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一曲清歌动九城9·云散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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愁如风后渡江云

一曲清歌动九城9·云散天涯


这一日许合子一直怔忡,呆呆的不知自己在做什么,时近黄昏,暝色欲掩。她出楼煮茶,然后习惯地提了一壶沸茶往沈鞠白居所走去。

沈鞠白正背向而立,听见有人来了便回头。合子把茶壶搁在他院里石桌上,对望一眼,待要离去。沈鞠白忽道:“合子,不必了。我也正要和你别过,另往他处。”

许合子心下大痛,眼睛就是一热:早间你不走,这时天也快黑了,见我送了一壶茶来便要走。咱们十数年比邻而居,我日里煮茶,给师父、大师兄也不知送过多少次。今日你见了,竟忙不迭地要躲开——这一壶茶又算得什么?你当真以为我是那纠缠不休的痴愚女子?我许合子纵然不能为你所爱,也不许你这般小看了我!

想到这里,沈鞠白已行至院门。许合子唤道:“二师兄!”

沈鞠白一怔:他与合子年纪相仿,自幼互以名字呼之。她叫“二师兄”,要么是有外人在前,要么便是她恼了。

许合子一径绕到他前面来,也不见她神色有异,只静静道:“二师兄。大师兄既去,九嶷一脉,以你为长,传承艺业,陪伴恩师等事,都着落在你身上,小妹万难当此重任。我这便要返回江西祖籍,将我父母骨殖合葬,不能多待了。二师兄,就此别过。你……好自珍重。”说罢衽襟施下一礼,决然离去。

沈鞠白见她叙罢同门之谊,别话不说,也知动了这位师妹的傲气,自悔出言莽撞,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因说道:“合子,天晚了,明日再去不迟。”

许合子心中气苦:你也知天晚不宜行,自己急着要走,是何缘故?眼泪滑过,也不敢回头,说道:“这里路径都是自小熟惯的,并不碍事。”

她走出里许,也知道沈鞠白此举甚在情理之中,她往长安的时候,李谟千里相随,一同入宫,常伴自己左右,自己并不敢稍假辞色,只怕误了人一片真情。这也是“心同此理”罢了。

回望九嶷山苍茫暮色,经年往事,注到心头,远远的洞箫声起,意韵平和雅正,肃送嘉宾。她幽幽叹息,渐往山下去了。

盛唐的轻歌曼舞、文采风流,便在这一日风云际会,复又风流云散。


天宝十四年,安史乱起。

杜工部诗云: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大唐的煌煌岁月,犹如繁华一梦,再也撑不起开元气势。公门草野,渐见衰颓之态。

鄂州城,十月深秋。

大街上零零落落几处摊子,街头有位老汉一身短打,怀抱一把木琵琶正自调弦,他身边站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一身青布衣裳,裤腿短了,露出女孩子黑黝黝的脚踝来,一张小脸模样还齐整。祖孙俩卖唱,旁边稀稀疏疏围着十几个人。

长街那一边缓缓走过一个人来,四十上下年纪,腰间别着一支竹笛,显是贴身之物,多少年,已磨得光滑了。

这人正是笛仙李谟,十几年来游遍南北,漂泊无定。他走过这对祖孙附近,猛地顿住了脚。只听那女孩怯生生地唱道:“豆子山,打瓦鼓……”

李谟站在当地,望着那女童唱起这支熟悉的小曲儿,出了一回神,渐渐这周围的人事都不在耳目,脑中响起那个更清澈、更莹润的嗓音来:

豆子山,打瓦鼓。扬平山,撒白雨。下白雨,取龙女。织得绢,二丈五。一半属罗江,一半属玄武。

……

九嶷山明山秀水间,依稀是十几岁的黄衫少女,青丝束起,颜如朝露,碧水间千朵红莲,也不及她笑颜明艳,她掬了清水,扬手一洒,开口便唱。这一支巴蜀小调,就这么数十年一直响在他心里,韶光不改。

女孩唱完了,低着头跟众人讨赏钱,大半人便散了。

李谟直到她走到跟前,才一惊醒悟,往她手心内放了一枚银锞子。

女孩惊喜地眼睛一亮,李谟温颜一笑,自往城外桃花渡去,一面走,一面摇头苦笑。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李谟在渡口登船,苇色江声,远连天际。船不大,有七八位客人坐了闲话,李谟独坐船尾,望着渡头出神。

江上传来一阵歌声,苍凉遒劲,悯然而悲:

黄云城边乌欲栖,

归飞哑哑枝上啼。

机中织锦秦川女,

碧纱如烟隔窗语。

停梭怅然忆远人,

独宿孤房泪如雨。

这歌声远远传来,如怨如慕,望去却并不见有人。其时世积乱离,船客里有经过事的,听了不禁触动心怀,潸然泪下。

李谟手一抖,心头如被撞了一下,忙来至船头,他行动急了,小船便是一晃。众船客一齐都看着他,只见这人两鬓星星,眼里泛起一层晶亮,颤巍巍从怀中摸出一物。

江上风大,水声滔天,那边的歌声不知怎的清晰异常,如在耳畔。许久才见一个黑点慢慢靠近,原来是一只乌篷小船。

李谟船上有长安旧客,呆了一会儿忽喊道:“永新娘子,这是永新娘子啊!”众人听说,一起抢出观看,果然乌篷船上有个女子在唱歌,她在远处的时候,声音如在耳畔,这时近了,声音又似从天上传来。

“永新娘子!”有人拢手呼喊。

听了这歌声,谁不忆起当日兴庆宫勤政楼头,宫装似雪,人比仙葩。长安城街灯如昼,百十坊人声不闻,仰观那罗屏锦幛,管弦寂静,一曲清歌,风倾天下。

芙蓉池纤荷已萎,大明宫锦绣成堆,纵江头宫殿,曲江依旧,细柳新蒲,知为谁绿?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正在众人伤嗟往事之际,李谟退入仓中,笛声透过纷纷细雨,浩浩江声,悠悠然响了起来。

许合子站在船头,微微一顿。

呵,大师兄……

她今年三十有二,芳华已至秋暮,花颜青鬓,不染风霜,唯歌声之中,添了人世间的苍凉悲悯。她听见笛声,心魂飞远,在船头抱膝坐下。

便在这时,西南方细细传来洞箫之声,也是人不见,声先到。她站起来,两颗泪珠儿溅在衣襟上。那洞箫,雍容揖让,又带着金铁之音的凄楚。

竹笛接着歌声的尾韵,缠绵不尽。洞箫声起,显是与之往来酬答之意。李谟在舱中,眼角有一丝笑意,笛声也渐渐低下来,与洞箫声声缭绕,好像互诉别来契阔。气象冲和,如平沙落雁,如挑灯夜语。

笛箫声近,许合子依韵唱起。江心三只小船交错,一渡汉水,一往云梦,一下江州。方舟日暮,大江愁溯,幽幽郁郁的“黄云城边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久而弥响。


尾声

唐肃宗至德元年六月,玄宗幸蜀,李谟路遇銮驾,吹起开元旧曲,笛声似有警意,玄宗闻之,感极而悲。欲与故人一诉。无奈李谟笛声既止,人迹亦杳,自此不知所终。

次年,大唐歌仙许合子在家乡吉州病卒。

九嶷山传人沈鞠白,晚年渐归旨于道家,内功剑法,开湖湘一脉之滥觞。数百年后,大宋兴国,苍梧之巅,湘水之滨,云烟再起。渺渺红尘,茫茫世路,人代冥灭,而清音独远。正是: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双花脉脉娇相向,只是旧家儿女。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夕阳无语。算谢客烟中,湘妃江上,未是断肠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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