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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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富庶,无过苏杭。苏杭富庶,在于运河往通京师。沿河往北,过微山湖,就到了山东境内。山东内码头众多,有一码头为漕挽之咽喉,天都之肘腋,江北一都会,就是东昌府了。东昌府依漕运兴盛四百余年,文人骚客多会于此,名胜繁多,得大名者,就是光岳楼。

沿楼往西,有一许大夫巷,多为外商所居。沿巷又有一条小巷名曰青衣巷,聚了许多外地来的人。有本钱的,拖家带口,租赁房屋,当街作为铺面做买卖,后屋住人。没本钱的,就挑个担子走街串巷,买卖零碎,勉强度日。

莲生在二十二岁的时候,也带着女儿流落在这里,给一家绣庄当绣娘。绣庄主人姓李,除了绣庄还有一个生药行,绣庄就交给自己夫人张氏来打理。张氏见莲生绣的衣服帽子典雅大方而且别出心裁,心下着实喜欢,让人给莲生在背街租了房子,地方安静,离绣庄也近。每日二人就在绣庄刺绣,生意着实红火。

莲生的女儿叫米儿,长到六岁,玲珑可爱。绣庄的夫人也很喜欢,跟莲生说,想让米儿陪自己女儿去私塾学字,怕自己女儿一个人顽劣,不肯学,两人一起做个伴,女儿就不会这么刁蛮了。莲生踌躇了一会儿,也觉得米儿该认写字,懂些理,就同意了。

莲生初时担心米儿从小没管束,怕生事儿。结果米儿不仅和小姐相处甚欢,连那请来的老夫子也不住口夸赞,说米儿玲珑可爱,有班昭木兰之风。莲生听了好生欢喜。一年三节,也就多上一些束脩给老夫子,让他严加管教。

每年五月初八,是米儿爹爹的忌日。那日晚上,莲生总要在小院里摆上果蔬酒宴,烧一叠纸,望空祝祷一番,默默流下泪来。张氏可怜莲生娘俩孤苦,平日里帮衬了许多。常想给莲生介绍一个乘龙快婿。人多见莲生貌美,但均可惜带着一个女儿,而且莲生也觉得很多人乏味,因此终究没有一个恰好的。张氏的心虽没有淡下来,只是无可奈何,常常叹气天下男子每一个好眼光的。莲生反过来劝慰张氏。

寒来暑往,转眼快到冬至。米儿显得格外高兴,每日晚饭后还背书不已。莲生好生欢喜,问米儿为何如此勤勉。米儿说要讨先生喜欢。莲生逗她:既然米儿如此喜欢老夫子,不如就和老夫子一起过吧,不过夫子肯定不喜欢米儿,米儿一晚上尿炕好几次。米儿怒道:先生才不会嫌弃米儿呢。竟扭头不理莲生。莲生看她生气,暗自好笑。

那年冬至,绣庄照旧宴请先生,张氏要拉莲生过来作陪。莲生平日不出门,那天着意梳好了头,略施脂粉,穿了一套青襦裙,披了披风,拉米儿来到李府后院。张氏迎了过去,二人在闺房叙话。李公在客房会见先生。酒席摆在客厅。晚上上灯时,已经摆好了凉菜八盘。李公派人来传话,说他和先生已经就坐,让张氏和莲生过去略坐片刻。

张氏喜欢热闹,答应了就要拉着莲生去。莲生却觉得不甚方便,但拗不得张氏,于是跟着往前厅来。一到前厅,就看见一个人站起来施礼,李公站起来叙说介绍。莲生才看那先生,也不过二十三四岁年纪,身材修长,眉宇轩昂。莲生福了万福,在下首坐下。

先生拘谨的很,席间都不怎么说话。全赖李氏夫妇调笑,才不致尴尬。莲生心里正纳罕先生年岁颇小,张氏就出言询问先生是哪里人士,是何功名。先生一一答了。原来那先生是京兆人氏,家贫中落,功名才止一个秀才,跟随本家叔叔来此,不了叔叔一病而去,自己流落在此,做了老夫子的学生。老夫子年岁颇高,就让他接了这实际授课的差事。

张氏和莲生相视一笑,乃笑问先生可曾婚配,先生也答曰并未婚娶。莲生细看先生,总觉得拘束中一股落寞,实和年纪不称。张氏乃夸莲生肤白貌美,说今日特地梳妆,端的光彩照人。先生不敢抬头,嗫嗫嚅嚅,不置一词。莲生却不禁有些气恼。张氏仍在喋喋不休,撮合他们。

莲生不便发作,坐一会儿,才端起酒杯敬先生,说米儿淘气,更要严加管教,莫气坏了先生。贱妾不胜酒力,望先生海涵。起来略福了福,便欲离席。先生站起来,说米儿聪颖,不致如此。然后作揖拜送。张氏还欲再劝,莲生却直出厅门了。

到得后院找见米儿,问她为何不说新换了先生。米儿说:米儿不喜欢你,米儿不想告诉你。莲生料想米儿还在生气,也就不再言语。那边张氏陪了几杯酒,便来找莲生。张氏赞先生面皮白净标致,莲生却岔开话头,二人闲话一番,莲生方去。

冬至之后,下一个节气就是新年。过年讲究穿新衣,绣庄的活计多了起来,合庄上下直忙到小年夜才罢,二十四日绣庄人分了银两,张氏备酒菜请诸位绣娘吃了一顿,约定年十五后再开门,人就散去了。莲生也清闲下来,晚间就剪起窗花,日间和米儿去市上逛,置办年货。

其实娘俩二人,诸事从简。不过米儿好闹,见了糖人布偶风车灯笼爆竹等好玩物事,总嚷着买。莲生也在市上挑了几尾鱼并牛羊猪肉,干菇葱蒜,东平府莲藕,蓬莱府海菜。二人拿不了这许多,正跟市场小贩说要先寄放,待午后来拿。小贩都认得莲生,也乐于帮忙,多和她说几句话。

正说话间,一人说道:无需如此,我来拿吧。米儿当先回头高兴地叫声先生。莲生才看到先生站在街上,仍着一身旧衫,虽是落寞,但立在人群中,仍不掩英气。莲生道谢。先生接了东西,送还家中。一路上莲生不言。米儿却东一搭西一搭问先生话,先生倒像是学生背书。莲生心内好笑。

米儿毕竟是小孩儿心气,问得天真自然,先生倒也笑了起来,回头看莲生。莲生觉得心里一动。先生到家,直送到厨房。莲生劝一杯茶喝,先生连说不了,一揖而去。莲生待先生去后,数落米儿以后万不可如此和先生说话,米儿答应一边玩去了。

年三十儿张氏惦着莲生家冷清,同女儿又来看莲生。莲生忙沏茶给张氏母女。张氏因约莲生一起吃年夜饭,说是家宴,不必拘礼。莲生本不愿去,但米儿却欢天喜地和小姐出了门。莲生心下觉得热闹也好,就过到李府去。当晚李公治了家宴,丰鸡足豚,陈年醇酒,着实热闹了一晚。

约快子时,张氏才着一个老妈妈送莲生回家。米儿早就睡迷糊了,莲生把她抱在床上安顿好,就听得外面鞭炮声响,原来子时已过,万人欢庆,又是一年。莲生在黑暗中挨着桌子坐下,手中不小心触翻了桌子上的茶杯,早上张氏过访时沏的茶水还在,洒了莲生一手冰冷。莲生忽然垂了泪下来,就这样直坐到天明,竟感了风寒。

初二张氏回娘家省亲,带的几样糕点来给米儿,见莲生躺着,一搭手,身上火烫,忙请大夫来诊。病症虽重,但并无大碍,开了几副药,嘱咐每日好生服下,大夫也就去了。此后几天张氏亲戚繁多,无法探看,只得米儿一人陪着莲生。莲生毫无兴致,反觉年关难熬。米儿倒也乖巧,听着外面的欢闹,也像没听到一样,在家伺候莲生。莲生过意不去。好容易到了上元节,觉得身子好了大半了,挣扎起来梳妆打扮,和米儿一起去看灯去。

处处火树银花,灯花流转,当真花市灯如昼,百般看不足。米儿欢笑非常。莲生也颇觉欣慰自己出来。莲生毕竟病体虚弱,逛一会就在甜水铺子歇息,买一碗甜汤喝。运河上也有人乘船泛河而行,琵琶声过水而来,一团圆月挂在柳稍上,略显寂寞。吃的胃暖之后,莲生更见的精神,和米儿在人群中看影戏。

米儿想挤到前面去,但总是给高大的人阻挡的,心中好不气恼。正恼人间,就给人拍了一下头,回头看原来是先生,就咯咯地笑了起来,说道:先生,你抱我看好不?莲生忙唬斥米儿胡闹。先生没说啥,一把就把米儿抱了起来,驾在自己肩上。米儿觉得那肩膀宽阔,比板凳还舒坦,看的影戏里猪八戒正被孙大圣戏弄,喜得哈哈大笑起来。莲生不去看影戏,反倒去看先生脸庞,给影戏映得格外英俊。

过了年,春风依旧寒冷。绣庄上虽然开了业,却没有多少生意,总有半天闲暇。张氏和诸位绣娘在一起闲话,家长里短,絮叨不停。张氏遂说起李公近日上却颇不安宁,原来李公的药材在河间府给人劫了。李公每日茶饭不思,苦想无计。

幸得连襟魏家是个大户,喜欢耍些枪棒,识得济南府德胜镖局一名杨姓镖头。杨镖头善使一杆大枪,而且熟络直隶黑白两道。遂出面请镖头往河间府一趟,谁知竟然把药材给赎了回来。李公大喜,遂在家里设宴款待杨镖头,并留杨镖头暂住时日,以图报答。

杨镖头闲暇时间舞弄枪棒,引得众人围观,无不称叹。米儿也伙着小姐在其中观看。杨镖头在家里住了些时日,为人粗鲁,不拘礼节,也识得了不少李家女眷,见一位貌美妇人在内,便问旁边常喝酒的小厮。

小厮直笑,杨镖头大怒。小厮忙说:无怪杨爷,无论何人见了那人都要询问,我还没见过第二人不问的。杨爷你且猜猜看。杨镖头道:说是李老爷女儿,但年纪不对。说是小妾,李夫人和她又关系恁好。我猜不出,你小子爽快说了吧。小厮遂道:这是我家绣庄的绣娘。人标致,性情好,手艺好,所以夫人高看一眼,待如姐妹,实则是外地流落的。杨镖头记在心里不提。

也是合当有事,二月出头,春风如剪,柳絮刚出,天暖人倦。杨镖头在酒肆喝了酒,正回李府,在后街上遇到莲生出来。杨镖头也是犯浑,眼见得四下无人,而且想莲生是外人,又无男眷,所以拿醉眼觑着莲生。待莲生经过时,伸手去握莲生的手。

莲生大惊,想要挣脱,却哪里挣得开,眼见得杨镖头脸凑了过来,却又无法避开。正窘极间,忽然听得一声咳嗽。原来是先生立在巷头。杨镖头见得人来了,也不好再发作,只得松了手。莲生匆忙间逃开了。杨镖头走过去瞪了先生一眼,先生也不转头看他,待杨镖头进了门,也走了。

此后莲生再不敢去李府,只在绣楼和张氏闲话。张氏百般闻讯,也问不出所以然来。过得几日,杨镖头说要离去。李公想留他,但杨镖头坚决不留,言色间颇为狼狈。李公无法,只得送他走。没几天流言却传了出来,竟说杨镖头走是因为被先生打了。但为啥打的,没人知道。有人更说先生拿着木棒,只两下就破了杨镖头大枪。

李公不信,问了几遍小厮,小厮也说听人说的,但找不到说话源头。但李公联想镖头走时神色,的确怪异,于是借着家宴,套先生话,却也啥也问不出来。众人听说了这些事儿,虽说也存着不信,但看先生也不免敬畏。

莲生听说了这些,也是不信。但那日后街见的人的确是先生,这中间如果有什么的话,肯定和先生有关。莲生莫名感激,而且问了好几次米儿先生有没有伤,脸上如何。米儿还怪异母亲为什么这么闻。放学回家,米儿说先生并无异样,莲生才安心。

转眼到了清明,家家携酒菜,赶着车马去城外祭祀亡人。莲生是外乡人,就在家里化了纸钱,向西邀祭了米儿亡父。傍晚下了雨来。正在家里收拾的时候,突然觉得院子里多了一个人。那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看不清神情。莲生一惊,细看之下,才见到米儿也和他一起。

莲生出声尖叫,但米儿不敢动,只是哭着小声说了一句:娘。莲生心内惊慌,就像闷雷劈到了头上。那人叫道:屋里去。然后推着米儿进了屋。莲生也只得跟了过来。那人也不坐,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说道:去,送给赵仁安。赵仁安就是先生的名讳了。

莲生一呆。那人说道:还不快去!这一声把莲生惊醒了,忙接过来。又看着女儿。那人接着说:只要赵仁安来,你女儿没事儿。去吧!莲生看了一眼女儿,米儿还在发抖。莲生一咬牙,转身出门,也不顾得雨大,直奔先生宅去了。

先生宅在老夫子家后院。莲生直接奔后街,不住地拍门。拍了好久才出来一个在老夫子家帮衬的小童。莲生忙问赵先生呢。童子说赵先生陪老夫子出去上坟还没回来。莲生说不出话来。童子请莲生进去等,莲生说不必了,我就在这儿,等他回来。童子看着莲生的神态,就说:赵先生回来,我马上给他说。莲生点点头,童子也急忙进去了。

莲生觉得自己再也站不住了,蹲了下去。一时间想到米儿,又想到那个人,不禁觉得抖了起来。过了不知道多久时间,莲生听到一阵脚步声,忙站起来,一时间竟然站不稳。门开了,看到那张英俊的脸,莲生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伏在先生身上哭了起来。

先生只闻到一阵清冷的香气,还有隔着颤抖过来的温暖,他手不知道往哪儿放。等莲生哭完了,才只好把手扶住她的肩膀,把她轻轻地推开,问发生了什么。莲生这下才镇定了,颇觉得歉意,把信交给了先生。

先生拆开,迅速地扫了几行,脸色铁青,问莲生,那人呢?莲生道:在家里,米儿还在他手里。先生说,别怕,有我呢。然后把伞交给莲生。自己奔出到大雨中,直奔莲生家。

等到莲生到家的时候,那人已经不在了,只有米儿在屋子里凳子上。莲生过去抱着米儿,米儿大声哭了起来。

莲生问米儿:先生呢?米儿抽泣着说:那个人让先生到西野坡去,先生跟着去了。莲生说,米儿,咱到你李大娘家去好不好?米儿说:我那儿也不想去。莲生说:米儿听话,娘要去找先生回来。米儿说:娘不要去,那人很凶。莲生说:米儿不是喜欢先生么?米儿不想先生有事儿吧。米儿点头:嗯,米儿不想先生有事儿,也不想娘去。莲生说:咱去你李大娘家,找你李大爷。他有很多伙计,一起去就不怕那恶人了,好不好?

米儿才哭着点头说好。莲生就带着米儿去李府。恰巧张氏上坟刚回来。莲生含混地说要张氏看着米儿,自己出去一趟。张氏人不笨,一看莲生神情,也没多问,就和莲生米儿进去了。莲生瞅着米儿不注意,就出门来,急忙朝郊外走。

那西野坡正在西边,都是荒地乱岗子,葬了好多孤魂野鬼。莲生一直不敢去,今天却不再在乎这些,一路着急往前走,心中默默祝祷。那小路荒僻,一路上人影皆无,那雨也没有停下的意思。

直走到五六里,才听到有一声呼喝。莲生远远地看到路旁野地里有两个人影站在大雨里。那蓑衣人拿着一件长刀,直跳过去朝先生劈了过去。莲生给雨蒙了眼,没看清先生不知怎么一闪就避到旁边,也挥手一刀刺了过去,就见着蓑衣倒了下去。先生站着,刀滑下去,掉在了地上。然后先生慢慢地往路上来。

莲生急忙跑了过去。离近了才看到先生的左臂上都是血,脸上给泥水溅的特别狼狈。莲生扑上去抱住了他。先生这回没把手移开,而是从后面抱住了莲生。

张氏后来说自己人生中没羡慕过谁,就羡慕莲生能嫁给这么一个英俊的人。也说自己从没吃过这么好的一次喜酒,除了莲生的这次。很多人也说从没有羡慕过谁,就羡慕这姓赵的能娶这么漂亮的莲生。

米儿也说自己最幸福的就是终于有了一个父亲可以抱着她到处走。在五月初八那天晚上,莲生拜祭完了亡夫,米儿在院子里对着天说,爹,你再也不用担心娘了,有人会好好照顾她的。

然后终于有人传开了:杨镖头被先生打了之后,找了他大师兄来找先生报仇。先生本来不理那大师兄,结果他要挟了莲生的女儿,所以先生才出手。这位大师兄武术超群,但还是被先生打败了。

后来又有人说这大师兄身上背着几起命案,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赵先生也算是为民除害了,只是不知道赵先生从哪里学的这身功夫。有几个愣头青想去找先生切磋,结果先生反说这都是谣传,自己不会功夫。他们本打算出手试试先生,可是始终没敢。

就这样流言传了很久,才没有人再提过这事儿,莲生他们一家三口也就这样平静地生活了下去。

                                                      2017/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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