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如今成了纪念你的方式

她知道自己的名字很粗俗的那一年,刚刚上初一。她上的这所学校地处城郊结合部,一直以来口碑不佳。据说当年的教育局为了改变生源堪忧的现状,从她们这一届开始按片区划分就读学校,她就这样分到了这所中学。那时候的学校里,总是搞些勤工俭学的名目,常常利用免费的学生劳动力修一堵围墙或是整理操坪之类的。每当这样的劳动,就需要学生自己带铁锹和粪箕。她家里没有这些,不免有些窘困。所幸班主任郭老师对她很另眼相待,宠溺到平常只呼她的名。

        那天带着她到高年级班去借铁锹,那班级果然是名不虚传地闹腾啊。当郭老师说了缘由后,有几个男生叫嚣着“借了我们的东西不还怎么办,她叫什么名字?”郭老师不是本地人,多年前下乡留在了这个小城,嫁人生子落地扎根了下来。当她的名字在郭老师那尚残留着浓重家乡口音的普通话里说出来的时候,那个高年级班整个的沸腾起来了,哈哈大笑的声音响彻于耳。她在这笑闹声中脸一下刷地红了,整个人呆呆地立在教室门口,那声声欢笑犹如晴天霹雳,一下一下地击打着她那不知所措的心。

        她在晚自习放学回家帮着父亲收摊的时候,刚想问“爸,我的名字怎么这么难听啊?”,眼睛却正撞向父亲头顶上的稀疏白发,于是嘴张了又张,却终究没有问出声。父亲在门口摆了个卖水果的摊,顺带卖些杂七杂八的小东小西,零零散散的也一大堆。每天早晚她都要帮家里搭把手搬进搬出那些小商品,弟弟还小,正是不懂事的年纪,也只有她能帮衬着父母了。

        母亲生下她时,父亲已经三十七岁了。他能活下来并且还能生儿育女,在当年的医生看来简直就是奇迹。父亲在二十二岁时因公受伤导致颈椎粉碎性骨折,省内最权威的医生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用钢丝来固定颈椎。历经九死一生,命虽然保住了,父亲的脖子却已不能前后左右随意转动,生活自理能力大不如前,更要命的是每年都会复发的脑震荡后遗症。

        父亲发病的那些日子,家里就像盖了很厚的大气层般空气稀薄。起初,她看着父亲的头用一块洗澡的长毛巾一圈一圈捆着的样子感到好笑的同时又觉得奇怪,后来发现父亲用手紧紧地抱着头,皱着眉,几天几天的躺在床上无法动弹,她才知道她的父亲和别人的父亲不一样。有时候,母亲会让她喊来医生帮父亲打针,止痛针都无法起作用的时候,他甚至会用头撞墙,只有一下又一下的撞痛才能压制住那种生不如死的折磨。

        脑震荡后遗症缓解后的父亲又和母亲争执起来了,“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我的那点退休工资哪里够哇”,父亲又会把门前的摊子摆起来。“能赚一点是一点,不做这日子怎么过啊”,父亲嘴里的这句话很长时间里成了她学习的动力。他是个歇不住的人,身体好一点的时候,会想各种各样的办法来赚钱补贴家用。有一年,父亲和四川气球帮的人成了朋友,那些四川人帮父亲把行头置了起来,一把气枪,一块白布板,几大包气球,父亲就开始了他的街头气球摆摊生涯。中午时间,她要么带饭给父亲吃要么顶替下父亲练摊。开始的时候生意并不好,人们还是只认四川人。

        直到有一天中午,她去送饭的时候,发现摆摊的地方围得水泄不通,只听到气枪发出一声声击破气球的清脆的“砰砰”声。她钻进人群里,只见父亲用右手举着枪,眼睛正在瞄着准心,手指迅速地扣动了一下扳机,随着击碎气球的清脆声而来的是围观人的叫好声。父亲打枪时像极了电视剧中的正派人物,在坏蛋背后突然出手的致命一击是那么果断,她站在人群中傻傻地望着自己的父亲,又望着飘散一地的五颜六色的气球碎块,觉得好像才认识父亲似的。父亲不发病的时候是她最快乐的时光,“拿着,别的女孩子买啥你也买啥,我可不能让我女崽眼馋别人”,生意好起来后,父亲总是在一堆毛票里随手抓几张塞给她。她知道这每一分钱都沾着父亲的汗水,有时候她会买些书看,也有时候她会去买些小零食回来和父亲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父亲总是嫌弃她买的东西不是酸了就是辣了,吃了两口就笑眯眯的看着她吃,那看她的眼神里盛满了无穷无尽的深情,以至于她成年后选择婚恋对象时都以这种温暖为参照物。

        为了帮家里减轻负担,她没有读高中,而是选择了能够早点就业的中专学校。在新的学校里,同学们倒还不至于在听到她名字的时候发出笑声,只是有几个玩得好的女生会给她取了名来问她喜不喜欢。这样的次数多了几次后,她终于下定了决心。“爸,我们同学帮我取了个名,我很喜欢。”寒假的时候,家人一起围在炉子边烤火,她望着父亲的眼睛说道。“你,想改名字?”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炉子旁的父亲的脸是黑红黑红的,他右边的眉头也挑动了一下,她想可能是炉子里的火烧得太旺了吧。“嗯,起了什么名字,好听吗?”她把名字告诉父亲,父亲听了后好久没有做声,这件事也就这么搁置了下来。

        哪知道不久后,随着这件事一同搁置下来的还有她的快乐,就在转年的春天里父亲得了重病,如果说脑震荡后遗症是一种不死的癌症的话,那么这一年的父亲与真正的癌症是狭路相逢了。手术前,父亲把她叫到床前,“你说的改名的事情,我打听过了,要到派出所去办”,他拉着她的手“是土气了点,要改”,这回,她长久地没有做声,只是紧紧地握着父亲的手,眼泪却啪嗒啪嗒地掉落了下来。

        很多年后,她才在母亲断断续续的描述中对父亲的生平有所了解。父亲小时候的家中一盆如洗,兄妹五人,他排行老二,但大哥自小就过继给别人了。他的父亲长年沉迷于纸牌,他从五六岁起就扶持小脚母亲,帮衬着家里把三个弟弟妹妹拉扯大。母亲说,父亲小时候没有上过一天学,他常常拉着牛躲在学校的操场边偷偷看着里面的学生悄悄地流泪。参军后,大字不识地他在部队里跟着别人学着写字认字,后来竟然自己也能读写信件了。她见过父亲的字,那字遒劲里带点草意,她那时候绝没想到居然出自于一位曾经的文盲之手。“你的名字,他想了好久好久呢,那时大队正好在放映一部《五朵金花》的电影,他跟我说我们的女儿就叫金花吧。”母亲告诉她这些的时候,父亲已经走了好几年了。她没有告诉母亲的是,父亲走后她再也没有动过改名的心思了,因为她知道除了自己的肉身和父亲赐予的名字以外,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与父亲有所关联的事物了,而自己的这具肉身迟早会在漫长的岁月里被腐蚀掉,只有这名字会是在历史长河里她与父亲唯一不会更改变色的关联物,也是她所能想到的唯一能终生长久纪念父亲的方式。

        她特意找到这部影片,看完后泪流满面。电影里叫金花的五个女孩子都是那么美丽,勤劳,善良,能干,金花其实是那个年代里优秀的代名词呵。此后,每次需要自我介绍的场合,她都会对昂着头对别人说“我的名字是夏天的夏,金子的金,花朵的花”。名字,虽然只是一个人的符号,但却写满了父母对子女的愿望表达,她的父亲所赐予她的名字只不过是把对她人生的祝愿表达得过于强烈与直接了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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