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之所谓知者
有不为大盗积者乎
所谓圣者
有不为大盗守者乎
──《庄子·胠箧》
文| 张千帆(北京大学宪法学教授)
(在上次对话,尼转世激烈抨击了当今几乎所有的主流道德哲学,认为从古至今,所有的主流文明都早已走火入魔,堕落成一种道德自虐。尼采认定激情和欲望才是活人的本质,而所有的道德学说却一以贯之,毫无例外地压抑人的本性。地球成了禁欲主义的天堂,上面住着一群心怀不满、自我诅咒、以自虐为乐、仇恨一切活物的囚徒。最终,这群狡诈的“人类心灵工程师”赢了,人类残酷地彻底战胜了自己,用儒家的话说是“克己复礼”,实质就是“礼教吃人”。)
嫦娥回应:没这么可怕吧?我几乎天天观察地球的不同角落。虽然确实存在尼采先生所说的“礼教杀人”、矫枉过正,但是并不像他说得那么严重。某些习俗当然是野蛮的,道德伦理也必然带有一定的强制性,但是就世界上主要的几大文明来看,应该说积极因素大于消极因素。耶稣确实说过:“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1] 但那可能只是“仁者无敌”的一种夸张表达。佛教主张禁欲、不杀生,可能更接近尼老师说的“教人昏睡”状态,但是你也可以只把它当做一种信仰或劝诫,接受其因缘相报、积德行善的教义;只要不出家做和尚,仍然可以吃肉、结婚、生子。儒家的某些教义如被无限拔高,确实可能发展到压抑人性的地步,譬如对妇女的歧视,但是否如“五四运动”那些文学青年说得那么夸张,我看也有疑问——当然,尼老师可能不在乎,因为他最瞧不起女人。
事实上,读中国的《诗经》甚至读《礼记》,你会为男女之间那种古典浪漫爱情所感染。伊斯兰教可以发展成狂热极端教派——不知道尼先生会怎么评价他们,但他们显然不是穆斯林的主流。我不信教,但不能不承认《古兰经》是一篇很优美的叙事;我原来也以为伊斯兰教是很压抑女性的,但是读了《古兰经》却发现并不尽然,我看其中某些规定比儒家还更符合人性呢。譬如儒家不允许妇女离婚、改嫁,《古兰经》却全然没有这类限制:
她们应享合理的权利,也应尽合理的义务;男人的权利,比她们高一级。[2]
如果他休了她,那么她以后不可以做他的妻子,直到她嫁给其它的男人。如果后夫又休了她,那么她再嫁前夫,对于他们俩是毫无罪过的,如果他们俩猜想自己能遵守真主的法度。[3]
如果你们休妻,而她们待婚期满,那么当她们与人依礼而互相同意的时候,你们不要阻止她们嫁给她们的丈夫。[4]
你们中弃世而遗留妻子的人,当为妻室而遗嘱,当供给她们一年的衣食,不可将她们驱逐出去。 如果她们自愿出去,那么她们关于自身的合礼行为,对于你们是毫无罪过的。[5]
荀转世:经过五四文学的渲染,“礼教吃人”的印象深入国人骨髓,都以为传统礼制压抑人性,尤其是女性。其实哪有这回事?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都是宋明那几个老气横秋的理学家鼓捣出来的玩意儿,荀老师说过这话吗?《礼记》那么厚一本书,哪里有过这种不近人情的规定?让那些垂暮之年的老人给社会立规矩,确实有死人捆绑活人的嫌疑,让社会失去活力与生气。儒学有这种倾向,需要警惕,但这绝不是说我们儒家是尼采说的那一群满怀罪感、可怜兮兮的罪人,更不是无所事事、成天装睡的自虐狂!“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6] 格物、致知、诚意、正心就让我们忙个不停,更不用说齐家、治国、平天下,哪有时间昏昏欲睡!
巴转世:尼采不懂伊斯兰教,对佛教、儒教也只是道听途说,他的主要矛头是针对基督教。他其实不反基督,他甚至说过耶稣有一颗“美丽的心灵”,但是他极其厌恶基督教。他以上表达的所有偏见狂热都是针对西方基督教文明,认为教会是让人类虚伪堕落的罪魁祸首。他宣称“上帝死了!”,其实是说他那个年代的欧洲人早已不信上帝,心里根本没有上帝;教会越是假正经,教徒就越是不信。但他对宗教的攻击只是出于无知和偏激。上帝没“死”,基督教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坍塌,直到今天仍然生命顽强,信徒源源不断。这难道不是对其攻击的最好回应吗?
《圣经》里的某些话听起来是要人类毫无保留地奉献自我,其实那只是对自私人性的一种矫正。中国不是有句成语:“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则无所得矣。”你让人被打了右脸,再把左脸送给别人打,这可能吗?让你放弃自己的家室财产,和他一起两袖清风去布道,这可能吗!主耶稣的意思显然是以略微夸张的方式,要人放下尘世的那点恩怨得失,安心做上帝的子民。
庄转世:这恰恰就是尼采老师激烈反对的宗教洗脑!它让人离自己的真性越走越远,还误以为是在追求什么真理或天道。不仅宗教是如此,所有的道德信仰都同样变态!人性有其自然状态,让道德伦理制约人性,必然失其常性,如同绳墨规矩使树木失去常性一样:
且夫待鉤绳规矩而正者,是削其性者也;待绳约胶漆而固者,是侵其德也。曲折礼乐,呴俞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鉤,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纆索。[7]
再说儒家看上去“自强不息”、一生忙碌,但是你们究竟在追求什么呢?仁义也好,礼智也好,不论什么名目,归根到底不就是为了名利二字吗?境界低一点的赤裸裸地为了利,境界高一点的为了自己的名;两者看似不同,但是共同之处则在于以名利这种身外之物来伤害自己的本性:
自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天下尽殉也:彼其所殉仁义也,则俗谓之君子;其所殉货财也,则俗谓之小人。其殉一也。则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残生损性,则盗跖亦伯夷已,有恶取君子小人于其间哉![8]
尼转世:对,我老师就说过:“道德与宗教是彻头彻尾的错误心理学。”[9] 人其实不是某个目的、某个意志或某个人性理想的产物。“是我们发明了‘目的’这个概念,实际上目的并不存在。”[10] 然而,这群修道士们却不仅捏造出一堆逻辑混乱的概念,而且还自欺欺人地把他们的奴隶哲学吹得天花乱坠,让你误以为找到了真正的高贵的自我。和贵族的自信与坦荡恰成对比,这帮心怀叵测的小人说谎成性,而最大的谎言就是把弱势说成是优点:
不能还击的无能变成了仁慈,胆怯变成了谦逊,顺服其仇恨的人变成了服从他们说是命令其顺服的力量——他们管他叫“上帝”。弱者的无害、懦弱及其不可避免的立门守候,被给予耐心等荣耀称号;无能为自己复仇,被称为不愿为自己复仇甚至“宽恕”。[11]
道德必然是反自然的,在本质上是针对情欲发动的一场“智能战争”,旨在攻击生命的源头。[12] 据说道德“改进”了人类,那只是为了驯服和废掉他们;在这套“群众”(herd)哲学驯化下,原本自由、积极的个性转变为被动的、反应的,只有在受到外来刺激才会行动。[13] 这是为什么尼老师说“迄今为止,所有试图让人类变得道德的手段是彻头彻尾不道德的。”[14] 审视内在动机以使人自由并承担责任,是搞错了因果关系:我们早已不再相信意识、自我、自由意志能产生任何行动。[15] “自由意志”整个是神学家的发明创造,目的是让人类(而非上帝)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进而为有罪推定和惩罚权提供道德依据。恐惧的压抑效应削弱了人类,让他们变得不再那么有进攻性和伤害性,痛苦、伤口、饥饿让他们成为一群病态动物。他们被关在笼子里,成为一堆概念的俘虏。他悲惨兮兮地趟在那里,对自己充满敌意,对生命的源头活水满腔仇恨,所有依然健康快乐的事物在他眼里都是犯罪的嫌疑。[16]
穆转世:我看病态的不是别人,而是你的那位老师自己。墨子、边沁、穆勒老师等功利主义者主张每个人都为社会公共利益着想,在你们老师眼里必然也是“奴隶哲学”了。可他自己一辈子就是在病痛的折磨中度过的,他的写作都是在呕吐和痉挛中完成的。你说他的心态能正常吗?我对他深表同情,甚至对他有点敬佩,在那种不健康的状态下还能写出如此具有批判性和攻击性的论著,但是对于他的那些胡说八道不屑一顾。和儒家一样,我们功利主义者每天都在想着如何为社会造福,每时每刻都因此而活得很充实,哪有时间像尼老师说得那么变态和郁闷?至于尼老师说的那个病态时代,只是和教会垄断登峰造极的中世纪有点像。文艺复兴极大弘扬了人的主体性,新教革命打破了教会垄断。随后自然科学与人文社科并驾齐驱,人类文明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大发展。虽然工业文明也存在不容忽视的问题,但是极大丰富了人类的物质供给,使世界上越来越多的人口远离贫困、疾病、痛苦。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是我们功利主义者孜孜以求的伟大目标,而人类在功利主义原则指引下离这个目标越来越近了。
尼转世:别跟我提功利主义——这个用词就足够龌龊!狂飙突进的尼老师当然不会把你们放在眼里。其实除了锱铢必较的英国人,谁会真的斤斤于那一点蝇头小利?人在本质上是非理性的,人的行为是由激情或情欲而非理性决定的。在这一点上,苏格兰人休谟说得有点道理——理性只是情欲的奴婢。激情才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命根子,是人作为动物区别于蔬菜的特征。那种成天权衡利弊的温吞水看似“理性”,实际上耗子不正是这样吗?把理性和利益作为哲学出发点,最后结果不是耗子哲学或奴隶哲学,还能是什么?
另外,千万不要以为文艺复兴为西方带来了自由。文明的变态历时已久,而且每况愈下。自从哥白尼革命开始,人类就一直走在自我贬损的下坡路上。先前自以为是的独特性和不可替代性被打得粉碎,人的地位从“天之骄子”降格到普通动物。连康德都不得不承认:“这摧毁了我的重要性。”[17] 事实上,不论是自然还是社会,所有门类的科学都在教唆人放弃自尊,好像原来的自尊就是一场荒诞的自说自话。迄今为止,所有门类的哲学都是奴性十足的奴隶哲学,它们就是被奴隶们创造出来培养奴隶的。
庄转世附和:是的,老子教导我们:“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18] 庄老师则更是直截了当把知识和道德定性为“凶器”:“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19] 其实这个道理不难理解,因为正如西哲培根所说:“知识就是力量”,而任何力量都有两面性,既可以被利用来为人类做好事,也可以被滥用来伤害人类,知识乃至道德也不例外。我们在看到它们给人类带来好处的时候,就不能不问:它们给我们带来的伤害几何呢?庄老师就问过:“世俗之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20] 因为知识和道德不仅好人可以用,坏人也可以用,而这个世界究竟是好人多还是坏人多呢?
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
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彼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21]
因此,在庄老师看来,要恢复太平世界,圣人、“上帝”必须死!他们不死,这个世界永远不会太平。还是回归“闻鸡起舞”、无忧无虑的原始自然生活吧,拒绝权力与文明的诱惑。传说中的圣君舜要把天下让给得道者善卷,但是善卷却婉言拒绝了,因为他宁愿做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力者”:
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22]
只要回归自然人性,人就能找回自己在天地之间的独特位置。其实,道家对人类地位还是相当自信的。老子曾把人和天、地、道相提并论:“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23] 和道家属于同一谱系的杨朱也说过:“人肖天地之类,怀五常之性;有生之最灵者,人也。”[24]
尼转世:因此,我们要重建一个正常人的世界,让正常人带着人类特有的尊严去生活。为此,要尽可能保护健康人不受有害空气的传染。这些病人、弱者才是最可怕的,他们会把自己身上的致命病菌传给强者,让后者也变得和他们一样羸弱,所以第一步就是要把病人和健康人隔离开来,甚至要把他们流放到看不见的地方,以免健康人误以为自己也带着这种病菌。[25]
未完待续
[1] 《马太福音》,5:39。
[2] 《古兰经》第二章“黄牛”,第227条。
[3] 同上,第230条。[4] 同上,第232条。
[5] 同上,第240条。[6] 《周易·乾》。
[7] 《庄子·骈拇》。[8] 《庄子·骈拇》。
[9] Nietzsche, Twilight of the Idols, from The Portable Nietzsche, p. 499.
[10] Ibid., p. 500. [11] Ibid., p. 180.
[12] Nietzsche, Twilight of the Idols, from The Portable Nietzsche, p. 487.
[13] Ibid., p. 170. [14] Ibid., p. 505.
[15] Ibid., p. 495. [16] Ibid., p. 502.
[17] Ibid., p. 291. [18] 《道德经》第十九章。
[19] 《庄子·人间世》。 [20] 《庄子·胠箧》。
[21] 同上。 [22] 《庄子·让王》。
[23] 《道德经》第二十五章。 [24] 《列子·杨朱》。
[25] Friedrich Nietzsche, Twilight of the Idols, from The Portable Nietzsche,, pp. 258, 261.
︱张千帆 1964年生,著名宪法学家
赞是一种鼓励 分享传递友谊
首发,转载请注明来源:三剑客 isanjian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