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皮亚大道的落日

到罗马已经十天了,我的失眠症慢慢好转。每天早晚,在《蝴蝶夫人》的咏叹调中入睡,伴着彼特.安德斯高亢嘹亮的男高音醒来,穿透屋子的木地板的音乐,裹挟着我的梦冲到苍穹云霄。

我住在一家短租旅馆,位于罗马广场往西三公里的一处深窄的巷子里。墨索里尼时代的建筑,倔强得隔绝着现代的喧嚣,除了有人小声说话和打扫,就是楼下房东的老唱片机的声音。房东是一个老妇人,身材矮胖,穿着厚厚的粗线开衫毛衣,会说简单的英语。

我的房间在二楼,小小的没有装饰。窗户与门相对,是往上拉起来的,由于过于窄小,阳光只能照到床的中段。窗前一张小书桌和靠背椅,我也分不清是黑色还是深褐色,一张一米宽的小床刚够我拘谨的躺在上面。我很喜欢这里,安静、简单,常常让我错觉着置身于18世纪的欧洲,旁边就借住着未来会闻名世界的落魄文人。

房东很好,亲自做早餐,厚实的肉饼和长长的面包,冒着热气的咖啡。她总是亲切地问候我是否睡得好、吃得好,今天是否开心,是否“learn something ”,我一点也不反感,温暖的感觉是久违的真正关心。她不问我为什么一个人来国外,不问我为什么不结婚生小孩。我确实很怕别人来打探我,总有人打着关心的旗号,催问你的私事,进行以他们认知为中心的评判,仿佛不结婚不生孩子就是一种罪过,女人的肚子不用来生孩子居然用来装墨水的吗?虚伪的关心、真实的冷漠,就像骑驴的子孙周围那群嘴巴,我很害怕,真怕被这些嘴巴咀嚼掉我的自由和自洽。

每天早饭后,我背着书包出去,漫无目的地游荡。十月的罗马城展现一年中最祥和的样子,整座城沐浴着灿烂的阳光,地中海气候最宜人的时候。欢欢刻在我心里的痛不再锐利,就像梦中欢欢的脸不再清晰,她被置身于一种更阔大、苍茫的背景中。我在摆脱痛苦的过程中,也任由欢欢离我远去,一种负疚纠缠在心里。

欢欢爱读宫泽贤治的诗集,喜欢一个人的文字,往往是因为一句话、一个信念,契合了你内心混沌不自知的潜意识。

“‘人类不幸福,我就不可能幸福。’这话说得真是又悲伤又高尚。有时我也在想,有人痛苦的时候,不管是不是我认识的,我的快乐就是可鄙的。”欢欢认真的跟我说这番话的时候,我心里实在觉得好笑。

“实在不知道你有这番境界,像那个地藏王菩萨,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可现在这个末法时代,庙里进门都是功德箱、和尚脖子上挂收款码,你这凡人还想渡人?”现在想起来我那时真是讨厌,莫名其妙,人有时就是会做让自己讨厌的事说自己也讨厌的话,“再说人类不幸福跟你没关系,人类的本性就决定了不会幸福。再说,你给自己立的标准太高,这个时代不要说去救别人出苦海,不要成为别人的苦海就已经是莫大的修为了。”

欢欢死去了,必然不是幸福的死去,幸福不会让人死。而我呢,我可以为了自己忘掉欢欢吗,没有记忆和伤痛,快乐就是空壳。大家安慰说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就在说,死者已矣,活着最大。可是在欢欢死的天平一端,我觉得自己的生的一端,不论是悲哀、欢乐都毫无分量。

编辑给我打了国际长途,他问我是否还好,钱是否够花,提醒明天就要回去了。异国他乡的时间过得很慢,才短短十天好像就已经在这住了很久很久。挂掉他的电话,突然很想回去了。这里的一切都是短暂的给予,屹立千年的廊柱、凯旋门、斗兽场,历史的遗迹们,经历自己岁月的风雨阳光,迎来送往了一代代人,无意却必然的参与了人生。

站在许愿池边男男女女虔诚地投币许愿,我很羡慕他们还有这种期待和单纯。我很少有心愿,也很少有期望,没有也并不会怎样,可是一旦有了,失去的痛苦要远比从没有得到过严重的多。“有时候不需要实现,可能也改变不了什么,就是那样想着,带着那种希望和期待活着也不错。”欢欢的话又掉进我的耳朵里,她并没有真的被我遗忘,记忆走进了更深的角落。

我掏出一枚硬币,扔了出去,硬币拖着着一道光掉进池子里。

沿着罗马广场往南走去,两千多年前罗马帝政时期修建的阿皮亚大道清晰可见。闭上眼睛,能听到马尔凯鲁斯的凯旋欢呼、白发红斗篷的将军坐在四驾马车上,西庇阿临危受命、汉尼拔败走麦城……欢欢真应该来这里,难道历史的厚重、光辉的岁月不能消解人心中的悲苦?

坐在路边,抚摸着冲刷千年的巨石,看着夕阳的余晖慢慢减弱了明亮的力度,却加重了色彩的浓度,欢欢的脸若隐若现在这色彩中,让我泪流满面。我希望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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