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历史是进步的,在一个崭新的、越来越包容、越来越开放的新世界中,一部分人却拿出一套近乎上世纪60年代的道德标准来要求一切,所有不符合从一而终设定的男男女女都被折叠掉,「渣男」们从大众视野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只会是越来越多充斥着塑料感的霸道总裁或清纯奶狗。简单粗暴的标签覆盖了现实世界和人性的一切褶皱后,剩下的,只是流水线上批量生产的塑料人偶。
文 |矮木
编辑|金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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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段时间,演员胡军因为几年前的一段采访上了热搜,连带着18年前的电影《蓝宇》再火了一把。在我们越来越健忘的当下,一部电影能成为集体记忆并不容易,况且还是一部从未公映、一直涌动在大家记忆暗处的片子。
胡军在《易时间》的访谈
《蓝宇》大概完成了一代人的性取向启蒙:在遥远的18年前,对性少数群体从不了解到了解,到理解和平视,再到发自内心的体谅和尊重,正是胡军和刘烨的出色演绎,修正了很多人对性少数群体的误解和偏见。
回到电影本身,《蓝宇》对一段不能出现在阳光下的爱情的包容和体谅,是它能拥有如此长生命力的根本原因。这并不只是一个简单的、琼瑶化的、贴上同性标签的苦情故事,在两人十几年的漫长纠葛中,现实的复杂和无奈一直是电影着力表现的部分,其中有社会阶层的,家庭的,大众的,以及两位主角内心的。他们共同经历的那些故事算不上多戏剧,但结局带来的痛感却是激烈的,这大概是艺术本身的迷人:呈现庸常人生中的一丝美好,然后不管不顾地碾碎它。
更重要的是,18年后,《蓝宇》没有消失和褪色,胡军那段上了热搜的采访,主持人易立竞对他说,在中国,这还是一个小众群体,胡军听后反驳,「不是一个小众群体!只是大家不愿意去承认这个群体的存在。」
一部电影能够与社会形成互动,为当时敏感和禁忌的话题撕开一点点口子,在人群之中播撒一些尊重和体谅的种子,剧情之外,还能绵延出一些包容和进步,这让我们很容易理解胡军的那种坚定,不管是18年前还是18年后,他都很自信自己拍了一部好作品,做了一件好事,并为此骄傲。
《蓝宇》剧照
但到了现在,一个略显沮丧的现实是,近些年的文艺作品中,我们越来越难看到《蓝宇》式的体谅和包容了。更丧气的是,胡军所扮演的陈捍东,当初为了享乐找个男学生「解闷儿」的动机,以及后来隐瞒性取向选择走进婚姻的行为,一旦进入今天舆论场,热衷于屠戮三观的主力军们,最可能给他的称谓恐怕只会是——「渣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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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可以确定的是,偏见和标签正在摧毁这个世界的多元和复杂。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渣男」——我们暂且沿用一下这个简单粗暴的称谓——真的从影视作品中消失了。
「渣男」本是个网络流行语,指「自私、擅长索取、不负责任,玩弄别人感情的男人。」按照这个标准,在华语电影史上,最完美契合「渣男」定义的一定是《阿飞正传》中张国荣饰演的旭仔。
最近两年,王家卫的这部经典之作逐渐有了「渣男日记」的名号,这个故事中弥散的游荡和无枝可栖,不再是今天的观众们所关心的内容。大家更在意的似乎是,旭仔这样花言巧语、矫揉造作、明显只爱自己的自私鬼,怎么就能把张曼玉和刘嘉玲接连骗得团团转?电影中的张学友和刘德华都本分、老实、善良,凭什么就只能当备胎?这究竟是要传递什么样的价值观?
同样的,按照今天部分观众近乎圣人般的衡量标准,王家卫那些生长在道德暧昧之地的主角们大约都难见天日,《春光乍泄》中的何宝荣又作又爱演,《花样年华》是个双双出轨见不得光的故事,即便是王家卫之外,《甜蜜蜜》中的黎小军,《胭脂扣》中的十二少,《色戒》中的易先生和邝裕民,几乎全部难逃渣的骂名。再往前追溯,「散发着资本主义腐朽气息」的《英国病人》、《钢琴课》,「处处都是封建残余」的《红楼梦》、《傲慢与偏见》,一定也逃不过「男渣女婊」的三观筛查。一个「渣」字,情感世界的曲曲折折,命运的阴差阳错,人性之中那些脆弱和灰暗的部分,通通被抹杀和荡平。
电影《花样年华》片段
这是当代大众文化最让人觉得诡异的部分,如果历史是进步的,在一个崭新的、越来越包容、越来越开放的新世界中,一部分人却拿出一套近乎上世纪60年代的道德标准来要求一切,所有不符合从一而终设定的男男女女都被折叠掉,「渣男」们从大众视野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只会是越来越多充斥着塑料感的霸道总裁或清纯奶狗。简单粗暴的标签覆盖了现实世界和人性的一切褶皱后,剩下的,只是流水线上批量生产的塑料人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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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的人大约会说,爱说什么说什么,不爱看不看不就完了?但这样一种越来越偏激和保守的文化取向,往往意味着更深层的社会问题。
每年的奥斯卡颁奖季,总有声音跳出来说,政治正确正在毁掉好莱坞。「正确」本身成了统辖一切的词汇,文艺工作者们遵循的不再是自己的内心,而越来越被配比精确的套路所支配,这也是为什么在西方电影界,类似《绿皮书》、《何以为家》这样的影片,会引发部分影评人们本能的警惕。人们所担心的是,如果整个世界的真实在一个又一个泪眼汪汪的故事中被消解掉,那么这些以现实为名的电影,事实上是再造了一个不真实的世界,然后让人们误以为身处真实之中。
同样的,近些年的中文网络世界兴起的蔚为壮观的道德警察和三观大军,这个群体真实的危害并不在于肯定或否定哪些文艺作品,而是在一种自恃正义的价值观的支配下,否定现实世界的多元和复杂。一部影视作品的故事是否流畅、内涵是否深刻、层次是否丰富,都不是他们所关心的,他们更在意的是,是否符合严苛的道德标准,拥有强烈领地意识的他们,有意地把「渣男」和「渣女」排除在他们认可的世界之外,并戮力同心地再造出一个从一而终、只要开始就不能分手的新世界。
鸵鸟思维带来强大的愉悦和支配的快感,更让人担忧的是,这并非是一群头脑简单、缺乏基本思考能力的网络庸众的狂欢,他们的取舍、选择、以正确之名发出的诸多莫名其妙的意见,在以逐利为第一要义的资本市场中的绝大多数时刻,都异化成为了一种怪异的「权力」,这种权力拥有不由分说的压迫感,很多时候都成了影视从业者必须要遵守的戒律清规。
资本要逐利,也意味着要谄媚和取悦观众,观众们不喜欢「渣男」,那就让「渣男」彻底消失,喜欢甜剧,那就拼命撒糖豆儿。于是,一根紧密结实的供给链条浮出了水面,这根链条压迫之下的影视行业,身处于真实权力和虚拟权力双重挤逼的狭窄角落,自然很难再有什么空间去探索人性的幽暗与复杂了。我们也就很好理解,在如此硬邦邦的大环境中,就想都不要想什么无脚鸟飞呀飞的浪漫了。
甜剧《爱上北斗星男友》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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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鬼才导演韦斯·安德森在电影《布达佩斯大饭店》中,为21世纪的观众讲述了一个关于「昨日世界」的故事。影片结尾,无名作家知晓了古斯塔沃一生的传奇,怀着满腔愁绪问古斯塔沃的传人、也就是老去的Zero先生,如今他在一个崭新的世界里,依然留着已经破败的、老去的、不再赚钱的布达佩斯大饭店,是不是因为这座饭店是「你和那个消逝的世界的最后的联系?」
Zero回答说,不是的,古斯塔沃的那个世界在他涉足之前就已经消逝殆尽,他只是用他非凡的魅力维持住了「那份幻象」。
古斯塔沃是那种时时散发着光芒的旧时人物,牢牢守护着自己和周遭世界的秩序和体面,他梳着油头,西装笔挺,喜欢大段大段地朗诵诗歌,周围并没有人真正关心,他也并不在乎,即使后来被丢进监狱,他还顽固地要求门童把香水送进来。
《布达佩斯大饭店》的古斯塔沃
按照今天三观党们的严苛标准,古斯塔沃一定是「渣男」无疑,他利用工作之便对孤独寂寞的老太太下手,算计她们的钱财和并不被珍惜的感情,电影中还有几处让人会心一笑的黄段子——对真正爱电影的人来说,这是韦斯·安德森在一个无梦可做的年代为大家创造的一个梦,一部承载着欧洲文明沦陷和逝去议题的电影,那几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不过是苦中作乐罢了。
这个梦被韦斯·安德森描绘得绮丽和忧伤,古斯塔沃在意的那个时代已经远去,他的世界也离今天的观众很是遥远,但这并不妨碍有心人去理解和体会这个昨日故事中所散落的自尊、体面、以及人与人之间那种可以跨越时空的情感。
另一个问题是,古斯塔沃的香水也好黄段子也好,《阿飞正传》中张国荣那段镜子前的独舞也好,《花样年华》中梁朝伟那湿漉漉的眼神也好,《蓝宇》里面两个人的纠缠也好,文艺作品最大的魅力,正是在于对人类欲望的尊重和体谅。
《阿飞正传》中旭仔在镜子前独舞 图源《阿飞正传》
回望人类走过的所有路程,道德和欲望之间的战争从不曾有过终结,但也从没有谁真正打败谁。
《布达佩斯大饭店》里,在逃亡的火车上,古斯塔沃对Zero说,即使世界混乱疯狂如屠宰场,还是有文明的微光出现,那便是人性。
虽然说完这句话不久,古斯塔沃就被纳粹兵送去见了上帝。最终也正像Zero所说的那样,没有人能阻挡旧世界的逝去,甚至世界被我们所不屑的事物改写似乎也是一种必然。越是在硬邦邦、铁板一块的现实之中,古斯塔沃们的存在才越有意义,说起来太像是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但借用王家卫或是韦斯·安德森们交予的智慧,对于那些真正的美好,大约只能是,我们不忘记,也就永不失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