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住得楼下有一家烧烤摊,老板是本地人,身形高大威猛,挺着一个啤酒肚,挥手结实有力的胳膊将炭火上的五花肉烤得滋滋作响,撒上一把孜然,十里都是香味。
当我在梦想和现实中,纠结到一度失眠的时候,这里成为了唯一的避风港。
一瓶雪花,十串烤肉,是我全部的慰藉。
尽管我和老板是陪着彼此度过无数寂寥深夜的伙伴,但他却很少跟我说话,从来都是我将肉串递给他,他接过肉串,问也不用问,一个眼神便可明我意——少放辣。
高山流水,也不过如此。
不过今天,他破天荒地开口了,“小姑娘,你怎么老是一个人?”
老板是一个好人,说话就扎人心窝子。
我不回答,将肉串递给他,然后默不作声往店里走去,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做思考状。
少顷,他拿着烤串和一瓶雪花进门,已过凌晨,烧烤店里的客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只留下一桌人还在喝酒划拳。
老板拉开我对面的矮凳坐下,将常年怀胎八月的肚子直接搁在桌子上,他问:“你是不是失恋啦?”
老板眼神真好,哪壶不开提哪壶。
见我不搭理他,他便自言自语,“烧烤好吃,但还是少吃点儿吧,瞅你胖的。”
我“哇”得一声哭出了声。
旁桌拼酒的小伙被我吓了一跳,其中一人道:“小妹妹,是不是这变态大叔调戏你,我们帮你揍他,不要怕。”
老板说:“滚犊子,我这跟小姑娘做谈心呢。”
“我呸!老李叔,就你这小学水平还会谈心呢?”邻桌哈哈大笑,我越哭越厉害。
他递给我一张纸,“好啦,别哭了,身上没点肉的能是小姑娘吗?”
我摇了摇头,“大叔,我看着是为了几斤肉哭得姑娘吗?”
他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我说:“大叔,我失恋啦,那个最喜欢我的人要跟别人结婚啦,不陪我浪迹天涯啦。”
他从我面前拿过酒瓶给自己满上了一杯,“你这措辞有问题,他都要跟别人结婚了,怎么还能是最喜欢你的人呢?”
“他为了我什么都不要了,一个人从深圳跑到这里来,可是我连跟他结婚都做不到。”我低下头,脑海里浮现起曾经的种种,“他要安稳,要一个生儿育女的妻子,可我注定是要走得。”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沉默片刻之后,他点燃一支烟道:“我知道了。”
我以为他会给我灌上一大壶鸡汤,这种四十多岁又一事无成的中年大叔最喜欢以过来人的身份给讲道理,他会告诉你,谁的青春不迷茫?痛了,自然会放下。
我说:“你知道什么啦!说得像你有过爱情一样。”
他嗤之以鼻,“说得就像只有你年轻过似的。”
2.
很多年前,老李叔还不叫叔,叫小李哥,穿皮夹克,留中分短发,四处搂着小姑娘跳抱腰舞。
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一个特别的姑娘,那姑娘穿着白色的衬衣站在迪斯科的角落里,光怪陆离的灯光照射在她白净的脸上,像一只迷路的小鹿般惊慌失措。
这个姑娘叫芳芳,是迪斯科领班的侄女,专门在这里卖酒的。
芳芳是不善言辞的农村姑娘,还没开口推销,就被其他客人逗得满脸通红。
只有他不逗她,点酒的时候,总是坐得笔直,像一座巍峨的山,不苟言笑地点上一箱。
一来二往两人便熟悉了,晚上的时候,他去买她的酒,白天不上班的时候,便骑着解放牌的自行车,带着她满城飞驰。
她的手死死抓着坐凳的下方,又喜又怕。
他说:“芳芳,你抱着我。”
她红着脸,梳着长长的马尾辫,“我……”
他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扶住了自己的腰,“别怕,有我在。”
微风轻抚过她的脸,她低头浅笑道:“小李哥,有你在,我不怕。”
她的声音像糯米一般,软得他心都碎了。
他决定了,他要和芳芳在一起。
这个决定自然遭到了小李哥父母的反对,他们说:“你是国有企业的员工,是端铁饭碗的人!不找门当户对的姑娘就算了,至少找一个清清白白的小姑娘!”
芳芳的皮肤那么白,像刚刚煮好的鸡蛋白,哪里不清不楚?
这老年人就是迂腐。
他说:“芳芳,你不要怕,我要跟你在一起。”
芳芳的眼泪掉下来,欲言又止。
他心疼坏了,将她的眼泪蹭在掌心里,“怎么啦?”
“我怕我等不起。”她声音哽咽,“我想回老家了……”
每天都有买酒的客人调戏她,非要摸她的腿,才肯买得她的酒。
她说:“小李哥,我只是想活下去,怎么就那么难。”
他的眼眶一红,将她搂入怀中,“芳芳,你不要怕,我带你活下去。”
可是她怕等不到他父母同意的那一天。
怎么办?
不要怕,他带她走。
3.
当天晚上,他买了两张去广东的火车票,凌晨五点发车,他们在火车站依偎着彼此,脸上都有着对于未来的期待和茫然。
她说:“小李哥,能行吗?”
他说:“不要怕。”
改革的春风已经吹遍祖国的大江南北,他们马上就要过上好日子了。
凌晨的火车,穿梭过无数条隧道,像一张张怪兽的嘴,震得耳朵嗡嗡作响,但这些都被他们忽略不计,光线昏暗的车厢里,只想紧紧抓着对方的手。
“芳芳,我会让你过好日子的。”
“我相信你。”
第三天的清晨,他们沐浴在广州市的阳光里,他们眯着眼睛,看着和家乡截然不同的高楼大厦,满脸的兴奋。
然而这种兴奋并没有维持多久,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摆在他们面前。
他们到这里要干什么?
他不让芳芳工作,自己也看不上那些工作,两个人窝在旅馆里,没有一个星期钱就快花光了。
芳芳看着他,试探道:“小李哥,要不然我们回去吧?”
怎么可能回去?他丢不起这个人!同时也意味着,他不得不去工作了,第一天,他在一个工地上给人搬砖,干了一会儿,他双手就酸得抬不起来了,手上也是细细碎碎的伤口。
芳芳看得直掉眼泪,语气却坚定起来,“小李哥,我们回去吧。”
他低着头,没有告诉她自己辞职的事,他只说:“没事的。”
后来,他还是每天白天出门,因为身材魁梧,在夜总会找到一个当保安的工作,比在工地上轻松多了,就是大部分晚上都不在家。
此时他们已经从旅馆搬出来了,住在郊区的一个自建房里,一间屋里三户人,从门板隔成单间,连谁放了个屁都听得清清楚楚。
晚上,他又要出去,芳芳说:“你今天晚上又要去哪?”
他说:“工地上最近都忙,有事吗?”
她总是习惯性的沉默。
他并没有将她的沉默放在心上,凌晨五点,准备回家,一个在夜总会里卖酒的姑娘叫住了他,那姑娘不像芳芳,穿紧身的短裙,露出酥胸一片,叫雪儿。
他对这种姑娘没兴趣。
她搂着他的脖子,一身的酒气,“小李哥,送我回去呗,我就住这附近。”
他没有拒绝,心想将她扶上出租就不管了,结果没走几步便看见了站在门外路灯下的芳芳,她的脸上有一瞬间的错愕,转眼又恢复如常。
七月里,她穿着一条白裙子,站在路灯下,像一只百合花。
她只是听同屋的人说,有好几次在夜总会门口看见了小李哥,怀疑他在这里有女人才夜夜不回家。
此时的她,并不知道他已经不在工地上搬砖很久了。
挂在他脖子上的姑娘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还在催促,“小李哥,走呗。”
芳芳从来都是温柔而隐忍的,此时也不例外,她走过来,伸手扶过姑娘另一只手臂,“你们要去哪里?我送你们。”
他说:“我跟她不熟的。”
她说:“我相信你。”
可那之后,她会下意识地躲开他伸过来的手,睡觉的时候只会留给他一个背影,就连他抱着她,身体也是僵硬的。
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为了她众叛亲离,连铁碗饭都不要了,她却开始躲避他。
深夜,他喝得伶仃大醉,连路都走不稳,几欲摔倒的时候,一双手从后扶住他,“小李哥,你干什么呢?”
恍惚间,他看见了多年前的芳芳,他低头吻住了她,回过神,已经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旁边坐着裹着浴巾的雪儿。
她坐在床头抽烟,“我第一次给你了,你得对我负责。”
他想拒绝,可一想到芳芳冷漠的眉眼,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种沉默,成为默认,他和雪儿住在一起,两个人一起上班、下班,唱歌逛街,一度让他忘了芳芳。
可是只有他自己清楚,这不是忘,是不敢见。
雪儿带着他唱歌打牌,四处见所谓的“大哥”,她说:“来陪我哥打麻将。”
他不会,可不禁劝,广州牌,听了半天规矩也不会,稀里糊涂就开始了,打了一个小时,身上的钱就输了精光。
“小李哥,没钱了,我借你。”雪儿搂着他的脖子亲昵说。
那天晚上他不知道自己借了多少钱,反正一夜下来,他欠了将近五万块左右,原本浑浑噩噩地脑子顿时清醒了,之前和颜悦色的雪儿也像变了个人。
她拿走他的身份证,警告道:“乡巴佬,白纸黑字,十天之内,不还钱,老娘找人废了你!”
他走在大街上,清晨六点,天空明媚,身边偶尔行人来往,各有方向,唯独他不知该去哪里。
他离开芳芳已经半个月了。
他在出租屋下站了很久,望着漆黑的窗户,久久不敢动步。
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回过头,却是芳芳提着口袋从路口走来,他怔怔地看着她,直至目光相对。
他动了动唇,没有说话,眼泪却落了下来。
她走上前,握住他的手,默不作声往楼上走去。
打开门,屋里还是旧时的模样,其余的两户人并不在,她将刚买回来的菜放在灶台上,说:“回来了就好。”
他从后抱着她痛哭起来,“芳芳,我完了。”
在那个“万元户”还要上红榜、一套房子不过万元的年代,五万块钱,足以用天价形容。
“我不告诉你,我在那里当保安,是不想你觉得我连一点儿苦都吃不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我不想你看不起我……”
她转过身,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
“那你知道我这段时间有多害怕吗?晚上睡觉都要拿几张椅子抵着门,听着一点儿风吹草动就会惊醒,李坤啊李坤,你怎么这么能耐呢?”她紧咬着嘴唇,都快咬出血了,也硬是没掉一滴眼泪。
“大男人哭什么哭,不就五万块钱,还就是了!”
这时候他才知道,女人可以温柔如水,可在某一刻,却又坚强如磐石。
4.
芳芳又开始出去卖酒,在海鲜大排档,一家接一家。
他依旧在夜总会当保安,雪儿看见他便会用手挑他的下巴,“钱够了吗?别以为老娘跟你说着玩的。”
他默不作声。
有一天,晚上不上班,他特意去大排档接芳芳下班,结果刚刚走近,便看见芳芳穿着短裤,坐在一个中年男人的腿上,笑容可掬的为他倒酒。
男人的手从在她的腰间游走,她却没有半点惊慌失措,仿佛司空见惯。
八月的广州,燥热难当,他却感觉整个心都凉的。
他想起那个在迪斯科穿着白衬衣的小姑娘,明明是说一句话都会脸红半天,此时却能坐在一个男人的腿上谈笑风生。
为什么他的错,要让她来承担?
曾经那些信誓旦旦的誓言,像一个个耳光打得他整张脸火辣辣的疼。
这算什么男人?
他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去火车站买了票,站在街口等她。
她身上有着难掩的疲惫,但是看见他,就笑了。
他抱住了她。
夜里,他们躺在床上,他说:“芳芳,我们跑吧。”
她错愕地坐起身,“跑得掉吗?”
他也随之她坐起身,抱着她说:“可以的。”
“那太好了!之后我们去哪里?回四川好吗?”她说:“现在成都发展也很好的,也可以挣很多钱。”
他将她抱得很紧了,“好,你说去哪就去哪。”
凌晨六点,他们出发前往火车,八点钟的班次。
他们一起上火车,距离开车还有三分钟的时候,他说:“我去上厕所。”
她眼中有些难掩的兴奋,“好,早点过来。”
他说:“芳芳,你后悔跟我吗?”
她认真地看着他,“没有,从来没有。”
他转身走下了火车,站在站台上,看着火车远走,直至消失不见也没有挪动步伐。
以后他是真的再也见不到她了。
但这一次,他没有哭。
5.
他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在债款到期前一天,父母含泪赶到广东,在亲戚、同事那里借了钱,又卖了房子替他还完了所有债务。
他带着滚滚的债务回到了家乡。
父母托了很多关系,让他再次回了原先的岗位上班,此时已经很久没有芳芳的消息了。
所有债务还完的时候,是在第三年了,电视里全是香港回归的消息。
这时,开始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他一个都没有见时,母亲急得跺脚,不停地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那个他最想娶的姑娘已经找不到了。
直至有一天,他在路上遇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女人二话不说,看见他就是一顿打,女人发泄完了,坐在地上哭,“我可怜的侄女,当年要不是你怂恿她跟着你跑,现在她哪会落到那个下场?”
听了半天他才认出,这个女人是芳芳的姑妈,她说,芳芳从广东回来之后,回到老家,被父母打了一顿,然后嫁给了一个死了妻子的屠夫做续弦,只因她是破了身子的脏女人。
他气得胸口发疼,问了地址之后,决定去找芳芳。
这一次,哪怕刀架在脖子上,他也再也不让她走了。
那是西南的一个小山村,穷乡僻壤,还没有通电,路也是坑坑洼洼的泥泞小道,车开不进去,他只能徒步上去。
走进屋内,便看见一个女人被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从屋子里拖出来,他看了半天才知道这个女人正是芳芳!
她穿着碎花的衣服,一条沾着泥巴的裤子,男人用世间最恶毒词汇骂她,“脏”、“贱”、“不会下蛋的母鸡”等更难以启齿的言语。
他气得浑身发抖,芳芳是世界上最好的姑娘,谁都不能这样骂她。
他走上前和男人对峙,两人厮打起来,芳芳仿佛看傻了,良久才开口道:“小李哥?”
他的脸上狠狠挨了一拳,男人也被打得不轻,两人怒视着对方,恨不得在对方身上撕开一道口子。
最后,他的目光越过男人,落在芳芳身上说:“不要怕,我带你走。”
6.
此时,已是凌晨两点,整个烧烤店安静至极,旁桌喝酒的几个人也不知在何时安静了下来,一言不发,似睡非睡。
我抬起头,看着拿着酒瓶猛灌的老李叔问道:“然后呢?”
“然后?”他笑了一下,苦涩中带着几分嘲讽。
然后他在和男人对峙的时候,邻居冲了出来,要为同村人撑腰,芳芳连忙拉着他往村外跑,她说:“你快走,他们会打死你的。”
“那你呢?”他问。
她抿着嘴,“我没事的。”
“我不相信。”此时她的脸上还有着未消的淤青。
“真的。”她推他走,“我去拦住他们,你快走。”
“芳芳,等我来娶你。”他想好了,这一次,他要找许多的人来壮声势、带许多的钱,风风光光带她走。
终于,三个月后,他将这一切变成现实的时候,等到的却是芳芳的死讯。
他走了之后,芳芳被那个男人拖回去打死了,然后男人畏罪潜逃,至今音讯全无。
……
再后来,国企私有化,老李叔下岗了,便有了这个烧烤摊。
我盯着酒杯久久没有说话。
旁桌的人问:“那老李叔,你现在结婚了吗?”
他咧嘴一笑,反问道:“跟谁结?”
最想结婚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啊。
我眼眶一红,“老李叔,遇见你到底是她的幸,还是她的劫?”
他说:“都是命。”
这时,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不知作何表情,刚好店外传来客人招呼的声音,他应了一声,连忙起身往外走去。
我跟上前,将钱递给了他,“你口口声声说爱她,却没有一刻站在她的立场为她考虑过。”
“那时候以为爱是漂泊,是为了一个人浪迹天涯的勇气。可是直到现在才明白,真正的爱,是在她遭遇风雨的时候,为她撑起一把伞,而不是连一把伞都没有,就盲目带她走。”他低下头,脸上有着难掩的悔恨。
可我又有什么立场说他自私呢?
我走出烧烤店,凌晨的街道寂静一片,我掏出手机,发出了一条短信,“只要你好好的,我们在不在一起,都没关系。”
很快,便收到了回复,他说:“你想清楚了?那就这样吧,周灿,祝你幸福。”
我将手机揣进兜里,抬头看向远方的霓虹,眼泪不知不觉模糊了视线。
我们相识于年少,曾争锋相对,抵死不相往来,因为我爱上别人,执意要跟另一个人走。
后来,另一个人弃我而去,他与千里之外赶来我身边,那时,我真的以为我们会在一起,一辈子。
然而,时光在走,我们在变,他要安稳,要一个从三十岁就能看到六十岁的未来。
可我想要漂泊,走在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的路上。
在此之前,我想无论如何都要他跟我走,哪怕捆着他,也要一起。
可此时,我幡然醒悟,爱不是枷锁,不是我要上路,他就必须跟着我走,它是妥协,是尊重,是不盲目改变另一个人生活轨迹的温柔。
从此,大路朝西,各走一边,纵然我们之间搁在天南海北,可我依旧爱你。
我们相爱,我们分开。
时至今日,我终于明白这句话的真谛,眼泪从我眼眶掉下来。
吕奕在姗姗来迟的路上。
别打我,我爱你们,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