本来出镜时间和表达并不多。网络和社交媒体的时代,人们之间的距离被空前拉近了。通过搜索引擎,你可以查到任何人的生平。但这一次,有这么多中国球迷和媒体同行纪念塞格,还是令人觉得有些惊讶和感念。

这就是我想说的,我们为什么纪念塞格?我们尊重和纪念他,不只因为他是张半熟脸儿,不只因为他抗癌时生命的顽强,当然更不只因为他被视作是波波维奇的最佳捧哏。我最珍重的,是他漫长职业生涯里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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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镜记者这个活儿,你说风光吧,也算风光,也是经常在屏幕上晃荡;你说无聊吧,也无聊。拿一场NBA比赛为例,提前至少一个小时到现场,一晚上工作3到4个小时,实际上就是在节间和赛后出两到三次镜采访,每次1到2分钟。也就是说,观众看到你的时间,平均就在5分钟左右。而且,真正像波波维奇这样有趣的采访对象,实在是凤毛麟角。大多数教练和运动员在面对镜头的时候就是说几句片儿汤话,你想到能想到的那些片儿汤话,你问完就知道他说什么的片儿汤话。所以在大多数情况下,你这一晚上的工作就是出镜5分钟左右,问几个片儿汤问题,听几句片儿汤话。

让我说句实话,这份工作做久了,其实就不太能满足个人的成就感了,这里并没有多少空间,给你去展现你的才华和能力。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段冉,每次都在镜头前面说“我是最棒的”,不到导播老师强行切走就不算完。可即便是段冉,也常常觉得英雄无用武之地。夏天我们全家在洛杉矶,常去段冉家作客,段冉说他其实很想回国,可以解说比赛,也可以有很多其他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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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服塞格的地方,就是这里。按照我们熟悉的逻辑,塞格在这个位置上干了十年八年,行业内外肯定就全都通吃了,这份工作就再没什么挑战性了;干了20年之后,就绝对老资格了。他完全有理由去尝试和追求更有个人成就感,或者更高职位更高收入的工作。以塞格的资历和表达能力,你说转型做个主持人,有更大的话语权和表达空间可不可以?我看完全可以;干了这么多年,转入幕后当领导,组建团队,参与商业谈判行不行?我看也行!可塞格没有。在这个岗位上一干40年,还是这么平静而满足,还是这么热爱。

在这件事上,我不但敬佩塞格,也敬佩那个文化体系下给塞格这样的匠人的尊重——一个人一辈子只做一件事,一个人一辈子做好一件事。他们尊重这样的匠人精神,塞格的内心也能感受到这种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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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之前,在伦敦奥运会上,我遇见《体育画报》我最喜爱的记者亚历山大·沃尔夫,之后写过一篇随笔,叫《谁能做一生的行者》,讲述国内媒体行业的现状。伦敦奥运会时我35岁,是我第四次采访夏季奥运会。按年龄说,我并不大,但在中国媒体同行里就算老人了,同行们大多数是25到30岁的年轻人。美国和欧洲的记者年龄,平均比我们大15岁以上,四五十岁正在当打之年。在田径赛场上,有一大批白发苍苍的老爷子记者,每个人都像一本书,一肚子的故事;《波士顿环球报》派来的一位篮球记者,时年82岁;我还遇到一位加拿大记者,采访加拿大女篮一个姑娘时对她说,你比你妈妈速度快,可技术没她好啊。

当时我在唐人街跟杨明老师吃饭,杨明老师跟徐济成老师并列新华社五虎将之中,是著名的新华社高级记者,写过足球反黑,一直在一线战斗。席间说起采访,也叹息这个行业的年龄和现状。有的同行老熟人看见杨明老师还在采访田径比赛,问他说:“哎,你怎么还干活儿呢呀?参加发布会还问问题,跟真事儿似的嘿!”请品味这几句话里的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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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这就是我们这个世界的逻辑。你干了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干呢?你怎么还没混成领导呢?你怎么这么不上进没出息呢?你怎么这么爱干低端基础的工作呢?不只是媒体行业,在我们的世界里,哪个行业不是这样呢?

当然,我知道,没法做这么简单的类比。任何一种心态,都是社会现实的体现。什么社会现状和文化积累,塑造出什么样的社会人格。在《穆斯林的葬礼》里,技法巧夺天工的玉雕匠人,得不到卖玉雕的老板的尊重。再以如今的工资水平、生活压力、社会保障以及所有这一切凝成的焦虑感,就是难以给匠人们真正的尊重。

这件事,感慨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我写了这么多,我不是接近10年前就开始做《体坛周报》的副总编了吗?那时我一个30多岁的记者,有一点点经历和见识,可是我有什么资格做一份全国最大的,期发行量过百万的体育报纸的副总编呢?我的战场,还是应该在前线啊。过去10年里,我真正最享受的,也是每逢大赛时在前线的工作,就像过瘾。但我没法改变什么,没法改变生活,没法改变选择。在这样的世界里,我们都只是一粒尘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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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纪念塞格,我们也羡慕他。我们没有他那样的态度,也没有那样的人生。

半年以前,塞格在总决赛第六场之前接受我和段冉采访的时候,是那么认真。在非常近的距离下,你能看到他脸上和手上的皮肤在长期化疗之后的异样。但他精神矍铄,颇有神采。他努力地用那些真诚和真实的表达,让那些可能是例行的片儿汤话听起来并不片儿汤。

他说,这么多年来,他最喜欢采访的教练是波波维奇(当然),而运动员,首先是迈克尔(乔丹),因为迈克尔的精神,他的求胜欲望,他的领导力,还有科比,他对比赛的投入和迈克尔很像。但他们也有不同。当迈克尔遇到问题的时候,他会用团队的力量来解决,让队友参与进来,这就是为什么迈克尔是一位领袖。而科比,当他遇到问题的时候,他就尝试自己去接管比赛。

感谢塞格,即便在这么短的采访时间里,也在给我们提供有价值的内容,不让采访者失望。我猜想,这是他毕生对受访者的期待,也是他对自己这份工作不灭的执着。

愿天堂里也有花西装和话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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