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我在比利牛斯山区遇到了整天的狂风和大雨,天气预报说阴雨要持续一整周。于是我决定不再继续前进,放弃爬上比利牛斯山口进入西班牙境内,在法国小镇圣让-皮耶德波尔(Saint-Jean-Pied-de-Port)搭了辆大巴车到最近的火车站回巴黎,提前结束了今年的圣雅各朝圣之路。这已经是我第二年走圣雅各朝圣之路了,我的计划就是每年抽出一周时间走一段,在几年走完就行。
我喜欢徒步,那是一种很单纯的感觉。每每在城市的樊笼中待久了,我就会去户外徒步。在大自然的环境中,你与周围的一切都处于最简单的关系,不需要顾忌别人的感情,不需要婉转的言语,饿了就吃,渴了就喝水,累了就坐在路边休息,冷了就穿衣服。人类就是一种动物,通过这些最基本的感受,迎风、呼吸、坚实地迈出每一步,你看到那些在城市中永远看不到的景色。
岁序更新,冬季的欧洲乡间都停滞了,取而代之的是寒冷。这个季节的游人数量降到了最低。我走在法国西南部比利牛斯山区中,今年只完成了圣雅各朝圣之路的一小段路程。
踪迹
欧洲至今保留着很多古道。越过关隘、绕过山峦,这些古道通向大大小小的教堂、河流或海洋。在苏格兰,有堆石之路和夏季放牧之路。在爱尔兰,1840年挨饿的难民曾建立起了近千公里的饥荒之路,连接各个蛮荒之地。在荷兰,死亡之路和鬼魂之路交汇于中世纪的墓地。而在欧洲大陆通向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教堂的古道被称作圣雅各朝圣之路。
圣雅各朝圣之路相当于欧洲的冈仁波齐。“圣雅各”是耶稣第二个门徒,据《新约》记载,耶稣升天前对聚集在耶路撒冷的使徒们说:“圣灵降临在你们身上,你们就必得着能力,并要在耶路撒冷、犹太全地,和撒马利亚,直到地极,作我的见证。”于是,耶稣第二个门徒“圣雅各”在耶稣升天不久就来到了当时的地级西班牙,并终其一生致力于西班牙的传教,圣雅各遭希律王杀害于耶路沙冷后,葬于现今的西班牙圣地亚哥(法语圣雅各Saint Jacques的西语拼法为圣地亚哥Santiago)。
关于圣雅各朝圣之路最早的记载,可以追溯到公元8世纪的阿斯图里亚斯王国(西哥特王国灭亡后在西班牙兴起的第一个基督教王国)时期。那些前往圣地亚哥的朝圣者,在返回时,都会带一枚栉孔扇贝的壳,以证明他们确实走完了朝圣之旅的全程。据文献记载,10世纪中叶,开始有西班牙以外的朝圣者翻越比利牛斯山,前往圣地亚哥朝拜,但是人数还很少。11世纪中叶以后,来自西班牙以外地区的朝圣者数量逐步增多。1092至1105年之间,第一批来自英格兰地区的朝圣者踏上了圣雅各朝圣之旅。随后,到了12世纪初期,便开始出现了由官方组织的大型朝圣活动。
12世纪时期,最热衷于组织此类朝圣活动的人,便是教皇卡利克斯特斯二世,他甚至设立了孔波斯特拉圣年,还组织编写了官方的朝圣者导引指南。这部出版于1140年的著作,时至今日,依然被许多朝圣者旅游指南之类的书引为权威参考。在这本书中,一共列举了四条从法国境内出发,然后汇聚于西班牙普恩特拉瑞那的朝圣之路。在西班牙境内,从普恩特拉瑞那出发,向西经过布尔戈斯,卡里翁-德洛斯孔德斯,萨阿贡,莱昂,阿斯托加,最后到达孔波斯特兰,这就是圣雅各朝圣之路的主干线。
在这几百年间,虔诚的朝圣者戴着海扇徽帽、背着行囊、拄着牧杖、挂着葫芦,从各地经过法国,越过西法边境比利牛斯山,沿着坎塔布连横岭一路向西,抵达圣地亚哥。由于长途跋涉千辛万苦,加上不时还有强匪的出没,冒着乃至生命的危险,能够完成这项神圣使命的教徒,一生的罪孽也就可以得到教会的赦免。
因为朝圣者数量的逐步增多,主要的交通要道上原先设有医院,修道院,补给站的地方也演变成了大小都市或村镇,圣雅各之路沿途逐渐兴建起许多为朝圣者提供食宿的小旅馆,直接带动了沿途村镇的经济繁荣。如今沿途的小镇还留有为朝圣者提供免费住宿的教堂。
小径
西欧平原的地势很平坦,除了阿尔卑斯山和比利牛斯山,几乎所有其他的高地势只能被称作山丘。冬季的比利牛斯山很雄性,这次徒步的第二天,我和朋友在翻越一座山丘的时候迷路了。当时山顶的风很大,指路牌被吹断了,我也因此迷了路。大风过后,山雨到来。半小时前轻快的小路已经变成了布满积水的泥泞之路,而我们也在顺利找回正确道路后尽快赶到了下一个村庄。
古道上的路标是一种秘而不宣的学问。曾经的古道用石堆、界标石、里程碑标记,而今则有专业的徒步方向路标,朝圣之路法国段,每500米便会有一个代表GR65徒步路线的红白色相间路标和贝壳标记帮助徒步者定位前进方向。
除了古道,徒步者们也会被路标指引着偶尔沿国道省道公路前进,稀疏的汽车呼啸而过。而在乡间小道上,却几乎看不到人,一座700米长的小镇,只能看到每家院子里的狗来招呼我们。如今在这条朝圣之路上,古代与现代在竞赛着。比利牛斯山峦间的小镇,通过相连的山谷省道公路,乘车只需要10分钟就到了。但徒步者们沿着翻山越岭的古道前行,10分钟的车程就变成了将近一天的徒步行程。
徒步的过程中,感觉路程被拉长了,或者时间被压缩了。乡间或者山峦中的古道,只能用沿途的特别景色来识别距离。徒步者们追随着大地上的线条前进。空间上向前,时间上则向后,徒步者们探寻着一条充满历史的古道。一边走,我也会想当初是因为什么原因才能造就这条数千公里的朝圣之路?
小径通常也代表着向所有人敞开。用途决定了路权的使用和维持,因此古道在公共土地上构成了一种开放的网络。而没有共同关照和共同使用,道路便会被植物覆盖、被犁锄开垦、被工地占用。没有人行走的道路,就会消亡。
在整个中世纪,圣雅各之路都是一条非常繁忙的朝圣之路,走在这条道路上的使徒可谓络绎不绝。圣雅各之路的衰败,和黑死病的爆发有着直接的关系,但是最终导致这条线路被人们所遗忘,则主要和16世纪的新教改革以及当时欧洲大陆接连不断的政治动荡密切相关。
20世纪40年代,圣雅各之路重新回到大众的视野中,在欧洲,有少量的天主教徒开始仿效中世纪人们的作法,重新沿着这条道路,徒步前往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大教堂朝圣。早在1942年,诗人埃德蒙·布兰顿(Edmund Blunden)写道:“我们已经越来越多地走在朝圣之路上。“到了80年代,重走朝圣之路的人还很少,据统计每年也就500至600人。1987年,欧盟将这条线路公布为欧洲第一条文化线路,1993年,圣雅各之路又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这之后,这条道路引起了越来越多人们的注意。1999年,徒步总人数已达1.5万人,2013年为22万人,2015年达到26万人。朝圣之路上的很多中世纪的教堂和旅馆,在沉寂了数个世纪后重新开门迎客,为徒步者们提供膳食住宿。
西班牙的圣地亚哥城如今人口不到十万,但在天主教的世界里排名仅在耶路撒冷和罗马之下,成为第三圣城。
朝圣
有人将这一切视作欧洲宗教的复兴。但在去教堂人数持续下降的当今,“朝圣“和”朝圣者“已经褪去了原本的含义。在这些徒步者当中,一部分是朝圣的天主教徒,但更大多数的人并不为宗教的目的,甚至是即兴做出踏上朝圣之路决定的。这些效仿者,收获更多的不光是精神上或生活上的启迪,也有脚上的水泡。在2015年圣地亚哥城接待的徒步者统计中,38%的徒步者是因宗教信仰走完这条路的,54%是因为可以获得精神收获走这条路的,8%纯粹因为运动。
瓦克拉夫·希列克(Valav Cilek)在散文《隐形的蜜蜂》中还提出了一系列“朝圣者法则”,其中“共鸣法则”指的是“一个能引起我们共鸣的小地方,要比一个伟大的朝圣地更重要。”另一个“呼应法则”则是“景观中的一个地点对应于我们内心世界的一个地点。”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很多人才会踏上这条圣雅各朝圣之路。
在人们的内心世界中,仿佛行走还可以帮助思考。让-雅克·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在《忏悔录》第四卷中写道,“当我停下时,我的思想也停了下来。我的大脑只和我的腿脚一起工作。”在行走的问题上,尼采一贯绝对,“只有那些来自徒步行走的思想才算有价值。”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在挪威偏远峡湾小径徒步后解决了关于象征主义探索真理作用的关键问题。他后来给妹妹的信中写道,“在我看来,我已经产下了自己体内的新思想。”维特根斯坦用来表示思想的词“Denkbewegungen”是生造出来的,大体可以译作“思想行动”、“思想路径”或“思想之路”:思想,是沿着一条路来到人间的。
Tips:
如今很多徒步者像我一样,每年抽出一两周时间走朝圣之路上的一个路段,这样日积月累地将它走完。每年11月至3月为淡季,雨水多,路途更艰难,但徒步的人少。
在历史上,大多数的朝圣者都来自法国的某些地区,如巴黎,维泽莱(Vézelay),勒皮(Le Puy)、阿尔勒(Arles)以及图尔(Tours)等地方,因此这些地方自然地成了圣雅各之路有名的出发地,今天依然如此。西班牙人则把与法国接壤的比利牛斯山看做是圣雅各之路的出发地,具体的出发点在法国一边即比利牛斯山上的小镇圣让-皮耶德波尔(Saint-Jean-Pied-de-Port),西班牙一侧的起点则是龙塞斯瓦耶斯(Roncesvalles)。从龙塞斯瓦耶斯到圣地亚哥的距离大概是800公里。
进入西班牙境内,徒步者便可以领取一张“朝圣护照”。朝圣者每经过一个城镇,或者在某一个休息点住宿,都会获得一枚圣雅各之路官方认证的戳记。这些小小的戳记不但记录下朝圣者沿途住宿、就餐时休息的各个点,而且还是位于圣地亚哥的朝圣者管理委员会考证每一位朝圣者是否沿着官方认可的朝圣之路走完了全程的确切证据,也是朝圣者获得一张朝圣之旅“结业证”必要条件。朝圣者利用徒步至少100公里以上、骑单车至少200公里以上或是骑马赶骡方式完成整个行程者,可以得到圣雅各教堂所颁发的拉丁文证书(Compostela)。拥有这张证书的人在过世之后,俗世的罪过将会被减半;若是在圣年完成朝圣者之路,罪过将会完全被赦免。
( 摄影:张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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