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未来的故事》剧照
近日,Netflix推出了三集短篇剧《来自未来的故事》(又名《迷你黑镜》),这部剧采取哑剧的形式,利用科技与人类生活的故事,探讨机器人、虚拟社交与神经药理学在未来对社会的影响,重新审视技术对人类的威胁。
在未来,一种名叫“迷雾”(Mist)的药物被发明。这是由科技公司研发的一种类似电子烟的产品,它可以缓解焦虑、释放负面情绪,甚至可以改善肢体上带来的痛苦。但这其实是被科技所包装的一种“毒品”:它会使你产生依赖,人们每时每刻都想要处于这种充满精力的状态中,过度吸食后,更会使人晕倒、吐血。
这种药品与手机类似,科技的进步降低了它的升级成本,只要轻轻放在设备上,便可以一秒完成更新,增加不同的功能(比如选择药物口味),满足人们的各种需要,填满人们的每一秒空隙。
这与赫胥黎在《美丽新世界》中描绘的情形惊人地相似:他预想在未来有一种名叫索玛(Soma)的药物被发明,通过这种药物的麻痹,未来世界的人们没有疾病,没有社会矛盾,也没有沮丧、疯狂、孤独以及情绪压抑,他们获得幸福而健康,但那是虚假的幸福——他们不能感知痛苦,不敢拥有梦想,也不再拥有爱情,他们已经泯灭了人性。
弗朗西斯·福山在《我们的后人类未来:生物技术革命的后果》中讲到基因工程技术的发展延伸出普遍的政治趋势时,也明确提到了索玛这种药物背后所蕴含的隐喻与担忧:当生物医学技术侵入到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社会控制的实施者将不再是政府——反而是被高度组织化的、处在我们身边的每一个普通人。
《来自未来的故事》剧照
1.
精神治疗类药物的广泛使用,
带来基因工程的三个政治趋势
生物技术革命的神经药理学浪潮已经劈头盖脸地席卷而来,现在已经能够生产类似索玛(Soma)的药物,也有能够对小孩进行社会控制的药丸,这些药丸比早期的儿童自然社会化和二十世纪弗洛伊德式的谈话式治疗方式更为有效。
这些药物的使用者遍布全球,人数成千上万 ;对于这些药物潜在的长期性健康影响人们还争议不休,但是几乎没有人讨论,这些药物的使用正在潜移默化地挑战我们往常对认同和道德行为的理解。
百忧解和利他林只是精神治疗类药物的第一代。将来,大众希望通过基因工程一步步成为事实的想象,可能会通过神经药理学更快地得到实现。一系列叫“苯二氮”的药物或许已经能够应用并影响伽玛氨基丁酸(GABA)系统,减少焦虑,帮助人在高度清醒时保持放松不觉疲累,短时期内提供足够的睡眠,没有任何使用镇静剂的副作用。
乙酰胆碱系统增强剂可以用来提升人学习新事物的能力,获取新知识和增强记忆力。多巴胺系统增强剂可以用来提升耐力和动力的持久度。选择性 5- 羟色胺再摄取抑制剂可以与其他药物一起影响多巴胺和去甲肾上腺素系统,并在不同的神经递质系统相互作用的地方造成行为的改变。最终,人们将可能操控人体内生的镇静系统,使得痛觉不再那么敏感,兴奋的阈值不断升高。
我们也许并不需要等到基因工程的投入或人造婴儿的诞生,神经药理学领域的进展已经可以让我们看到政治力量不断推动新的医药技术的迹象。
在美国,大量的精神治疗类药物被广泛使用,这本身就昭示了在基因工程时代会出现的三个强大的政治趋势。
第一,普通人希望自己的行为可以尽可能地从医疗角度解释,以逃避自身行为的责任。
第二,强大的经济利益集团会不断施加压力推动这一进程。这些利益集团包括社会服务的提供者,如教师或医生,他们更倾向于使用生理治疗的捷径,使行为干预复杂化 ;还包括生产这些药物的医药公司。
第三,由于企图将一切都医疗化,人们会倾向于不断扩展医疗的领域,使之囊括更大范围的病症。现在,你可随处找到一位医生,他们会认为一个人的不开心或抑郁是一种生理疾病 ;不用多久,这种“生理疾病”就可以让更大的社会群体意识到这是一种应当获得法律认可的残疾,从而获得公共干预的补助。
在《来自未来的故事》中,精神与情绪的问题也是未来人类的重要议题。
我在百忧解和利他林这两种药物上如此饶舌,并非因为它们本身是不道德和有害的,而是因为这是即将发生的事情的征兆。也许不久后,这两种药物会因为超出预期的副作用而被淘汰。但即使这样,它们也只是会及时地被更为复杂、药效更为强劲和目标更为明确的其他精神药物所取代。
“社会控制”这个词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右翼分子的幻想,即政府使用“改变思想的”药物让人顺从。在可预见的将来,这种担忧似乎摆错了地方。社会控制更可能被社会参与者而不是政府来实施——比如,父母、老师、学校系统以及其他因为利益攸关而在意人们如何行为的人。
民主,正如托克维尔所指出的那样,有可能导致“多数人的暴政”,用大众的观点取代真正的多元性和异质性。在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这却变成了“政治正确”;我们有理由担心,在不久的将来,现代生物技术的发展是否会成为实现某些“政治正确”目的的更为强大的新生物学捷径。
神经药理学也为我们指出了可能的政治反馈。像百忧解和利他林之类的药物帮助了许多无助的人。这些人由于重度抑郁或者过度兴奋等生理因素不能够拥有正常的生活。也许除了山达基教徒(Scientologist,编按 :山达基教是 1950 年代创立于美国的一个新兴信仰体系,关于该教存在较大争议 ;山达基教反对精神药物),没有人想要对这种有明显治疗作用的药物进行明令的禁止或限制它们的使用。
2.
当人们认为
“不开心”是一种病
我们应当担忧的是这样的情形,即或出于“美容性药理学”的目的服用此类药物以提升本来正常的行为,或出于另一行为更受社会青睐而想通过药物改变正常行为。像多数社会一样,美国也将这种保留写进药物管理法中。但我们的法律往往前后矛盾且缺乏深思熟虑,更别提它薄弱的执行力。
在《来自未来的故事》中,由于前期没有法律管制,有害药物顺利进入市场,大量的人成为了药物的受害者,只能进行集体诉讼。
以“摇头丸”为例,它是亚甲基二氧基甲基苯丙胺(MDMA)的俗称,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扩散速度最快的违法药丸之一。摇头丸是一种和甲基苯丙胺非常相似的精神刺激剂,一度风靡歌舞厅。根据美国国立药品滥用研究所的统计,所有 12 个年级的人中有 8%,即 340 万人在一生中至少服用过一次摇头丸。
摇头丸在化学成分上与利他林相似,药效上则更像百忧解。它能够刺激大脑中血清素的释放,产生强烈的精神愉悦感,并改变一个人的性格。下面是一则摇头丸服用者的故事 :
摇头丸的服用者总是描述最初的高潮是他们人生中最快乐的经历之一。珍妮,20 岁,住在纽约上城区的一名大学生。我们在她 12 月访问华盛顿时相识。她看起来非常精致,脸上有一种乡村音乐公主的迷人表情。她对我说,一年前她第一次服用摇头丸。摇头丸对她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我决定以后生个孩子,”她非常坦诚地说,“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成为一名母亲,我认为我不会是一个好母亲,因为小时候受过父亲肉体和精神上的虐待。但那会我意识到,‘我会很爱我的孩子,我会好好照顾他们’,自此以后,我的想法没有改变过。”她也坦承,服过摇头丸后,她开始原谅她的父亲,她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没有坏人”。
其他对摇头丸的描述让人觉得,这个药能提升人的社会敏感度,增进人与人之间的联系,让人注意力更加集中——这些都是让社会更加认可的药效,和百忧解的作用惊人的相似。但是,摇头丸在美国是禁药,严禁销售和购买,而利他林和百忧解却可以由医生依处方开取。
为什么会有这些不同?一个很明显的答案是,摇头丸对身体有害,而利他林和百忧解似乎没有。在国立药品滥用研究所的网站上,有关摇头丸的介绍是:这种药会产生心理层面的伤害,比如迷糊、抑郁、睡眠障碍、嗜药、深度焦虑以及妄想症 ;生理层面的伤害有 :肌肉紧张、非自愿的牙齿紧闭、呕吐、视线模糊、加速的眼部运动、虚弱、打寒战或出汗;实验显示对猴子的脑部造成了永久的损伤。
关于利他林和百忧解的文献,事实上也充斥着类似的副作用例子(除了猴子脑部永久性的损伤)。有些人认为区别只是在服用剂量的差别 :如果服用过量,利他林同样会产生严重的副作用,这也是它需要在医生指导下服用的原因。但这就提出了一个疑问 :为什么不将摇头丸列为第二级药物呢?或者换句话说,为什么不寻找比摇头丸副作用小的其他类似药物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直指“药品犯罪化”问题的核心。对于没有明显治疗效果,而仅仅是增加快感的药物,人们的态度非常矛盾。人们非常担忧大量生产此类药物会损害人的正常功能,发生类似海洛因和可卡因的情况。但同时人们也发现难以找到证据为这种“矛盾”正名,因为这首先得取决于人们对“正常功能”的判断。我们禁止吸食大麻,但其他两种让人们产生良好感觉的药物酒精和尼古丁却继续通行,如何说明这种禁令的正当性呢?
为避免这种正名的困难,使用是否对人体有害这一标准简单多了——对会让人上瘾、削弱人的生理功能、产生长久的非预期的副作用的药物进行明令禁止。换句话说,人们不愿意基于它们是否有损于精神的立场——或者,用当前的医疗术语,仅仅基于心理的疗效来做出明晰的判断。
如果明天一家医疗公司宣称能生产出一种真正的赫胥黎式“索玛”药物,能够让你持续的快乐和保持社会联系,但没有任何坏的副作用,尚不可知人们是否会据理力争地要求不服用它。
在左翼和右翼阵营都有许多的自由派认为,应当停止对他人精神和内在情形的担忧,只要不影响到其他人,让人自由地选择他想要服用的药物吧。即便古板的传统主义者认为“索玛”并不是治疗性药物,但精神科专业的存在仍有赖于,断言“不开心”是一种疾病,并继多动症之后将它列入《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中。
因此,我们并不需要等到基因工程启动时,才能够看到增加智力、提升记忆、增进情绪敏感度和性欲,以及减低攻击性和通过各种方法来操控人的行为等等问题。这些问题已经随着当代精神药物的产生而来临,并会和将来喷涌的其他药物一道为人们带来极大的痛苦缓解。
《禁闭岛》剧照
【相关图书】
《我们的后人类未来:生物技术革命的后果》
[美] 弗朗西斯·福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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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部著作中,对于快速发展的生物工程可能对人类社会的影响,福山提出了警告。福山认为今天的科技已经有各种提升、改变人类能力的方法,而在未来这种改变恐怕将会更剧烈,目前我们用药物及外科手术来改变我们的能力,而不久的未来,我们会有基因工程及其他方法可以改变人类最基本的特性。生物科技如果漫无节制的发展下去,会根本改变人性及人类社会,这就是福山所指的“后人类的未来”。
弗朗西斯福山是最有天赋和最独具匠心的社会学家之一。他的《我们的后人类未来:生物技术革命的后果》提出了一个最值得认真分析的当代最重要的社会问题和哲学问题,他把对现代生物技术和基因工程的发展趋势的分析与深刻的哲学思考有效地结合起来。在福山看来,生物技术控制人是极危险的,“现代生物技术生产的最大危险在于它有可能改变人类的本性,从而把我们引入‘后人类’的历史时代”。因为在生物技术的影响下,人的本性正在发生根本性的变化。人性成分的丧失有可能反映在社会结构中,使社会明显分层,最终导致人类丧失进行道德选择的能力。
——[俄]B.Л.伊诺泽姆采夫(莫斯科经济学院教授)
展望现代科技的发展前景时,必须摆脱人类中心主义的思路,唯其如此才能预见危机。但是——这个“但是”非常重要,我认为《我们的后人类未来》最大的价值正在于此:反思现代科技所带来的伦理问题和政治问题时,人类中心主义却是必须坚持的原则和底线,唯其如此才能解除危机。
——周濂(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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