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沉默中进食,像平常一样,我爸,我妈,我姐和我, 在厨房里苍白的日光灯下,我能听见它发出的轻微震动声。这一定是高速的电子流引起的,我想,但实际上我并不知道。我既没有被物理课本教会这种日常问题的实际运用,也没有被教会如何在晚餐上展开一个完美的餐桌话题。一个完美的不至于引起任何不快的话题,我不知道它是否存在。
我讨厌玩餐桌上的沉默,并不是因为那放大了我咀嚼一大口米饭和花菜的声音。不,我说谎了,一半确实是因为这个。半分钟以前,我在余光里注意到坐在我右侧的我姐,在我大嚼着花菜茎时翻了个白眼。我讨厌能让各种声音分外响亮的沉默。筷子之间发出的碰撞声,筷子碰到碗的声音,和我爸喝了一口番茄蛋汤的声音。我偷看了一眼我姐,想看见她是否对他也翻了白眼。
“萱”,坐在我对面的我妈开腔了,夹起一只鸡腿放在我姐碗里的米饭上,说,“多吃一点,你太瘦了。”
“我不喜欢这个。”我姐把鸡腿重新放进了盘子里。我妈发出了一声叹息,或许没有,那太轻了。
“你今天过得怎么样?”我妈问她,把一只鸡腿放进了我碗里。这可不是什么完美的话题,我心想,把我的脸埋进了饭里。
“如果你想知道我的分数,那就直问。我会告诉你的。”我姐回答。噢,又开始了,我就知道。我姐讨厌在餐桌上,尤其是在我身边,公布自己的成绩。
我人生的一条原则是,永远不要尝试关心她的心情。她并不会从好的方向理解你的动机,特别是她现在还是一个在高压下格外敏感的高三生。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我妈说。她不知道,我在无声地说,你以为她为什么这样啊。我妈看上去有些不安。她没有意识到她正在用她的筷子把饭翻来覆去地倒腾。我就是因为这样不想冒险开启餐桌话题的。
“不要跟你妈这样说话,萱。她只是关心你。”我爸插话了,虽然我们,包括他自己都知道,这不会改变什么。我姐刚吞下她的最后一口饭然后放下了她的筷子。她正要离开餐桌,没有人擅长阻止她。我想那是因为她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但我也只是小了一岁而已,我可不敢这样离开餐桌或者沙发。
我听到我妈的声音,试图伪装出一种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的轻快,尽可能的温柔。“萱,坐一会儿吧,多吃点菜,我烧了你喜欢的黄鱼。”然后她无视了我放在鱼肉上的筷子,把盘子推得离我姐更近了。我姐正要离席的屁股犹豫了几秒钟,而后重新落在了椅子上。这可真是个奇迹。
沉默它又来了。现在我能听到别人家窗口传出的新闻联播前奏。现在是北京时间19点整。
“你呢,胜男,你怎么样?今天过得好吗?”我不喜欢我妈每次被我姐打击到了之后为了一个轻松的对话转向我。我不喜欢我爸永远置身事外的样子,好像他是个局外人,或者至少路人,不站在任何人的一边。顺便说一下,胜男是我的名字,顾名思义是要打败所有的男孩子,这名字总让我想起它就想出汗。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不能有我姐那种平常的,优雅的名字——“萱”。
“不怎么样,”我嘟囔了句。原本我打算用“挺好的”堵上她的追问,但是我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炒菜后的油烟味时还是心软了。
“怎么会呢?”她的音调一下子高了。我姐和我今天都收到了期中考的成绩和排名。我们在一个重点高中。“你排名下降了吗?要小心啊,胜男,你在一个关键时期。”我妈继续说。她从不掩饰对我成绩赤裸裸的关心,跟对我姐很不同。
“段里前十,但我觉得我可以做的更好,”我回答。
有时候我是第九名或是第八名,有时候是十一或是十三。我还是偏爱不在这些排名中解读出任何滑落或者上升。我并没有玩中国人的传统的谦虚游戏是因为我的名字没有给我太多发挥空间。我说出来因为我确实觉得我可以做的更好。如果数学和化学的计算失误能减到零的话,如果作文里再加个苏轼的小故事强调下乐观精神的重要性的话。我应该在考前再看一次那种电子进入四分之一个电磁场N次然后每进一次电磁场常数都根据N变化一下的问题。这可真是个好笑话,常数和变化是多么荒谬的一对好伙伴。
“很好,保持住,但我相信你可以做得更好。你觉得呢,他爸?”我妈想把我爸也拽进一个他从不在乎的对话。我觉得有些疲惫,不是第一次了,我想像我姐那样离开。但她今天居然还坐在这。
我忘记了有多少次新认识的人对我妈表示羡慕之情,当他们发现我们是四口之家。“你们真有福气啊,两个女儿,我要是你梦里都要笑醒了。”他们的眼睛会因为激动而睁大,看着我姐和我,然后开始评头论足,讨论谁更像我爸,谁更像我妈。如果你好奇的话,我可以告诉你现在的票数依然是我姐像我爸领先,而我像我妈领先。当我还小的时候,我不明白人们的欣羡。我想要在那些无知的人们面前大声喊出我的名字让他们发现我爸妈是多么想要一个男孩子,有两个女儿不是什么有福气的事,我只是个失望。我太小了以至于我没意识到我的特别,因为我从不问我的爸妈每个独生子女都会问的问题“为什么我不能有兄弟姐妹呀?”然后被普及了计划生育政策。后来我才意识到我是花了很大成本出生的,比一辆凯迪拉克还值钱,甚至我自己都开始遗憾我怎么不是个男孩。我小的时候,直到有人说起才意识到我妈是多么着急,能在生了我姐几个月后就怀上了我。由此我更遗憾了,我怎么就不是他们那么期盼的男孩呢。
现在我已经开始习惯,当新朋友第一次发现我有个姐姐时,用假笑来接受他们羡慕的眼光。我不会破坏他们对于一个兄弟姐妹的想象。我不会告诉他们你需要和姐姐共享一个小房间,你的书和她的混在一起,无论你怎么在书柜上划出界线,它们都会混在一起。同样的还有衣橱里的衣柜,桌子上的笔,地上的拖鞋。当你夜里哭的时候,你需要用枕头蒙着自己,如果你不想第二天早上在餐桌上讨论你哭泣的原因。你担心着你抽屉里的,真正的你的抽屉里的,自己的日记被另一个人所读,如果里面写了什么“今天我姐莫名其妙地朝我吼了一通,她这人就是奇怪”。以上所述都变得可以容忍,如果和我们共同长大我却对她一无所知这个事实比起来的话。我只知道无数无关的细节,例如她最喜欢的菜是黄鱼,她最喜欢的颜色是蓝色,她轻轻地打呼噜,最靠近内心的细节也许是她更喜欢王尔德胜过海明威;以及她如果不在讲话的心情,她不会回答你的问题。但这么多年她也许一直都不在讲话的心情。
我很奇怪为什么四口之家不能像三口之家一样快乐。这不应该是因为四边形比三角形不稳定吧。我听到楼下传来别家在打麻将的洗牌声,还有小孩子哭闹的声音混杂其中。在我们的晚餐桌上,却是一片沉默。我们以异常快的速度穷尽每一个话题。
我从饭里抬起头,看到我妈正在往我姐碗里夹更多花菜,余光里看见我姐在冷笑。我转向右侧,忍无可忍地说了出来,“你干吗像全世界都欠了你一样?你应该谢谢妈这么关心你。她工作了一天还要给我们做饭,尤其是给你。”
我姐的冷笑被打断。她很惊讶有人居然责备她。“你有什么问题,完美小姐?我对妈很感恩只是我不想再吃了。”她转头看着我说。不,你一点也不感恩,我想,直直地看进她的眼睛。
“李胜男!”我妈发声了,而且是全名,这可是一种警告。如果我现在还有勇气看她的话,会发现她怒视着我,嘴唇一定紧抿着,愤怒而伤心,无声地控诉着我不该破坏她苦心经营的平静。“李胜男,”她重复着我的全名,然后跟我姐说,“萱,你不想吃了就起来吧。”
现在我真的生气了。为什么是我的全名被叫呢?“我从来就不能剩饭剩菜。”我试图维持稳定的声音。“我是领养的吗?”我盯着我妈。
我姐尖锐地冷笑了一声。“现在是谁不感恩来着?”她盯着我,像是在看一个大傻瓜。
“你。我只是嫉妒妈妈更爱你,”我说。
“哼,原来你这么想,太好笑了。”她的眼睛飞快地在我妈和我之间扫了一下。“我真是不明白像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不知道哪个妈妈会对她的女儿像个客人。”
所有人都呆住了。我姐如此流利地说出了一句也许她准备了很多年想说出来的话,以至于我爸和我妈都来不及阻止她。我想要反驳她,质问她“你怎么能说这么荒唐的话?”但是直觉地,且迅速地,我知道她是对的。真相这么多年一直都在我身边频繁地走过,而我从未想要抓住它。
我爸慢慢地放下了他的筷子,像一个慢动作。“胜男,”他对着我,如鲠在喉地说,“我们应该早点告诉你”。他停顿了下。我看着盘里的花菜。他接着说,“我结了两次婚。第一段婚姻只维持了两年而且在我们有了萱之后就结束了。”他又停顿了下。花菜是西兰花白皮肤的表亲,我想。“一段时间之后我就介绍认识了你妈,然后有了你。”他说完了。
我无法相信我人生的秘密就在这么短的话里被道尽了,真是荒谬啊,可是一切又从未像此刻一样清晰。我不是一辆小凯迪拉克,我真是松了一口气。
所以最后,话还是被说出来了。沉默的面纱被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