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我照常去外婆家。
坐下时,我就发现,茶几上她的药盒里,除了平时的那些高血压药之外,多了几盒没见过的药。
我拿过来看,发现是「安理申」。
用药说明写着,轻度或中度阿尔茨海默病症状的治疗。我有些惊讶,我知道外婆的记忆力变差,但还不至于到老年痴呆吧。
我望向一旁的外婆,她正在仔细地清理茶壶中的茶叶,和平时没有两样。
后来,在舅舅他们的聊天中,我才知道,我不在的时候,外婆有一段时间出现了老年痴呆的症状,不认得人了。
外婆一个人住在老家的老房子里,看上去身体还很硬朗,自己煮饭,自己洗衣服,每天早上八点准时出门散步买菜,把自己的生活照顾得很好。
这种情况常常给我一种错觉,外婆永远也不会老。
但她今年 90 岁了。我常常忘记这一点,或者说,我总是假装忘记,可能再过不久,外婆就会离开我们这件事。
而她开始吃老年痴呆药这件事,突然让我感觉到了一些紧张。我和她聊天,问起以前常常和她一起散步的她的老姐妹。
外婆说:“她走了,都一年多了。”
我才发现,前几年,经常和外婆一起在大门口坐着,或者一起去广场散步的老人家,都已经去世了。死亡在一点点地渗透进老人家的生活。
我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但外婆察觉到了。她甚至做好了准备。
她放了一把备用钥匙在邻居阿姨那里,并且告诉阿姨,如果早上九点多,她的门还是关着的话,就让阿姨拿钥匙开门进去,她十有八九,是没了。
我听到这个话,没敢应答,觉得鼻头酸酸的。
以往外婆也会讲死亡的事,她总会说:“我有预感的,到什么时限,我自己心里知道。”
每当她讲这些,我都会开玩笑地搂着她说,哪里是你说了算的,你要活得久久。
“活得久久。” 我是这样天真地祈望着身边的人们的。
外婆已经提前拍好了「遗照」,
和外公的一起挂在这个钟旁边。
外婆总把“时限”两个字挂在嘴边。
我表面上装作不信的样子,但其实,心里很害怕,万一她真的感应得到自己的时限,而我们全然不知。
我有时候在想,人真的能感应到自己的时限吗?所以有的人总会在那之前,早早先做好准备。
也是在一次聊天中,我发现了爸爸也在做准备。
妈妈是家庭主妇,以后是没有退休工资可以领的。去年的时候,爸爸坚持帮妈妈交了几万块的社保金,以后妈妈老了,每个月可以领到一笔钱。
我那时候不解,因为老了之后,爸爸自己有退休工资,我们几个孩子,也会给家用,再怎么着也不用依靠着这笔社保。
爸爸一边喝着酒,一边和我说:
“以后你们两个女孩,是要嫁人的,剩下弟弟一个人,你妈的性格又不一定和他处得来,她老了以后,自己手里有点钱,好过依靠儿子。”
他说了很多以后的事,为我妈想好了很多安排,但那些安排里,都是在他不在的预设下。
我没有把那句“不是还有你吗?”问出口。沉默中,电视的声音显得特别大声。
外婆很喜欢喝茶,
但只有有客人来时,她才会拿出这套茶具。
我一直把一些怀疑放在心里,因为爸爸二十多年来持续抽烟喝酒,最近几次我回家,我听到他常常咳嗽,一抽烟就咳,隔好一会才能缓过来。
春节前我到家那天,他骑了个电动摩托车来接我,车没停好,他摔了一跤。
本来摔得很轻,但第二天我们才发现,他膝盖上留了个很深的伤口,并且骨头也隐隐作痛。
差不多两个多星期过去,那个伤口都没愈合。
伤口的愈合速度变得越来越慢,也让我心里的怀疑多了一些。只是这些怀疑,我都没有敢讲出口。
但我猜爸爸他也感受到了。
我想起他常和我说的他朋友的故事。他的老朋友,一天早上出了门,买了些新鲜的活蹦乱跳的海鱼,回家后炒了一盘,放桌子上,又倒了一小杯白酒,准备吃饭。妻子还在厨房炒菜,他觉得困困的,就去床上躺着。等到他妻子出来,看到桌上完好的酒菜,疑惑地进去房间,才发现他躺在床上,已经离开了。
爸爸每次讲完,都会说:我以后要是也能这样,就最称心如意了。
都说中国人忌讳讲死亡,但爸爸和外婆,讲起和死亡有关的事,丝毫也不避讳。
我有时候会忍不住想,是不是到了一定年纪的人,都会在暗自与死亡对话,对着死神说:
“我知道你要来了,但让我先做好这些事。”
老房子里,有一个小天窗,
阳光会照进来一束。
我没有经历过身边的人离去,所以面对死亡这件事,我总觉得十分陌生。在意识到他们做这些准备的时候,我也开始有意无意地,试图做一些准备。
爸爸是个不喜欢拍照的人,所以我们家一直都没有全家福。自从我去年买了相机,就开始怂恿着他拍照,但他总是拒绝,唯有在我说起去老家拍一些旧建筑的照片时,他才会表现出兴趣。
他一边指着那些旧城墙和我说话的时候,我就悄咪咪地,拍下了一张他的照片。后来回家,我们说起要拍全家福,爸爸又使劲地拒绝。
妈妈和弟弟已经坐好了,姐姐在旁边对着爸爸开玩笑,让他抬头看镜头。在抬头的瞬间,我才匆匆忙忙拍下了一张四个人的合照,而我还没来得及过去坐下,爸爸已经摆摆手,站起来说不拍了。
但我仍然觉得开心,因为终于拍到了一张有爸爸的家庭照。
另一次,是我和爸爸外出,他背着手,走在前面。我突然快步走上去,很自然地挽上了他的手,和他一边聊天一边走路。要是在以前,我一定会觉得挽手是一件很难为情的事。
但现在,我想,如果时间真的有限,那么,那些可以直接表达出来的情感,就不要放在心里了。
爸爸下楼的时候,
我又偷拍了一张。
除了陪伴,我能想到的其他准备,或许就只有这样一些小事了 。
多拍一些与他们有关的照片,在需要表达自己情感的时候,勇敢地表达。
我慢慢开始觉得,能够意识到死亡的到来,并且为此做一些准备,反而是一件好事。
脑海中想象到的,是我和他们之间,还有许许多多的空白,而我们要在那个“时限”到来前,去努力地填补空白的地方,减少可能会有的遗憾。
或许那都是一些很小的事。可现在多做一点,以后的遗憾,就会少一点。
从家回来广州的前一天,我去外婆家,和她说,我要走了。她拉着我的手,说:“好,那就祝你万事应想。”
我抱住她,说:“好,你也万事应想。我下次回来再见。” 她笑着拍了拍我的后背。
我想,既然我们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是最后一面,那么,就把每一次见面,都当做最后一次见面,然后在离开的时候,一定要超大力地抱住对方,认真地说一句再见。
我可能还是会害怕死亡的到来,但至少,在它来之前,我也认真地做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