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前江南寻访记

    自从1973年在有着“河姆渡”这个古怪地名的地方,发现了六、七千年前的文化遗存,这个地名就一下子广为世人所知了。其实,河姆渡之名与“商山四皓”之一的夏黄公有关。夏黄公又叫黄石公,传说张良年轻时曾在圯桥替黄石公“三次进履”,得到了他送的一部《太公兵法》。黄宗羲的《四明山志》说,他的墓就在余姚江边的覆船山。起兵反秦的刘邦久闻“商山四皓”的名声,曾派人聘请四皓出山相助而未得。四皓作《采芝歌》:“皓天嗟嗟,深谷逶迤。树木莫莫,高山崔嵬。岩居穴处,以为幄茵。晔晔紫芝,可以疗饥。唐虞往矣,吾当安归。”予以拒绝。等到刘邦想废太子而立宠妃戚夫人所生子赵王如意时,张良设法请来了商山四皓辅助太子,才得以稳固了太子的地位。夏黄公死后所葬的余姚覆船山又称黄墓山。其下渡口“黄墓渡”又称“夏墓渡”,按照当地方言就成了“河姆渡”,也是那个时代的特色。

    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孙国平研究员赞不绝口地一再说:河姆渡是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此地的民风也依然纯朴,另一个离河姆渡遗址七公里的田螺山遗址所在地的三七市,和它临近的四六市一样,至今仍然名如其实地每逢每月的三、七日有六次集市,而著名的余姚杨梅,也以三七市山里的为最好。

    正如人们对于儿童时的记忆,越是史前的人类早期文明就越难以回忆。然而无论是河姆渡堆积的四个文化层,还是田螺山的六个文化层,都像是找到了一本失落了多年的记事本,仍然可以唤起不少往日的回忆。匪夷所思的是,六、七千年前的植物,由于长期处在中性水的浸泡下,在它们被发掘的瞬间,仍然保持了鲜艳的色彩,甚至有的稻穗连谷芒、稃毛等仍然依稀可见;而茶树与漆碗甚至蚕丝的发现,则让人不得不对这些东西作出新的认识;“井”字形迭木水井,则不仅解决了当时取水所用小型陶器的生活不便,也是后世造字为什么写作“井”字的依据。

  孙国平特别向我们指出:榫卯结构的干栏式建筑是河姆渡人高度智慧的结晶。田螺山遗址中的整排建筑采用了挖坑埋柱的方法,柱下埋有大于柱径的木板柱础,阻止了承重立柱的下沉。类似于寨门的木墙外水面上则有独木桥通向对岸的稻田,河里则有船可供采猎捕鱼,简直是一幅世外桃源其乐融融的田园生活图景。

    从余姚到绍兴,恰逢正月十五,一边望着下榻的越都饭店前广场上空,不断冉冉升起的无数孔明灯,一边与孙国平讨论着白天看过的“江南第一大墓”。那是《越绝书》所载勾践之父允常的“木客大冢”。其整个墓坑是从山顶岩层向下挖掘而成,共挖去16000多立方米石头,在缺乏铁器的青铜器时代,这是一项何等艰巨的工程!其幽深的墓道长达54米,巨大的墓坑长32米,以长方形巨木构成的长条三角柱形木椁室,也是考古史上第一次发现的。借了孙国平的光,那天我们进到大冢里见识了一回长达6.01米,直径1.15米,树龄在千年以上的独木棺。仍然可见椁室方形巨木内侧涂有的黑漆,这让我觉得:越人在河姆渡人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痕迹,表明了他们和中原文化有着并行繁荣发展的事实。

  晚于河姆渡的是良渚文化,从余杭良渚博物馆出来往北不远处,有一座莫角山周边的良渚人的城池,站在莫角山北侧的河池头村可以发现,所谓“池头”原来就是城濠的一部分,散布在这里的池子,仍然依稀可以连接成完整的城濠。在考古所副所长刘斌的带领下,踏上了五千年前的城墙,有人问:当时这座有七公里多长城墙的城里,能有多少人口?刘斌的回答是:如果每人一天从山上运来这种可以防洪的、密度大的硬土一立方,一万人需三年才能筑成这个底铺块石,最宽处达百米的夯土城墙。

    城中心用来祭祀的莫角山也是用土堆成的,和良渚人的玉琮、玉璧上图案雕刻的细致精美一样,都表达了他们对于大自然中未知力量的敬畏。人是社会的,但他毕竟首先是属于自然的,现代人没有必要像古人那样去敬畏,但如果不去善待自然,总有一天也必将会受到自然的制裁,不知道当时的古人是否已经为后人感到过了忧虑?

                                    原载香港《文汇报》2011年3月12日                                     

箕山随想 

  箕山之巅的许由墓前,曾经是司马迁到过的地方,有人指点说:对面山羊关边,就是巢父之墓。这不免让人生发出一缕思古之幽情。《太平御览》说:“许昌城本许由所居也”;《高士传》则说许由是阳城槐里人,我想:这大概是因为许由游历了很多地方吧。从这里东望,则有山峦起伏间波光粼粼的白沙湖,还可以看到点缀其间的层层梯田之间,有夏都阳城遗址、元代观星台等古老中原文化具有代表性的景点。

  突然想起美国学者罗斯巴德(Murray Rothbard)的话:“中国的庄子,或许是全世界最早的无政府主义者,因为庄子曾说过:夫能令天下治,不治天下者也。”在中国,人们常常把这种些民间思想家称之为“高士”,汉成帝曾经想让高士成公折服于皇帝的权威,可是成公说:“陛下能贵人,臣能不受陛下之官;陛下能富人,臣能不受陛下之禄;陛下能杀人,臣能不犯陛下之法。”这种高士不是回避现实的隐士,他们虽然不参与治天下,更不在意名利,但却不曾停止过对治天下的思索。汉成帝最后派了两个郎官,去向成公学习了他的十二篇《政事》。许由也一样,《高士传》说:他不仅是尧的老师,还“为人据义履方”,坚持正义、主持公道。如果他没有一定的道德影响力,尧当然也不可能想到要把天下让位给他的。但是他的好朋友巢父等人,却并不认可他的行为,认为:不为人知地默默为社会做奉献,才是更高的境界。所以当许由“恶闻”尧又要授他“九州长”之职,逃到颖水之滨洗耳时,巢父质问他:“汝何不隐汝形,藏汝光?若非吾友也!”还批评他不应该“浮游欲闻,求其名誉”。既然是自觉、自然的行为,那就应该是圣人无名,荣辱不惊的,怎么会如此在意到要去洗耳?于是,牵着他的牛犊,到上游去喝水了。

  许由不接受尧让天下给他的理由是:“尧知贤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贼天下也。”贤人治国固然好,但他们以贤者自居以后,也是容易自以为是起来的。现实的存在是不容否定的,所谓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但那正说明了存在中的不合理性,需要人们勤于思索,慢慢去改变的。而不是仅仅跟在贤者屁股后面唱赞歌,只知道说什么:“大哉,帝之德也!”而是像许由同时代的壤父那样,尊严而理直气壮地说:“吾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何德于我哉!”所以高士就是在现实的环境中,自觉、自然地用潜移默化的行动,去求得一种人格的平衡,同时为社会提供精神财富。他们是“不治天下者”,但却在为“令天下治”做着努力。正如许由向尧介绍他的老师啮缺时说的那样:“方且与物化而未始有恒,夫何足以配天下!”政与治不同,庄子所谓:“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顾炎武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并非到了国将不国才需要说的话,他的原话是:“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保国是具体的治,更重要的保天下,那才是匹夫有责,关乎世道人心的政。

  从箕山下来,一直到郭守敬观星台,一个问题一直在我的脑际徘徊,也许没有一点这种高士的精神,人们总有一天会发现:一味在追求物质财富的路上,精神坠落的深度,已经远远超过了需要攀登的高度。

                                        原载香港《文汇报》2012年1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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