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游
(见《福建文学》2018/3期)
LK/
18:35。
她俩站在37路车站牌的底下。静和尤静。我很早以前就认识她们,可是我忘了她们的名字,写时,只好用临时想出来的“静和尤静”来称呼。静我还了解多一些,曾有人帮我们相互介绍过对方。那天晚上,看到一位美少女站在面前,我已先手足无措。她那时高中刚毕业就工作了。她是那种没有风尘味的小家碧玉,内向的性格,让她的美很容易吸引人,但却不容易在短时间里变得热络起来。
我自认为是没有宽裕的时间和足够的经验与女人打交道的人,何况对方还是如此的花容月貌,不费时费力想泡到才怪,所以,聊了几句话一卡壳,我就想走了。我的独自呢呢喃喃的时间多得很,慢慢变成像一片废墟,让时间彻底停止摆出一副呆滞的面孔,什么都想不起来的样子。我很快就淡漠了静的长相,只知道她是一个美人,但不会去想她,最终忘了她。
这次意外地看见她俩,我坐的车开的慢,多看了一会儿,我才确认是这两个女人。她们有不小的变化。不再是当初少女般的模样,她们已是成熟的女性,近乎“熟女”。如果我自己都被人说成“苍老”,她们怎么好意思还停留在清纯的过去。过去的某一个晚上我也只跟静说过几句话,见过她的微笑。后来似有过几次的不期而遇。我向老若求证:是不是这样?老若表示男人一生总会与美女有那么几次邂逅。
但有一点没有偏离我固有的印象,静还是那么漂亮,身材均称,皮肤白皙,留着秀密的长发,斯斯文文,愁绪若隐若现。尤静依旧是齐耳的短发,棱角分明的脸庞显得更粗粝了;还是习惯歪着站,十足的“男人婆”,表情透着彷徨,警惕。逝去的日子有多少,十五年也该有了,两个女人同多少男人睡过?尝过多少不同的男人的味道?她们还是形影不离,我不免感慨,也许在别人眼中她们再平常不过了,一个老话题,可在我心里她们仍神秘如初,使人好奇和遐想。最不可思议的,是她们还呆在这个小地方,尤其是静,她的美貌居然没有给她换来一张去普罗旺斯或托斯卡尼的居住证,或者是东京,香港的永久饭票。再过几年,静就保不住我今天看到的容貌了,从她脸上的妆和打扮就猜得出来。这个我见过的姿色极佳的女人,她现在生活的地方正在慢呑呑地毁掉她。
我曾经想要追求静,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过了那个晚上我就泄气了,像得了失忆症。
老若要我确定是六点三十五分还是五点三十五分见到她们的。“你再仔细想一想。”老若严肃地说。“不可能是七点三十五分。”我不敢看他:“我开始是写七点三十五分,第二天就把时间改了。七点三十五分天太暗,我恐怕看不清楚她们。至于五点三十五分,又早了点,我折中一下写为六点三十五分。天刚刚暗,她们接下去几个小时都在夜里。明天天亮的事,我不想写。”老若比我还在乎一开始见到静和尤静的准确时间,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似的瞎操心。他应该管好自己最近的买卖。他卖给付费网站有关“科幻小说”和“探险小说”的题材,据他说,收入比卖游戏的装备高。但他卖掉几个后开始有点犹豫不决。“我是有烦恼的。我写了一个题材,父母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定做小孩,如果父母想要自己的孩子成为一个优秀的音乐家,就可以去定做,这样孩子出生后不仅聪明,还热爱音乐。但如果我卖了这个题材,被很多人知道,会不会有大麻烦?大家都争先恐后去订做名人小孩。我不想因我的创造性思维造成人类某种不可理喻的危机。”我劝老若卖掉它。有现钱到手比什么都重要。有了钱,也好开拓那个至今还只是挂在嘴上的“探险小说”的卖题材计划。因为没钱去探险,这东西不比“软科幻”或“硬科幻”,靠资料动动脑就成,它还是需要有一番实地考察的经验。
我请老若独自想去,现在别来打搅我,有关静和尤静,我还要接着写。
18:45。
尤静问静:那个人很面熟,知道谁?一直看这边的那个男人。静抿抿嘴,没回答。上车坐定后,静才说:刚才那个男的,有印象呢,但想不起来。尤静说我们都在想这件事啊。亲爱的,我敢打赌,他跟老若有关系,是那一伙的人。静恍然大悟:是呀,你猜对了。可是,就是想不起来。尤静看了看静:希望你能舒服一些。你一整天都闷闷的。我们很少碰到这种事对不对,看见一张有疑问的脸,熟又不熟,很有意思,好像在暗示什么。你莫名其妙的故事看多了,有什么意思,不过是一张难看的男人脸。尤静哈哈一笑:老若那一伙都讲个性。你不也有看。
静微微地咧了咧嘴,想回一句什么,最终没有,而是把头转向窗外。
天色暗的无趣,一些已亮的灯,一些追在车尾的尘土,一些灰头土脸的行人。
静说:好没意思,每次这个时间坐车去福州,看到的都是这些。尤静没应她。车上人不多,每一站停下来后,上下车的人数差不多一样,这样开到终点站,整车刚好是起点站的人数。尤静把这个猜测告诉了静。静好像有了自己的主意,临时决定的:今晚还是不住我姑姑家了。找旅馆吧,花不了多少钱。尤静的食指指着静,抖抖:
“你看你看,改主意真快。到头来什么都要听你的,住什么旅馆,浪费!”
“为这种事我们一定要吵吗?”
尤静没还口。静侧过身来看着她。
“看我干吗。住旅馆就是了。强硬派。”
静还看着她,好像玩一种游戏玩上了瘾。尤静突然袭击似的猛一侧身,张开嘴巴“咬”了一口,眼中凶光一瞪,整个人才收了回来。静这一下满意了。她又看着窗外。
你很难想像,到福州的车程不足30分钟,她们却不常上来,一个月才来一次的情况都有。只要她们决定上来,不管是临时起意还是事先商量好的,一上了汽车,彼此的手机肯定关掉,要等到她们回来时才开机。这是多年来养成的默契,我怀疑有不少人知道这个秘密,老若就听她们的一位朋友说过,她故意在她们上去时给双方挂电话,都不通,试过好几次。不过,可能就她这位朋友才知道这个秘密,在这里,这么多年以来,据说她是她们唯一在工作之余还有交往的人。她们看不起当地的其他女人。自从她们在一起后,便拒绝了与其他女人的交往,如果是在工作场所里的,也就保持纯粹的工作关系,少有聚会或串门这档事。听说静在这方面做的较好,既无树敌也未让同事觉得孤僻怪诞。尤静呢,她换了好几种工作,最后当了专柜的店员。整个专柜就她一个人。而当地的男人同样没劲。一种是臭男人,从肉体到想法都臭烘烘的不想靠近;一种是醉鬼,醉态丑陋,绝望至极。其实私底下一直在办理移民的手续。他们坚信:呆在这里没前途。在他们消失不见的前一天晚上,还喝得烂醉如泥,一身酒臭,在夜晚的街道上边撒尿,边吼: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哟!还有一种是无味的男人,没法解释;因有太多这样的男人,无须解释。
19:25。
老若买了一盆水煮活鱼,几瓶啤酒,炒上海青,凉拌猪肠,他想痛快地吃一顿晚饭。“饭后再来咖啡,不错的咖啡豆,就是去磨比较麻烦。”我没什么食欲。我望着黑色的街道,想着这个地方的变化,只有努力去回忆,才有朦胧的旧貌,浮现出破碎的景象,可是在这些景象中没有存在于我记忆里的人与事。尽管我曾在这里玩耍过,都变成了只是记忆里的事情,一旦记忆停止了,我即便自认为是站在产生过这些记忆的地方,却找不到任何的佐证。
我跟老若谈起最近常有的幻觉。我才说个大概,他的结论就有了:如果用在科幻小说的题材里,更像是一个情节,有了这个情节后,兴许能发展出一些故事。
“但我的目的不是为了讲故事。”老若“咚咚咚”地喝了一大口啤酒,眼睛已经红得像兔眼:“兄弟,难道今天用小说讲故事还不算低级趣味?小说用来干什么?它已经不是用来告诉人们可以比诗歌伟大,是电影无法替代的。那都太旧了,列夫·托尔斯泰和加西亚·马尔克斯早就干的比谁都高明。小说需要涵盖一切,首先是战胜哲学,高级的哲学,取代哲学,不论是古典哲学还是后现代哲学,小说要把它们全部干掉,成为哲学之王。首先在这个意义上,小说才是值得去运作的文体。左右人类思想和行为的表面的指挥棒是政治观念,政治制度;我们都是政治人,多数是奴隶,少数是主人;但所有的政治的精神和理论之源是哲学,这两个东西是最厉害的,可怕的东西,小说呢,要压倒它们,甚至消灭它们。别再计效什么故事,太过肤浅。还有宗教,小说也要分解它,压过它,这东西也相当的让人惊惧。然后,小说才收编那些什么电影,科学,诗歌,美学,医学等等。如果我们不是去思考今天的小说,绝对的创造,那就别去碰它,写你的故事去吧。”
不,老若,这不关我什么事。我很少看小说。我完整地有滋有味地看完一本小说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它叫《铁皮鼓》。(“噢,绝对的小说,兄弟!”)可是今天一群德国的小说家却认为,他们受这位作家的影响微乎其微,他们更愿意接受比他年长一些的人的教诲。这非常让我吃惊。我本以为能写出这种小说的人应该是每一代小说家的导师。但算了,不谈这个,也不谈哲学,我没有这方面的接受能力。我想说清楚我的幻觉。你让我说完。(“洗耳恭听,兄弟!”)“夜深人静时,有时只要四周安静,我在房间里走动,或仅仅躺着,房间里某个地方发出响声,卡达,卡达,那种响声,我就会想,什么时候整片水泥地板脱离墙根,整整齐齐地坍塌下去。我想,这时候我怎么办?丑死了。我的隐秘的生活全泡汤了。整片塌掉,就像你端着一纸箱的货走在街上,突然纸箱底塌了,事先却没防到,眼看着塌了,全毁了。”
好像老若有了新的想法,他表示会仔细考虑,也许我说的这种幻觉能摆脱只能当作情节的命运,上升为某种科幻小说的题材。虽然科幻小说不能“只是说一些小的,通俗的故事,披上些机器人和宇宙飞船的外衣”,但还是有改造和提高它的深度的空间。一个“坍塌”的题材,同样可以提升到来探讨那些大问题:我们从哪里来?我们为什么在这里?我们将去何方?
虽然我不太同意这些问题算“大问题”,我一直认为这些是假问题,穷极无聊,全是自哀自怜,同时又自命不凡,但冲着老若的认真劲,我既反驳不倒他,且多说也无用。况且我还在烦恼之中,我拿不定主意,静和尤静下车后走什么样的路线。我属于典型的经验型的虚构者,对自己之外的其他人的行走路线,要打听之后才会写。我向谁打听?照老若的说法,她们逛了东街口逛了津泰路,又心血来潮去了江滨路,然后什么都没买就从江滨路打车回来了。这是一种可能,但我不好掠美。“你用到订做孩子的题材中去吧,两个女人更需要订做小孩。”老若一听,“咚咚咚”地又是一大口啤酒下肚。老若气呼呼的样子当作“小说人物”来处理的话,可发挥的地方不多。
19:45。
隔壁的电话一直响,挂了一会儿,又响。隔壁应该是有住人的。静和尤静没去住旅馆,她们有一把锁匙,可以打开她们那位朋友在福州买的刚装修完毕的房子。房子两居室一厅,家具都还没搬进来;两个房间各放着一张席梦思,两条毛毯,两个枕头。她们很满意这里,在郊外,很安静,虽然外面的一条河又黑又臭,窗户不打开就没事。静说我先去洗澡。只有一条毛巾呀。尤静抖了抖毛毯:这条比较薄,都没用过,等下往身上包一下就干了。好啊,我包这一面,你包另一面。两个人被这个想法逗得心情大好,立即把毯子张开,一人一边卷了起来,卷到一起时都变得特别怜爱对方。静说:要不你先洗吧。尤静不同意:别争了,洗去。要不我们一起洗?尤静摇摇头:我们都来大姨妈了,两个在一起好难闻。胡说!我快完了,我都闻不出来。尤静推着静往浴室的方向去,静装出不情愿的样子,嘟起嘴来:你,你,你,一点也不善解人意。隔壁的电话又响起来;静皱起眉头,一转身推上了门。
到她们离开这里的几个小时里,隔壁不时响起电话铃声。
我对尤静无好恶之感,一句话:没兴趣。要仔细看她算丑女人,但免了,不要让我去想怎么形容她。我的兴趣在静,在洗浴中的静,可是我看不见她。当然,既然我是在写她们,可以写出她是怎么洗澡的,不过我很懒,也没什么自信,我可以提供一些女性洗澡的画面或镜头。但……还是算了。我已经没了幻想,那些画面又有何用。
尤静打开了窗户,房间的灯也关了。正对面的那座楼的房间里一个女孩在搔首弄姿地摆姿势,显然另一边是一面长镜子。她对自己的身体应该是满意的,那张脸也不算差,乳房小了点,她几次起劲地对它又托又挤。女孩刚洗完澡,对生活真的没什么意见,这个时间,或者再迟一点也不要紧,最好有男人的电话打来:美女,跳舞去!又是一个几近疯狂的晚上,在迪吧中蹦得浑身湿透了一遍又一遍。小药丸就是够劲。然后去吃宵夜,火锅,涮肥羊,啤酒,往嘴里塞。根本不用担心胖。生活该疯狂就别顾虑太多。那个男人提出下半夜“我们来做”。做就做。有套吗家里?有啦,害别人也不会害你啦!那好,但我喝的还不够,够了对你有好处,晓不晓得?好说,哥让你够。
尤静看的很有兴味,这种事她以前也做过,在镜子前让自己表演起来,审视自己,挑肥拣瘦,对自己满意和失望交织,但在本质上是对自己的欣赏。
静走进来时她还悄声细语地说:别叫,不要开灯。看看对面,在玩自己呢!静走到窗边,小笑一声:有趣,耶,我看不太清楚,帮我眼镜拿一下,在包里。还有毯帮我拿来。尤静托了托静的乳房:比你差远了。好啦,去拿吧,身上都是水不舒服。
21:00。
她们已经睡了10分钟。对面那个女孩的表现静觉得乏味。“我很小的时候在镜子前这样过,她都多大了。从轮廓来看,没什么气质。有什么好看的。”尤静提议去隔壁那一间睡一会儿。“这边的隔壁电话一直响,又没人。”“我们爬过去接一下?”静开了个玩笑。另一间还是会听见一会儿就响一下的电话声,但却有远距离的感觉,就像在荒漠里,一部废弃的车子里响起电话,而车子里的人已走出去很远了。
静和尤静很少晚上上来,找住的地方不方便,不住下,在城里遛几圈就回去,又觉得少做了什么。可是一旦有了住的地方,她们就又不想上街了,要睡几个小时,之后还是包车回去。最理想的状况是,逛逛街,买点东西,在小吃店里吃个饱,然后去住的地方洗澡,讲讲话,再睡上几个小时。有过几次一睡睡到天亮,那在她们看来,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往往这种机会就有点像今天,住的地方只有自己两个人,邻居都是陌生的,整个人是那么的轻松。不管这样的日子有没有高兴的事,她们都觉得满足。
她们背贴着背睡。如果有留下来睡觉,每次都这样,很快地入睡了。有一天她们醒过来时,两人抱在一起,很有些迷惑不解。于是去想是怎么睡的。“我记得是背靠背呀,怎么会刚好反过来了。”“真神奇,下回我们再这样,看会不会反过来。”几乎每次背靠背,醒来时都是抱拥在一起。对这个发现她们兴奋极了,有时只要一想到会这样,本来没打算找地方住,也会临时花钱上旅馆或找亲戚家。碰到两人在房间里聊着聊着怄起气来,两方都不肯让步的话,她们也会背靠背地睡去,等着醒来时看见自己的拥抱。
可要是一开始就相互抱着睡觉,连入睡都难,即便睡着了,醒来后也不会是原来的样子。静特别敏感彼此身上的气味。醒后假如两个人不是抱在一起,四周就会有混沌的搞不清是什么的味道。“肯定是周围太臭了,我们就像空气清新剂一样,但又压不过周围的气味,才这样怪怪的。”静说。尤静说她神经过敏,她感觉不到什么,反而对自己身上的气味比较敏感。但想来想去也就是体味,洗一洗就没了。静不同意,如果醒来时两个人的身体没有分开,“我几乎闻不到周围的味道,鼻子里都是我们的气味呢,一点也不反感。”尤静就像相信了的一样,顺着静的意思:是上天赐给我们的,背贴背,醒来就出现了奇迹。
尤静说:下午等你时,我在微信里见到一首诗,从没见过这种诗,挺奇怪的,念给你听吧。谁写的。罗马…… 她从包里手机,不对,罗马尼亚的女诗人伊莉卡。念给你听。要不要先“啊!”“啊!”来一声呢?没有,很短的,没有“啊”,我念。
“情人。标题,诗的。从我到你:一群群蜜蜂。张开臂膀吧,它们渴望停息!腋下:蜡制的花卉。死期来临时,将它点燃!奇特吧,诗还会去写人的腋下。来,看一看你的腋下有没有蜡制的花卉。”尤静把静的手掀了起来,头凑过去嗅了嗅。“有没有?”静问。你今天刮的很干净,刚才在车上就想提醒你,大美人这里也黑黑的。这两天真不痛快,但现在好很多。我们睡会儿吧。两个小时就行了,打车回家,明天不许不痛快了。明天再说了。你早就说过,要习惯我们的落落寡合。故事看多了。
《一天夜里》,罗马尼亚女诗人卡罗丽娜·伊莉卡写道:“睡梦同我游戏:一天夜里,在我的眼帘上放上硬币,在我眼帘上放上小钱。而外面,风剥光果树那衣裙似的花瓣,风吻着果树的胳肢窝引诱它。”
21:35。
照加拿大科幻小说的“主教”罗伯特·索耶的看法,科幻小说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回顾历史,可能正是冷战和美苏太空争霸,最大限度地激发了科幻小说的想象力。”索耶说,这是一个令人伤心的话题:“矿泉水有保质期,科幻同样有保质期,它在一个文化中可能只会出现五六十年。当所有的社会都在技术上成熟并完成工业化,我认为对科幻的需求就会消失。”“我们天生注定要慢几拍,”老若同意索耶的说法,但另有见解:“在中国,因为现代化和工业化正在快速发展,还有足够的空间留给科幻。奇幻和玄幻等,一样有足够大的空间,还有现代武侠。唯独空间越缩越小的是所谓的纯文学,所谓中国式的‘私小说’,因为有的人一下子就认出,‘你的爸爸妈妈是欧洲,美国,拉丁美洲和日本’,有的人转向了,跑进科幻,奇幻的世界。但我的科幻题材,老实说,只是科幻的外套,身体是反乌托邦的身体。这是一个更大的概念。我们自始至终不论是主动还是被动,接受的都是乌托邦式的说教。理想主义者一旦脱离现状或者自以为是地要超脱现实谈论或制订理想主义的生活准则,等于是制造一个假的东西,要谁钻进去呢?获利者避之唯恐不及。那就是其他人了,所谓沉默的大多数。现实就已是乌托邦了,现实主义者一直在加固它的城墙,制订他们认为可以对付一阵子的各种制度,纠正偏离的思想,冷落以及打击自以为可以发表不同意见或个人见解的人,让他们习惯乌托邦的活法。如果你不想活,那去死,否则你想怎样。越是贫困越让人畏惧现实,乌托邦的紧箍就扎得越厉害,给你一个筋疲力尽的结果。你绝望,乌托邦认为这样好,你就安静了,麻木了,或加入了它,当个小喽啰,混吃等死。所以,有人说的对,幸亏这些年有了一些钱,你看你还能坐在这里,我等会儿去磨咖啡豆。等会儿,你会看到这世界有爱,千里之外种咖啡的农民,没钱的老外……(“你怎么知道他没钱?”)咖啡地主有钱啊,那又怎么样。好吧,不在有钱没钱上玩理论了,反正千里之外的咖啡,让你我舒服地尝了一杯,又一杯,这物质的满足,就是世界的爱。除此之外,其他免谈。(“订做小孩也跟反乌托邦有关吗?”)是这样,订做小孩;“光明”与“黑暗”两个派系为争夺一个拥有无限潜能的小孩而展开的人魔大战,对“第五元素”乃至“第N元素”的构想,到我这里,只有一个目的:让乌托邦崩解。
22:00。
你愿意听老若扯这些有的没的,他捞外快时给自己打的强心剂似的见解,还是让我问他一些静和尤静的事情?她们于我仍是未解之谜。我的好奇以至到了热望一窥她们的日常起居。但我只是匆匆一瞥她们站在车站牌下的模样,在渐趋晦暗的天色里,那些庸常和俗气的人流之中,她们是唯一有自己的故事的“童话”。这个“童话”有着暗自的甜蜜,如暗香浮动,选择着懂得亲近它的嗅觉。
老若对静和尤静也不太了解。“也许静结过婚,找过一个有钱的香港人,还是台湾人结了婚。我听说她去过这些地方,但她现在还在这里,说明出了问题。”我要老若说说看是什么问题。不清楚,可能是假的,做做样子。“那可是要花钱的,老若,哪个男人会同意?要假结婚还差不多。”那就假结婚吧。不对啊,假结婚女方更应该在外面,为了赚钱哪!
“会不会这个世界有时也变变花样,有钱人和美女假结婚,为了一亲芳泽。结婚那天你在婚宴上总要亲亲嘴,条件是给一笔钱,那晚亲一亲,往后在大家面前装亲热,反正不用太久就走了。女的有钱拿,事先约法三章,只许结婚当晚有身体接触,亲吻什么的。”老若急促地想出一个假设,只是为了让我的情绪减速,让我傻怔一会儿,他好把咖啡煮好。
那个男人无法让静动心。到了一定的年龄,她更加明白自己的漂亮脸蛋是可以用来压几次大赌注的本钱。如果她双赢,男人的钱和这个男人真的让她改变了主意,她不会觉得有何不可的,有何不可放掉的。财富和爱情,她想过,企盼过,当一个有钱的男人经人介绍进入她的生活,她等着这两样在短时间内都出现。可是没有,钱不多,而爱情就是几场“床戏”。老若提醒我别去想“床戏”怎么写才能唬住读者。“兄弟,直接用《色,戒》,有三场一位叫禾言的高手已经整理好了,用吧。”老若有时很世俗化,恐怕是盗版看多了,又一向对“爱情”没几句好话,很多时候,“爱情”在他就是“床戏”,“这东西不能说的,一说就是床戏。你说财富,文雅,其实就是钞票,也不俗,大家能接受。爱情,真的太不真实了,何必说出来。床戏,实打实的,反而避俗了。”
(第一场“虐”:那个男人用手撕破静的制服,先推她撞墙,再把她推到床上。静“哎哟”一声,怒问“你干什么啦”!他说对不起,我们试试SM。“SM?什么东西?”那个男人抽出皮带猛打静,她紧紧抱着头,男的再以皮带绑住静的手,静哭丧着脸。配合我啊,别这样嘛。他脱掉静的内裤,从后方霸王硬上弓。他没成功。只进行了一半。静怒气冲冲:又想,又这样,你知道人家多难受吗?好没意思。那个男人也发起火来:要有宽容心,一次不行,应该鼓励安慰才对啊!
第二场“花”:那个男人要求静同他玩“勾搭我的静”,这回静很配合。但在床笫之间,他仍不懂怜花惜玉,依然不时有粗暴动作。“不要这样,好好来。”静要他别玩她不习惯的。他说想起前些天的SM,想补几个进去。“SM?什么东西?就是打人呀?”不是,不是,一种先进国家的乐趣。中国古代也有,《金瓶梅》…… 他堵了静打算说话的嘴。两人用力舌吻,他不但摸遍了静的重要部位,“做爱画面也非常直接,姿势不断改变,其中一镜头更清晰地见到静替他口交。最后一幕两人如回纹针般,头各朝南北一方的性爱姿势……”该做的都做了,静心情败坏,男人也相当的沮丧。“你怎么回事,是不是在外面玩太多了。”他批评静不该像“泼妇骂街”似的那种讲话的腔调,要懂得安慰和体谅。“那你就是不爱我。不爱我就不必向我求婚。”你太美了,我愿意做到让你高兴,可是没想到糟成这种样子。
第三场“真”:那个男人独自坐在屋里,显见的是要出门的样子。他陷入沉思。而他想象的情景慢慢露出:他对静动真情,两人间情欲不是一股脑的发泄,有了较柔和的互动,静开始有了主动攻势。“两人性爱画面非常直接,他露阴囊,最后筋疲力尽”。夜色降临,街道上闪着车灯,一家家的灯光呆呆地亮着,行人漫无目的地逛来逛去。
画面全黑,表示结束,但打了5秒一行字幕: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张爱玲[1920~1995])
23:05。
老若这地方这会儿很热闹,打牌的打牌,打麻将的打麻将。他们都是老若的邻居和朋友。我都不认识。我把位置让给他的一位年轻的亲戚,胖胖的,据说打的一手好牌。“他小时候你见过,你们还一起到街上吃沙县小吃。”老若要勾出我记忆中的一块棉絮。我运了运气,它没被勾起来。轮廓依稀有点印象,但说明不了什么。假如在别的地方,也听到这么说,我也没意见。我完全不记得他们同我有关的具体的过去。此时此刻,他们都是生人。今夜最煞风景的时候到了,这么多陌生的面孔,如入无人之境似的搅乱我的思绪和内心的想象之波,只有“科幻小说”中才会有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我看着他们在玩,想等他们完全进入状态,再悄然离去。
在深夜坐30分钟的车回家,这种记忆确有几次,在这里,在过去。
23:05
静和尤静嚷嚷着真是睡饱饱,回去不用睡了。“我们回去看录像怎么样,反正我明天下午才有班。”“谁怕谁呀,我明天都可以不去。”从小区走出来四周黑得让人发怵。不时还有狗叫。要从河边走一长段路才能到达公路边,这段路的几盏路灯昏黄不堪,河水臭得呛鼻。“跑一段吧,这么臭,受不了啦。”“人家等下以为我们是贼,跑什么,走快一些就是了,你怕啊?”“你不怕?”“我不怕,有我在你不用怕。”“像个男人似的,谁怕了,越是安静的地方越安全。”“自我安慰。”
但是,谁看见她们离开了房间走在这条沿河的水泥路上?谁听见了她们的脚步声?谁又知道她们叫了一部车是往来的地方回,还是又去了别的地方?谁呢,是我吗?我本来的想法是,她们没有回去,再也不回来的地方了,去了别处,没有人知道在哪里。她们消失了,没有给谁留什么口信。但我拿不定主意,我总觉得这么做有点过了,我拿不出理由说服自己。我还想到,如果这个行不通,就让她们在屋里睡到天亮,反正她们以前也有过一觉到天明,然后在车站附近吃早点,再搭车回去工作,这比较自然,毫无寓意强塞于内,朴实无华的生活流。可是,我一定是睡着了,两个办法都没用上。她们舒舒服服地醒了过来,相拥一道,静说“你真好闻”,咬了一下尤静的鼻子。尤静粗粗地吐出一口气,也咬了静的脖子:“每次跟你在一起都像洗了热水澡……”“错了,”静说:“这句话要我说呀。还有后面一句,把积郁都冲掉了,因为一切都有了目的。”
尤静先坐了起来,拍着静的腰和屁股:快起来快起来,晚了,晚了,车钱好贵的。
两个女人还是要洗了澡才想出门。若住在有其他人在的地方,她们会顾虑,担心主人心里有意见,或会感到纳闷,她们怎么这么爱干净?在旅馆或仅有她们俩人的地方,那是一定要来回各洗一次,换洗的衣服才没有遗憾地换好。尤静拿出包里的水和饼干零食,两人一边往嘴里送,一边换着内衣裤。静哼起歌,尤静加大了嗓门。静说隔壁会不会听见,你这么大声。才不管,我们这间没有隔壁,最外面了。那边的隔壁是鬼屋,嗨,怕我们才对。不过那电话好像不来了。两人衣服才穿好,电话铃声又响了,还是没人接。两人相视一笑。“一定是妞的电话。”“不对,是被包养的,手机关机,男的不死心,坚持挂过来。这下总有一方要惨了。”“那怎么办?包养费没了,还是男的原谅了她?”“原谅了。”“没了,包养费。”“原谅了啦。”“没了啦。”
俩人边说边推门而出。
可能是大多数人都还没搬进来,小区的传达室连灯都不亮,形同虚设。静和尤静在传达室边站了一会儿,一左一右路开两边,她们在猜测来的时候车子是从哪边进来的。她们选择了其中的一条路。小区周围不见一个人影,她们打算在路上碰到人再问。“这有危险吧,要是碰到流氓,这里是郊外,听说小偷很多,这里是他们窝呢!”静边说边停下脚步。尤静说让我想一想,到底是从哪条路进来的。一分钟后她就放弃了。天哪,我们真笨,到底是哪条路呢。静拉了拉尤静的衣服:算了哟,我们回去,明天再走。尤静瞪了她一眼:不早说。真想抽支烟。耶,我记得窗台上,还是厨房里有呀,去吧。尤静说乱说的啦,走吧,我们回去。她们回到小区后开始找哪一幢。来时还看得清墙上的号码,现在整个小区零零散散地亮着几盏路灯和墙灯,找起来可没那么容易。该死的,好像进了一个迷宫。别急,我快发现目标了。她们的脚步声清澈可闻,从慢到快,到跑了起来。她们发现这个小区出奇的大,每一幢楼都是如此漠然地注视着她们的焦急,又像在跟她们玩捉迷藏似的,当她们看清一幢楼的号码,本以为顺着这个号码摸索过去能够让她们看到希望,偏偏出现的不是预想中的号码。她们只好停下来。等到她们又认定一个有希望顺着能找到住处的号码,商量好各找一边,然后用微信通知对方。几分钟后,俩人又迷失了方向。她们聚合在传达室。冷静,冷静,好好想想。对啊,没在那么里面哪。你能肯定吗?我不能肯定,你能?我们还是不要吵了,冷静一下。我真想哭。我也是,天哪,这么倒霉。要不挂个电话问?这么迟了,挂有什么用,号码我记得没错。我也记得不会错,可是为什么老找错。不知道,好难受,都是汗,澡都白洗了。还说。“我特别恐惧自己变得焦急不堪,”静对尤静说:“我就觉得一下子变成丑八怪,好讨厌。”
尤静没有作答。尤静对着楼层比比划划着,计算着什么。她说再试试,我有点印象了,快浮出来的样子。这次要再不行,就出去找车吧。
静说嗯,好的,我们走吧
【选自小说集《L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