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江山情重美人轻

  自伤势痊愈出院后,江珮儿便在许昀来安排下,被朔州城第一富户苑铁成认作义女,因此在苑家待嫁。凉春留在她身边,充作陪嫁丫鬟一同入帅府。

  大喜之日,虽已隆冬,朔州却是鲜见的晴空万里。

  内城里花嫁新喜,大帅府门庭若市。

  睥睨河山少年郎与十里红妆新嫁娘,声势之浩大,观礼者无不称叹,及至帅府内厅,亦是宾朋满座,列于两旁。

  因男女双方父母均已不在,许昀来便请了一位远房堂姑,和江北帐下军师更兼少帅“尚父”的朱延林,位于高堂之座。

  而那城中首富苑铁成虽系女方义父,终是高攀许氏,只落得下首第一位。

  三拜完毕,傧相高声呼喊“礼成”,江珮儿被凉春扶正了身子,抬眼时隔着喜帕瞧见了朱延林那副刻板过分的脸。

  新房内,等人散得差不多了,凉春端着点心前来道:“喜娘说日头还长,夫人先吃些垫垫肚子”。

  江珮儿拿了点心细嚼慢咽起来。

  她虽年纪尚浅,此时却已有了当家主母的做派,又是天生丽质,只觉美不胜收,凉春看在眼里不禁夸赞:“夫人今天真好看。”

  江珮儿吃了几块糕点,正接了帕子擦手,见屋里没有旁人,便将盖头扯了道:“凉春,你过来坐下吧,我有几句心里话跟你说!”

  她拉着凉春的手,两人又近了些,江珮儿漫语轻声:“原先我是想让你去找个亲眷投靠的,可谁料你跟我一样,都是孤苦伶仃的,所以我只能带着你嫁进来了。只是这帅府偌大的府院,难免有水深火热之处。苑铁成送我的那些陪嫁丫鬟,终究不知根底。这里除了我丈夫,最让我信任的只有你……”

  “夫人放心!”凉春虽然大字不识几个,却极聪明,当即跪下道,“夫人,当日是您为我父母报的仇,也是您救了我的命。现在我跟着夫人来了这里,从今往后一定誓死效忠夫人!”

  入夜,前面宾客陆续散去。许昀来浑厚的声音夹杂着酒气,已然到了门外。

  他口齿颇为不伶俐道:“我没醉,回去接着喝……”

  一干仆从将他送进新房后全识趣退下,生怕误了主人的良宵景。

  许昀来见人都走了,索性不再装酒疯。轻轻将门阖好,走过去微微挑起喜帕,只见红妆倾城,好不惹人:“让夫人久等了!”

  江珮儿素知他的把戏,刚才强忍静坐床边不去点破,此时闻言不禁笑了起来:“听见你说话我就想,怎么孙副官也不拦着,真让他们把你灌醉了,照顾醉鬼我可不在行,敢情真是装的!”

  许昀来一改平日的凛冽严肃,笑嘻嘻地坐到她身边,随手揽了她肩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如此赏心乐事,便是醉鬼也要醒转,我又怎敢辜负?”

  他说着,身子有意凑近那香颈间,江珮儿心跳蓦地快了,佯装生气扭过身去:“你就贫吧!”

  许昀来知她害羞,微微一笑,过去关了灯。

  就着窗外星光,他摸着走到床边,一把捞起那软玉温香,言笑间,两人已缱绻到一处。

  韶光春色好良夜,料地老天荒,比翼难别。

  次日,满室晨光,江珮儿蓦地惊醒,却忽见许昀来正支着身子看自己,道:“还早,再多睡会儿。”

  许昀来眼里恩爱情浓,一如昨夜的缠绵悱恻,看得江珮儿有些不好意思。

  江珮儿说:“我瞧着都要日上三竿了,还说早呢。”

  “又不必拜公婆,急什么。”许昀来笑着,轻轻将她抱在怀里,喃喃低语,“珮儿,当日乍一见你,我就知道,我这颗心再也许不了别人了……”

  江珮儿闻言觉的心里被填得满满的,四目相对间,那人眼里映着自己的脸庞。

  这辈子,得以托付如此良人,总算无憾。

  厮磨半晌,两人总是穿好衣服起床,他们刚到前厅,便见一个中年仆妇领着几个丫鬟候在一旁,道:“恭祝少帅、夫人新婚大喜!”

  见领头的仆妇要躬身行大礼,许昀来一把扶住对方:“嬷嬷万万不可!”说又转头道,“珮儿,这是我的乳娘赵嬷嬷。”

  江珮儿微垂眼睑,颔首道:“见过嬷嬷!”

  “夫人可折煞老身了。”赵嬷嬷说着,一脸笑意地搀住江珮儿,“早就听人传夫人美得仙女儿一般,如今一见啊,果真是天上少有,地下无双呢!”

  “您老说笑了!”江珮儿淡淡一笑,转而又问,“嬷嬷一向身体可好?”

  “让夫人挂心了,我这身子骨还算硬朗。也多亏少帅这两年时时记挂,自上次吃了那西洋大夫几副药,我那心绞痛的老毛病倒是好转了很多。”

  许昀来适时插话:“哎,嬷嬷可是咱这府里日理万机的大管家,我又怎敢怠慢您老?”

  说话间,众下人已经摆好菜肴。

  早在成婚前,许昀来就特地给江珮儿讲过帅府的情形:他父亲忙于军中,莫说续弦,就是连妾室都未曾纳过一房。也因此自母亲病逝后,自己便一直由赵嬷嬷照料。除此,赵嬷嬷还兼管帅府内务。这些年,赵嬷嬷可说是帅府里名副其实的管家,而许昀来待她,也如同半个娘亲一般尊重。

  吃过饭,许昀来握着江珮儿的手,跟赵嬷嬷一起踱到厅外。一干下人见状,忙齐刷刷低头口称“少帅和夫人好”。

  先前许昀来并未成婚,因此内府由赵嬷嬷打理,现如少帅夫人既然嫁进来了,理应接管一应事物。

  果不其然,赵嬷嬷对众人讲了几句,便转到这上面。

  江珮儿虽然聪明,对内务兼管也有些打算,可到底年轻,一时心里咯噔咯噔,越跳越快。

  许昀来看出她神色不似平常和缓,于是以拇指轻轻摩挲她的掌心。江珮儿觉察,也看向他。

  秋波流转,颦笑间,她心里的慌乱总算平复了许多。

  等交待完,赵嬷嬷又把内宅几个管事的婆子一一引见给江珮儿,最后连这些年的账本账册、账房钥匙也全都交到她手上。

  江珮儿落落大方全部接过,面上虽不露声色,心里却如履薄冰。

  因已是年关,军中暂无要事处理,许昀来便一直陪在江珮儿身边,而府内的事琐琐碎碎,直到下午才盘点完。

  晚上回了房,江珮儿不禁娇嗔:“原先我还当只有我们两个人过活,所以打理起来也方便,谁道这才进门第一天,就快给我累到了,我看我早晚得熬成黄脸婆!”

  许昀来不禁笑了起来,而后开解她:“赵嬷嬷的身子比不得那些年了,前年起她就催我成家。现在你主事,她还能从旁帮衬你。这府里其他人是否忠心我不知道,唯独赵嬷嬷,是绝不会生二心的。”

  “我知道了。”她说完转过脸来,巧笑倩兮,勾得许昀来心中一动。

  一时屋内灯光忽去,只余窗上剪影成双。

  过了年,江珮儿便算是正式接管了帅府的家务。因一直记着许昀来的提点,故而但凡拿大的主意前,她总是先找赵嬷嬷商量。一来二去,赵嬷嬷也更加喜欢这个新妇了。

  四月天气,暖风熏人。

  这天用过中饭,江珮儿就带了凉春去账房交代端午事宜。

  恰好账房的刘婆子和另外几个管事婆子都在,见当家主母亲自来了,忙满脸堆笑地奉茶陪聊。

  江珮儿初来乍到,眼前好些人都在,她便不好端个架子说完话就走于是就耐着性子坐下跟那几个婆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话来。

  期间,她忽见那边桌上摆了一摞账册,心血来潮走过去翻了起来,却不料刘婆子一时脸色大变,江珮儿这才觉察出有异。

  江珮儿仔细看了一阵,才发现这账本所记录的,并不是帅府里的某些开支花销,然每笔数目巨大,也绝非寻常。

  其余几个婆子噤声不言,刘婆子的神色也越变越诡异,江珮儿看出了眉目:敢情是这刘婆子胆大包天,监守自盗,拿了帅府里的存蓄去外头放印子钱!

  江珮儿一时犯了难:这事既已败露,就必须有个交代,否则以后难以立威。可这几个婆子都是当年跟着许昀来的母亲陪嫁过来的,今日若动了刘婆子,必然交恶于后宅这些人。可巧的是赵嬷嬷前几天老毛病发作,昨儿刚被送去了宛平的医院看病,眼下就连个谋划的人都没有了。

  一番权衡后,江珮儿只能硬着头皮放手做。

  她先是顺手将那账册丢到地上,凤目一凛,道:“刘妈,这个怎么解释?”

  那刘婆子平日蛮横惯了,此时见事迹败露,也不再把江珮儿放在眼里,冷笑道:“少夫人既然察觉了,那便看到什么是什么了,何必再横鼻子竖眼地吓唬老身!”她特地在夫人两字前面加了个“少”字,意在表明自身资历老。

  江珮儿也上了火气,不禁笑道:“好,既然刘妈自个儿认了,我也不多说。现在就吩咐下去,刘妈年纪大了,不能再为府里效力,让人帮着收拾一下,下午就送她回直隶老家去!”

  刘婆子气得身子发抖,半晌才道:“少夫人难道不问问少帅的意思,就这样擅作主张?”

  江珮儿起身踱了几步,居高临下扫视众人:“我是少帅明媒正娶的妻子,这内宅本来就是我做主,如何这点儿小事也要劳烦他?”

  “你……”刘婆子顿时颜色恶狠狠起来,恼羞成怒地骂道,“你这个狐媚子,且等着,等哪天被人看厌倦了,你的苦头还在后面呢……”

  看着刘婆子被家丁拖了出去,江珮儿沉默半晌,徐徐开口:“诸位都是在这府里呆了几十年的老人,谁兢兢业业,谁吃里扒外,少帅跟我心里头都有数。容晟早就跟我说过,不论军中还是府里,都要赏罚分明。万望诸位以此为戒,莫要有下一个刘妈才是!”

  她谈吐仍如往日般从容,只是轻声细语,不觉夹杂了一股狠戾。几个婆子听后心中一滞,等回过神时才发现江珮儿已经走了。

  晚上,夫妻两人又说起了私房话。

  “珮儿,听说傍晚你就让人把刘妈送出府了?”

  “嗯。”江珮儿点点头,抬眼打量许昀来,想了想,低声问道,“容晟,我是不是擅专过分了?”

  “没有。”许昀来说着,轻轻揽过她的身子,“那刘婆子劣迹斑斑,却碍于她是我母亲身边的旧人,我不好过问。赵嬷嬷又向来宅心仁厚,这才任她为祸到现在。你现在正好给另几个心猿意马的婆子些颜色,省的她们倚老卖老,忘了自己身份。”

  她把脸贴在他温暖的胸膛上,恬静地笑道:“容晟,我还以为你会怪我呢。”

  “怎么会,我难道是那种帮着外人欺负自己妻子的混账男人?”许昀来一时将她抱得更紧,“珮儿,你是我的妻子,你做什么,我都能体谅。”

  又过了一阵子,赵嬷嬷直到端午节后才从宛平回来。

  这日吃过早饭,许昀来去军中处理事务,江珮儿便带凉春去了书房。

  坐在窗下,看院内绿意堆烟榴花欲燃,江珮儿忽道:“前些日子,我让你拿去的书,要记得看。今时不同往日,女人多识些字、看些书,往后会有大用处的。”

  凉春本就好学,一时千恩万谢,江珮儿看在眼里,也是欣慰。

  下午,主仆两人去了赵嬷嬷的小院子。

  赵嬷嬷被小丫头搀着,咳咳喘喘地迎了出来,道:“这怎么使得,老身回来还没去夫人那里问候,却劳烦夫人纡尊降贵到这儿来了……”

  “嬷嬷见外了。”江珮儿笑着,也上前搀赵嬷嬷一把,几人寒暄着进了屋子。

  凉春将带来的补品递给小丫头,赵嬷嬷不免又感激道:“区区贱命,还让夫人挂着,老身真是惭愧。”

  “嬷嬷不要妄自菲薄。”江珮儿连忙宽慰道,“您为这府里操劳了二十来年,况且我嫁进来,也多亏嬷嬷辅弼,我与少帅,都铭记在心。”

  这时小丫头秋萍奉了茶盏过来,江珮儿伸手接过。

  两人聊着说到了之前刘婆子的事,赵嬷嬷听罢,不禁叹了口气:“唉,刘妈的事我也早就有耳闻,只是她向来做得严密,后宅又是非多,抓不着证据我也不好直接跟夫人挑明,谁曾想她这么肆无忌惮……”

  江珮儿呷了口茶,不着痕迹地瞥了凉春一眼,才道:“是她自己作死,怪不得嬷嬷。”

  赵嬷嬷一声长叹,话锋一转:“有些话我也要提醒下夫人,刘妈虽不在了,可往后夫人也不可掉以轻心。君子易处小人难防。夫人现在虽得少帅百般恩宠,然根基未稳,难免有人想兴风作浪。是以,夫人理应多打算些。”

  “嬷嬷的意思是?”江珮儿皱了下眉头,不明所以地看着对方。

  赵嬷嬷徐徐道:“老身也是为夫人着想,夫人何不趁着年轻,早给少帅生个儿子。这样不单许家有后,夫人的地位也算真正坐稳了,等闲再没人起歪心思。”

  庭院深深,果真凉薄侵人。

  沉思须臾,江珮儿道:“还是嬷嬷想得周到,我竟没顾那么远。”

  赵嬷嬷又道:“夫人也不要多虑,少帅情深意重,想来那些歪的斜的也插不进。只是当年大帅一家待我恩重如山,他们去得早,老身便代为担忧了些。唉,当年我丈夫滥赌横死,襁褓中的儿子也染病早夭,多亏了大帅夫人菩萨心肠,收留我这孤寡人,没想到一晃竟然二十几年了……”

  说着,赵嬷嬷又忍不住咳嗽起来,脸色也蓦地惨淡不少。

  见状,江珮儿就站起身:“嬷嬷身体不好,该多休息,今日便不打扰了。”后又对那小丫头道,“秋萍,快扶嬷嬷去里间屋歇着。”

  交代完,她也不待对方相送,便出去了。

  晚上,凉春服侍江江珮儿沐浴。

  一池落红,凝脂滑腻,内室里香雾氤氲,兰汤中佳人妩媚。

  见左右再无旁人,江珮儿忽道:“你觉得赵嬷嬷是个怎样的人?”

  凉春想了一想,答:“赵嬷嬷,是个城府很深的人。”

  “没错。”江珮儿坐在池边,平静道,“一个曾经像你我一般,毫无依靠的人,却能凭着自己的能耐,在这府里居住二十几年,甚至连先前大帅夫人的人,都生生被她盖过一头。无论是城府,还是算计,这府里没有第二人可以敌过她。”

  听到这里,凉春恍然大悟:“夫人,下午您跟赵嬷嬷谈论刘妈时,忽然看我一眼,是想告诉我,刘妈的事很可能是赵嬷嬷捣的鬼?”

  “能在这府里长久落脚的,都不简单。刘妈虽然骄纵,却不是笨人,要不是被有心人算计,哪能轻易就范。”

  “可是夫人怎么就赶得这么巧?”

  江珮儿蓦地一笑:“你以为那真是赶得巧?保不准那之前人家早就做了千八百次巧合等着我们呢!”

  “那夫人的意思是,我们今后要防着赵嬷嬷?”

  “防,也不防!”她神色越发郑重,“这府里容晟最倚重赵嬷嬷,因为她本分。这些年,整个内宅都交到她手里,她也没像那些婆子恃宠而骄。所以即便这次真是赵嬷嬷耍了把戏,我也不会耿耿于怀,反倒要更加看重她。”

  凉春接道:“一则,因为赵嬷嬷是真正为这帅府效忠的人,不会擅权存私;二来,她深得少帅信任,人老了又无依无靠,不可能再生贰心。”

  “不错。”江珮儿颔首,眸光流转,忽然笑道,“凉春,我要给你安排桩亲戚!”

  “亲戚,夫人是说……”凉春闻声会意,看着江珮儿,但笑不语。

  入夜,许昀来料理完军务归来,欢好过后,江珮儿将心中打算说与他听,许昀听罢自是应允。

  第二天赵嬷嬷得知此事,当即眉开眼笑:“夫人真是好眼力,凉春这姑娘啊,我真是越看越喜欢。可说我这是积了什么福,事事都劳夫人您记挂着。”

  赵嬷嬷打理内宅,早跟另外的婆子结怨了几十年,现在能跟当家主母更近一步,加上凉春为人着实讨喜,她自然乐意。

  此后,江珮儿特意让人挑了个好日子,又跟许昀来并着内宅几个管事婆子一齐观了礼,凉春自此成了赵嬷嬷的干闺女。

  私下里,她又特意叮嘱凉春一番:“我让你拜赵嬷嬷为干娘,并非是权宜之计。要知道这几十年,她一直被旁人眼红着,却从未被人抓到过短处。只因她为人本分,做事公正。日后,你切记要诚心侍奉赵嬷嬷,不要敷衍。再则,也不要仗着有人撑腰就恃宠而骄。人唯有心正心诚,才走得长远。”

  凉春虚心受教,连声称是。

  暑去寒来,又是开春时节,算起来,两人成亲已一年多了。内宅在江珮儿打理下越发井井有条,凉春的才干也显现颇多。

  这年夏至,北地不声不响突发奇兵。三个来月时间里,大军从渝州进击一路向东南蔓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全面攻占了鄂皖苏三省。

  原来之前,北地虽称占有十一省,然长江流经的湖南、安徽、江苏三省,却是一直与江南陆氏划江而治。蛰伏多年,终于在秋末之时,他许昀来北地十一省少帅的名号,才算坐实了。

  一时宇内哗然,中外报纸纷纷报道猜测,说江南江北,恐又要拉开持久战。

  虽如此,处在北军腹地的朔州却一如既往的平静。

  许昀来班师凯旋回来,眼见他人都瘦了一圈儿,江珮儿心疼不已,一早特地吩咐厨房炖了参汤。

  凉春近来跟着赵嬷嬷学管账,于是江珮儿没让人跟着,自己端了汤盅就朝书房走去。

  房门口,她正要推门进去,不料听见旁人说话声:“秦晋之好,王谢之谊,自古交结最深莫过儿女姻。”

  说话的是军师朱延林,当年不过一介书生,跟着许大帅白手起家,多有出谋划策,挣得这北地数省基业。及至许大帅亡故,临终遗言,令其子拜朱延林为“尚父”,继承先父霸业。

  江珮儿正疑惑,里面人又继续道:“当年大帅一军孤起,誓以吞并四海结束割据为己任,廿余载浴血奋战,终于占得这江北半壁河山。然壮志未酬,豪杰身死。今天下依旧四分五裂,东北大有倭国虎视眈眈,暂且不提;川滇几省,督军沙振方坐守多年,治理有方,更遑论地势凶险易守难攻,取之也当从长计议;唯有江南数省,最可图谋,那陆擎天虽一方枭雄,然次子早年阵亡,其余两子难成大器,女婿中亦无可当大事者。只要我们一鼓作气巧以利用,吞并江南,绝非难事……”

  后面还说了什么,江珮儿已经没心思听了。她一个战栗,险些将汤盅打了。

  朱延林言下之意,是劝许昀来跟个实力雄厚的家族联姻,好借助对方的财势称雄南北。

  江珮儿觉得心肝都迟滞了,却强自装作无事,腾出一只手敲门。

  听见有叩门声,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前来开门的是孙晖,他见着江珮儿道:“夫人来了?”

  江珮儿微笑颔首,进屋后,她故作惊讶地看了朱延林一眼,才道:“哎呀,原来朱先生也在,是我唐突了。”

  “夫人言重!”朱延林轻捋胡须,干瘦的脸上依旧一本正经,“老朽就不妨碍少帅,先告退了。”说着,他冲许昀来和江珮儿略一颔首,转身出去。

  孙晖见状,也不好打扰两人,便跟着离开了。

  这边,江珮儿放下盅盏就要走,却不防腕子忽被拽住。

  许昀来看着她道:“珮儿,方才朱先生的话,你都听到了对不对?”

  “没错,都听到了。不知少帅打算娶哪家淑女?也莫怕我难缠,到时只消给我休书一封,我给人腾地方便是。”

  听她说话如此冰冷决绝,许昀来心疼起来,一把抱住她道:“此生有吾妻一人足矣,如此美眷在侧,我怎忍心另娶?”他说着,将她抱得更紧,两人耳鬓厮磨,江珮儿终于憋不住笑出声。

  半晌,江珮儿嗔道:“你少揶揄我,天知道是谁整日里对着图纸上的江南移不开眼,前几日说醉话都离不了江南……哼,我还当你是慕了江南陆七小姐的芳名,自己发痴呢!”

  “呵,怎么好端端的说到那陆七身上去了?”许昀来一时兴致盎然,“难不成夫人是看了外头那些不着边儿的小报,才不服气,誓要跟那陆七比个胜负?”

  早在他们成婚之际,就有不少报纸大肆渲染,说许少帅夫人虽系寒门,然貌夺天下,可与之争锋者,唯江南司令的七小姐而已。却又因这少帅夫人跟陆七小姐都是不好抛头露面之人,到底谁更胜一筹,也只是那些人瞎品评罢了。

  “懒得听你胡说!”江珮儿转过头去不理他,半晌又忽的打破沉寂,“哎,夫君这么想得江南,如何不去陆家求门亲?让那陆司令把七姑娘许给你,正好陆家没有可造之材,等你岳父百年之后,他的基业便全是你的了。”

  看她说得一板一眼,许昀来哭笑不得,刮了一下她的面颊,道:“夫人这主意着实馊了些。枉你还是江南人,我这身在江北的都知道,陆七虽空有美貌,却不被她父亲喜欢,反是六小姐最得宠爱。”

  江珮儿听了,剜他一眼:“这你都了解的如此清楚,不会早就打了算盘,意图南北联姻吧?”

  许昀来故意应道:“是呢,就是可惜夫人不姓陆,我也只能偃旗息鼓了。”

  此后,夫妻两人关在屋子里,说了很久的话。

  其实江珮儿的心是不安的,她不相信自己睥睨天下的丈夫,会对朱延林的提议丝毫不动心。可是一对上许昀来那深情款款的眼神,她就溃不成军。即便那人是说了谎话哄骗自己,她也甘愿当真。

  意到浓时怎忍舍,情到深处,无怨尤。

  不知不觉间,一年的时间过去了,眼下已到年关。

  许昀来却突然带着朱延林,并一干北军要员,赶去了都城宛平,甚至连交代几句都没有,只让手下军卒回来传了句话,便急匆匆地走了。

  江珮儿眼看明天就是守岁,却仍旧不见其归期。

  她不知外头到底出了什么大事,却也懒得知道。即便天塌下来的大事,总归与她们女人关系不大。这些都是赵嬷嬷平时说给她的,开始她还不以为然,后来也觉言之有理。

  赵嬷嬷还说:既已嫁作人妇,心中所念的,便是丈夫。丈夫,就是你的天。

  江珮儿想无论外面怎样风云突变,只要自己的丈夫不变就好了。可她终究想错了:外面真的出了大事,她的天,塌下来了。

  正月初一,中外报纸的头版头条,都是北地少帅许昀来跟中央财政司长千金孙嘉懿在京完婚的消息。

  那婚书被赫然刊印其上:许昀来先生与孙嘉懿女士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中央内阁,名存实亡。然财政司长一职,却非虚设。财政司把持了全国的财税命脉,孙家祖上更是钦点皇商,豪富积累几世。

  婚书旁配了张相得益彰的结婚照,写到女方家世,那些记者更是不吝笔墨:孙司长五女,名唤嘉懿,风采卓然,才信纵横,于去岁留洋归来,颇有见识……

  而连日来,所有报纸封面显眼处,还接连刊登着一则声明:昀来并未娶妻,先前所纳妾室,业已安置。为免各界误会传讹,特此重申。

  君负前盟,江山情重,须信人间红粉空。

  “先前所纳妾室,业已安置……”江珮儿反复念着这一句,忽觉哽嗓里被什么噎住了,啼哭不出,只任由眼中泪珠断线似的往下落。

  下了一夜的雪,到现在天还阴沉沉的。江珮儿坐在床边,一动也不动,披在身上的衣服早就滑了下去。手里虽捧着暖炉,可还是觉得冷,心冷!

  凉春推门进来服侍她梳洗,见到她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吓了一跳,赶紧过来给她披上衣服:“夫人,您不要折磨自己……”

  江珮儿心里本就难受,一时靠在对方怀里,泪珠滚滚。

  赵嬷嬷不知何时过来的,见状忙叫凉春给江珮儿穿好衣服。江珮儿则像木偶似的,双眼无神,玉容憔悴。

  梳洗完了,便有人呈上了清粥小菜。

  “夫人,少帅明天就回来了,您好歹吃几口。这几天都水米不进,您这身子熬不住啊。”赵嬷嬷苦口婆心。

  然江珮儿只当没听见一般,身子软软靠在一边,唯有落泪而已。

  凉春跟赵嬷嬷两人在一旁瞧了,只落得干着急。却见江珮儿哭着哭着,眉头一皱,左手捂了胸口干呕起来,而她原本抱着的暖炉也一不小心摔到地上。

  “夫人,您这是怎么了,是着了凉病了么?”凉春一边抚着她后背一边问道。

  江珮儿却跟没听见似的,仍旧埋头干呕。

  赵嬷嬷毕竟是过来人,见状忙向身后的小丫头道:“秋萍,速去府外把黄大夫请来!”

  “是!”小丫头回话间已跑了出去。

  赵嬷嬷又冲凉春使个眼色,两人复又把江珮儿扶到了床上。

  黄大夫来了便坐下切脉,半晌忽然问道,“敢问夫人,这个月的月信,可是迟迟未到?”

  江珮儿只觉得累,也懒得张口说话,轻轻点下头。

  “恭喜夫人!”黄大夫蓦地眉眼带笑,“夫人这是有喜了!”

  此话有如晴天霹雳,江珮儿猛地打个激灵,浑身上下生出一股寒意。

  自当日从不知何处来的报纸上偶然得知许昀来另娶的消息,她就一直茶饭不思,连月事都忽视了。却偏偏这等山雨欲来之时,她怀孕了,当真天道弄人。

  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

  许昀来是正月十六才回到朔州,甫一进府门,就听到江珮儿怀孕的消息,他猛然间着魔了似的,丢下一干人直奔后宅。

  凉春正在床边安慰江珮儿,忽听一声脆响,许昀来推门而入:“珮儿!”

  江珮儿仍目光黯淡,凉春识趣地带门出去。

  许昀来在床边坐下,轻轻捞起江珮儿纤弱的身子,言语温存道:“赵嬷嬷说你已有身孕,都是要当娘的人了,怎么还耍小孩儿脾气不吃饭呢?珮儿,有什么火儿你冲我发,何苦折磨自己……”

  江珮儿闻言慢慢抬起脸,对上那人目光,鬼魅一笑,伸手悄悄摸到他腰间。

  许昀来话说的一半,突然觉出了不对,赶紧伸手止住了将江珮儿的动作。

  “你要干什么?”捉住江珮儿摸上配枪的手,许昀来怒道。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发火。

  他的手虽托着她的身子,但眼睛却好似要冒出火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哈哈哈……”江珮儿眼里笑意更甚,平添凄冷妩媚,忽而又不屑寒凉,“我打算杀了你这个薄情寡义的伪君子!”

  “江珮儿!”许昀来第一次被人这般辱没,不禁急火攻心,竟顺手掏了枪,顶在她额头上,“你不要仗着我宠你……”

  “有种你开枪啊!”江珮儿依旧抬头看他,面上气势不输分毫,“反正我不过一个妾室罢了,死与活都捏在你手上。今日便让我死了算了,也正好给你那名门闺秀的新夫人让出地方。”

  她的话如利刃一般割得许昀来一颗心生疼,却也更心疼她。

  许昀来握着枪的手,不禁抖了起来,终于他先妥协,收起了枪道:“珮儿,你磕着碰着一下我都心疼,又怎舍得让你死?”

  “哈哈哈……”她又放声大笑起来,清泪滂沱,“是啊,你不舍得杀我,却舍得伤我。比起你的家国天下,我算什么啊?”

  她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飘零难住。

  许昀来被洞穿心思,骤然无言,重新搂紧她后安慰道:“珮儿,我知道你怨我恨我。可原本我不想的,朱先生那里得了可靠消息,当年北顾山之劫,正是江南陆氏所为。那一次我差点儿身亡,你也险些悬崖丧命。我不灭江南,陆擎天也不会容我。珮儿,不要闹了,往后我们仍旧好好的。”

  “我闹?”明眸花颜霎时扭曲起来,“你既然爱那山河万里、天下大权,又何苦非要再到我面前扮一回情深不寿、身不由己呢?放我走,从此我们再无瓜葛,也正好成全你跟娇妻比翼双飞!”

  许昀来叹了口气,双臂箍的她更重了:“珮儿,无论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都不会让你离开。我爱你,也爱这天下,你等我,有一天,我要把如画江山捧到你面前。”

  江珮儿蓦地收住眼泪,冷笑起来:“你说你爱我,我信。可我更清楚,跟你的家国天下比起来,我永远都是那个‘退而求其次’的次。”

  片刻她又道:“许昀来,有本事你就一枪结果了我,但凡我活着在,总有一天,我要踏碎你的家国梦!”

  一句一顿,掷地有声。

  许昀来被她逼得急了,也不再像先前那般疼人,只耐着性子道:“江珮儿,我不管你打了什么心思,但今后你必须好好活在我身边!”说着,他朝门边喊道,“凉春!”

  “少帅!”外面守候的凉春听见,忙推门站到门边。

  “你是个机灵丫头,以后好好侍奉着夫人,别让她有什么闪失。不然的话,我一枪崩了你!”说完,许昀来大步流星地出门而去,江珮儿也软软地瘫在了床上。

  凉春轻轻阖上门,近到床边,轻轻唤了声:“夫人!”

  江珮儿缓缓抬起眼,凝眸闪烁,悄怆幽邃,看得人心碎。

  她说:“凉春,你也要像他们一样逼我吗?”

  “不!”凉春对上她猩红的眼眸道,“凉春不逼夫人,也不劝夫人。凉春的命是夫人给的,只要夫人觉得痛快、解气,随意便是。夫人若真生无可恋,宁要寻死的话,凉春也不拦着,大不了夫人走后,我也拿根绳子往梁上一悬,省的再让少帅动手。倘若夫人还顾惜自己,可怜您肚子里的孩子,凉春这辈子便当牛做马,时时伺候着。”

  这一席话,说的江珮儿忽然笑了:“当初我没看错,你这以退为进,恐怕连许昀来见了都要汗颜呢。”说着,她缓缓支起身子,“我不会死,我要活得好好的,等着看他有朝一日为这背情弃义后悔!”

  孙嘉懿是跟着许昀来一起抵达朔州的,她并没有立刻入主帅府,而是娇笑着让许昀来再选个日子,在朔州重办一场婚礼。

  因着这一句话,整个帅府连日来忙得不可开交,江珮儿心下了然。

  宛平那次婚,是结给天下人看的,而朔州这次,则是成给自己瞧的。

  这孙嘉懿,果真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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