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克林》:他乡已是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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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布鲁克林》剧照

第一次看电影《布鲁克林》,觉得是一个移居他乡者生活的故事。看完后,又去读了小说,补足了托宾擅长的心理描写。20世纪50年代,爱尔兰姑娘艾丽丝从她的小镇恩尼斯科西告别亲人,乘上跨大西洋的轮船,孤身前往纽约的布鲁克林。离乡是件很自然的事:她故乡的小镇凋敝沉闷,像她这样的年轻人找不到工作。她靠有工作的姐姐罗丝接济,周日在镇上的杂货店打份微不足道的零工,以此帮衬拮据的退休母亲。从布鲁克林回乡度假的神父给她带来了当地白领工作机会的消息,也愿意提供移居的帮助,去那儿顺理成章。姐姐为此做出的牺牲,她了然于心。罗丝已经三十多岁,三个哥哥都在英国工作,母亲显然不能独自生活。她“如此精心安排艾丽丝的出国之行,便意味着将不能嫁人,放弃了真正的希望:离开这个家,有她自己的房子和家庭”,这是半个世纪前爱尔兰家庭仍保留的传统。只是这一切,连同离愁别绪,都在托宾式近乎冷酷的克制下,隐而不发。临别,本应脱口而出的话和夺眶而出的泪,都被无声的告别替代。

电影波澜不惊,细致入微得像艾丽丝写的流水账日记。旅途中,三等舱餐厅里的羊肉汤,找不到厕所拿走廊里提桶清空肠道的窘迫,不可遏制的猛烈呕吐,吐得一塌糊涂的房间和走廊,都不厌其烦地按小说中的描写呈现。这些过于日常化的细节,却又让人觉得艾丽丝不像是虚构人物,倒像博物馆的档案和日记本的字里行间里复活出来的小镇女孩。那个跨大西洋的三等舱,不知为何,与我记忆中翻越秦岭、跨过黄河的那趟开往北京的T8列车重影在一起,仿佛还能嗅到车厢里各种混合的气味。托宾对20世纪50年代爱尔兰小镇和纽约布鲁克林的原貌,孜孜以求地摹写细枝末节,以重构普通人日常生活的时空,让《布鲁克林》有一种小人物纪录片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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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尔姆·托宾

托宾的家乡是恩尼斯科西,他又曾在纽约大学当过客座任教,这是他熟悉两地的一个原因。但他对布鲁克林的了如指掌,让纽约人也很吃惊。艾丽丝到达布鲁克林后,被安排在巴尔托奇百货公司工作。她出售的女士衣物,“有些乳罩的罩杯比她见过的那些都更深,还有一种叫‘双向拉伸’,看起来像是中间撑了塑料骨架。她卖出的第一件东西叫做抹胸”。让艾丽丝与意大利男朋友托尼谈论道奇棒球队和新上映的电影《雨中曲》并不是什么难事,但布鲁克林学院的夜班作息表,从德国逃亡的犹太老师开出的、在曼哈顿西二十三街某家专业法律书店可查到的参考书,布鲁克林公寓冬日空气像烘烤着似的通宵取暖,公寓里寄宿女孩们之间关系微妙的一次次谈话,州大街上卖手表的摊子,鲁曼店里摆放的安哥拉羊毛衫,布鲁克林教堂圣诞夜爱尔兰人的午夜弥撒、晚餐食物和晚会的歌曲……这些事无巨细的点滴,构成了布鲁克林的真实存在。爱尔兰小镇则更加栩栩如生地存在于艾丽丝对故乡的回忆里。巴尔托奇百货店疯狂的“名牌尼龙服装特卖”会上,艾丽丝身处没有一刻安宁的喧闹中,却在心里好几次闪过十月的傍晚,她与母亲去参加恩尼斯科西的舞会,“斯莱尼河波光如镜,河水充盈,附近飘来树叶燃烧的气味,暮色缓缓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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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布鲁克林》剧照

就如小说,电影的情节也毫不复杂。时间跨度不过一年多,没有戏剧性的故事,爱情也恬淡如水,一切“平易得如四季寒暑”。艾丽丝极其普通,阅历浅薄,没有什么曲径的家事,带着小镇质朴的气息,是美国移民中毫不出众的一员。但托宾的描写和西尔莎·罗南的演绎,让她丰满又亲切。托宾擅长从沉默和空白中挖掘微妙的气氛,在这些描摹里,异乡人的孤独变得具体幽微。初到布鲁克林,美国对她而言是个陌生又奇怪的地方,“建筑物之间空隙那么多,还有那么多弃置的房屋。走到富尔顿大街,突然之间,那么多人在过马路,摩肩接踵,密密匝匝,在第一天早晨,她还以为战争爆发了呢,还以为有人受伤了,这些人都是去看热闹的。大多数早晨,她都会退后站立一两分钟,等人群散去”。她觉得,家乡小镇弗莱瑞街那栋房子里的屋子才是属于她的,她走进去,就有种真实感;在镇上,她走进商店或是职业学校,即使一个熟人都没遇见,但空气、阳光、土地,都是实实在在的,是她的一部分;母亲和罗丝的来信,使她遐想故乡的安静与沉闷,虽然这些信几乎没有个人情况,也没有哪句话像是谁的心声,她却一遍遍阅读,忘记身在何处,“能看到母亲在厨房中拿着她的巴斯尔顿·邦德牌记事簿和信封”,“罗丝写完信,也许是把信留在大厅桌上,而母亲一早会把两封信带去邮局”。布鲁克林最初无一物属于她,虚假而空洞。她起床,去上班,坐在一家馆子的吧台前看菜单,想吃个早餐,又想起醒转之时模糊记得梦的碎片,“坐在气球上,在一个平静的日子里,飞翔在平静的海上,能看到脚下古虚口峡谷的悬崖和巴里肯尼加柔软的沙滩。风把她吹向黑水河,随后是巴拉夫,摩纳吉尔村,然后是醋山和恩尼斯科西”。她沉浸在梦的回忆中,不知所以,柜台后的侍者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她无法忍住眼泪,没等点的早餐送来,就跑出了饭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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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布鲁克林》剧照

艾丽丝的乡愁,勾起人的许多思绪。15年前初离开家上大学,关于故乡的记忆总是萦绕,在无数个瞬间成为压倒现实的幻觉,伸出手却又触不可及。那时,回家是一整年最热切的渴望,每逢佳节,握在手中的票根,便是心唯一的方向。我们都曾像艾丽丝那样,思考着生活的种种境遇,对阔别的故乡的感觉也在悄悄发生着变迁。工作闲暇的补习班日程表,意大利小伙子托尼恰到好处的爱情,在百货店工作的日常,渐渐填充了原来空洞无物的异乡生活。终于有一天,她在巴尔托奇和布鲁克林学院之间来来回回,忘了自己期盼的是什么,“她相信自己在想家,任由家乡的形象在脑海中翻腾,但却猛然一震,心中唯有周五之夜,被一个她见过的男子从家中接走,与他一同去参加舞会”。她已不再想家了,只有当写信和收信时,或是从父母、弗莱瑞街家的房间、小镇街道出现的梦中醒来时,才会想起。异乡新生活的丰富,慢慢冲刷着对故乡的记忆。在我们年复一年的返乡中,原来的异乡,也开始成为天平另一头被牵挂的地方。大学第四年,一位师长在春假来到前说,回家的高潮,酝酿一整年,在即将抵达的那一瞬间即已达到,餍足点只持续7天。我们都深以为然。艾丽丝甚至从神父那里听到一些久居布鲁克林的爱尔兰人再也回不去的故事。

“都是留下来的爱尔兰人。他们建造了隧道、桥梁和高速公路。有些人我一年只见一回,天知道他们靠什么生活”。

“他们不回家吗?”

“有些人已经在此五十年,和别人都失去了联系。有一次我为其中几位拿到了家庭地址。我帮他们写信回爱尔兰,但大多数石沉大海。倒有一个可怜的老家伙,收到他嫂嫂的一封恶信,说是农庄还是田产,都不是他的,他别想踏足一步,她会把他赶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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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布鲁克林》剧照

姐姐罗丝的去世,是投进整部波澜不惊的电影里的一块小石。艾丽丝与托尼匆忙秘密结婚,赶回爱尔兰奔丧。她在家乡人的眼神和议论中,发现自己多少有点“衣锦还乡”。女人们看她的连衣裙、长筒袜和皮鞋,打量她晒黑的肤色,她意识到自己看起来很时髦。一个在家乡“小镇的街道上自然生长出来”的男人,过去被她误会为冷眼看她的、会继承酒吧家业的男人,吉姆·法瑞尔进入了她的生活。她呈现在法瑞尔面前一个新的自我:去海边游泳时,她不再担心自己的泳衣和款式;她已在纽约的科尼岛上晒黑了,她有种莫名的自信。她过去误会法瑞尔对她不理睬,是因为她家在镇上毫无地位;如今,她从美国回来,带回一种近乎于魅力的东西,使她不同以往。她与法瑞尔的爱情,在她日夜思念的、熟悉不过的家乡的风景与空气里,萌生得自然而然。一切似乎都可以顺利的安定下来;法瑞尔的父母将去乡下养老,他们可以住进镇上最漂亮的房子,经营整个酒吧。

爱情就这样与艾丽丝的去留选择纠缠在一起。她也许更偏爱吉姆,因为托尼的一切都很快变得遥远。而且,仅仅在几周前还曾经装满细节、坚实的布鲁克林,都迅速融解了,不再历历在目。她一想到会再次离开熟悉、温暖和令人慰藉的家乡,回到布鲁克林,就害怕起来;在美国度过的每一天,都好似一场梦,没法与她在家中度过的时光相提并论。直到镇上杂货店的凯莉小姐,通过爱尔兰人在布鲁克林的关系网络,得知她已婚的事,向她发出了警告,淡然的叙述里,才露出一点锋芒。小说里,艾丽丝没有做任何辩驳,便订了回美国的轮船票。电影里,她带着些愤怒,立场更明确地说,“我差点忘了这是个什么地方”,挑明平静小镇潜藏的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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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布鲁克林》剧照

这也让小说与电影结束的意境,有一些微妙的不同。小说里,说不清艾丽丝究竟为何踏上归程,似乎这选择一半是无奈,道德的惯性使然。她在箱子里装了与吉姆的合影,想以后再看看照片想起往事,但她明白,往事很快就会变成一场离奇模糊的梦。她在前往码头的火车上便已知道了这个决定会让她后悔。母亲依旧是近乎冷酷的克制,果断说再见,只说一次。她会对来敲门的吉姆说,“她回布鲁克林了”。艾丽丝知道,多年后,这句话会对听到它的人意义越来越浅,对她却越来越重。电影却并未终结于火车途中。艾丽丝最终站在布鲁克林阳光灿烂的墙角,等待马路对面的托尼看到她。他瞥见她的刹那,脸上洋溢起红晕和灿烂的笑容。他迎面朝她走来,如故乡般温暖。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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