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九谋·谋情·50 前尘·荣华

翻开史书,可以找到明烨国土地上那个辉煌在七千五百年前的王朝。岚莺王朝在八千年前的兵荒马乱中建立,辉煌近四百年后,渐渐走向了衰落,后又有一段中兴时期,但很快便消亡了。关于这一转折,所有史学家的目光都离不开那个在位四十余年、怠政三十年的岚烨皇帝,更离不开所有史书上都有的一句话:

“岚烨十年,兴国公江离华以疾终,享年七十有二。”

然后,便是连年的战乱和一个王朝的衰亡。

江离华,明烨国岚莺王朝第十五世兴国公,是所有史学家都无法避开的一个人物。江离华性沉稳,善谋略,处事敏锐果断,是安逸了四百年的岚莺王朝贵族子弟中少有的治国奇才。这位公爵大人三十岁承兄长爵位,历经岚焕、岚桑、岚烨三朝。岚桑十二年时,江离华已位居岚莺七公之首,兼任太子太傅,位高权重;岚桑十四年,岚桑帝临终之际将儿子黎鹰托付给江离华,要他稳住政局,助黎鹰坐稳帝位、治国安民。后年仅九岁的岚烨皇帝登基,敬兴国公为师长,兴国公在明烨国的地位越发不可动摇。

彼时,江离华的长子江离源手握帝都兵权,次子江离安是长公主驸马,掌管皇宫防务;长孙江离瑛年纪轻轻已是北疆守将,战无败绩;长孙女江离雁是昌源侯夫人,而昌源侯又是岚烨帝的堂兄,算起来又是皇亲国戚。如此一来,军政大权在手,又与皇室关系密切,江离家更是当时明烨国最炙手可热的名门望族,无人可望其项背。

秋,就生长于这样一个家族。

江离秋是同辈中最小的孩子,再加上天资聪颖,容颜美丽,因此备受呵护。秋从小就喜欢文史,琴棋书画都是名师所授,尤其擅琴,十二岁时,琴艺便让她的师父也自叹不如了。但秋和那些娇滴滴的贵族小姐又有所不同——除了琴棋书画,秋还热爱并且精于武术。她六岁就师从灵剑阁主灵飒,成为灵剑阁历史上入门最早的首席女弟子,若不是家族遭难时年纪太小,尚无成就不能留名,“江离秋”这个名字,恐怕会随灵剑阁一起流传千古。

但这都是后话了,至少在当时,秋的入阁已是整个江离家的骄傲。灵剑阁地处帝都,是当时明烨国的武学圣地,末代阁主灵飒更是身负绝技,号称明烨国武术第一人,剑术精绝无人能敌。在灵飒的带领下,灵剑阁越发威名大盛,师从灵剑阁一度是所有习武之人的梦想,更罔论成为阁主灵飒的入室弟子。灵飒一向以清高闻名,油盐不进软硬不吃,轻易不收弟子,秋一个姑娘能六岁入阁,可见的确是天赋惊人。

秋在首席弟子中排名第五,前面有一位师姐和三位师兄,而排名第三者,便是江离华的次孙、江离秋的二哥,江离鸿。

江离鸿比江离秋年长五岁,从小机灵调皮,恐怕是嫣城最有游侠气质的贵族子弟。未入仕的灵剑阁弟子都穿白绸衫,江离鸿未满二十不能入仕,自然也不例外。这位贵公子天生眉清目朗、身姿挺拔,举手投足干脆洒脱,一剑在手,更是潇洒轻灵,如白鸿展翅,白雪翩飞,时人称为“雪衣公子”。

这位风流倜傥的“雪衣公子”很好地继承了灵剑阁剑术的风格,灵动飘逸又不乏准确狠辣,同辈之中难寻敌手。然而,江离鸿爱舞剑,爱读书,爱写字,爱下棋,爱骑射,爱斗鸡走马、游山玩水,偏偏就是不爱为官从政,整日“不务正业”,还常常偷偷带着小妹妹江离秋溜出去玩耍,搅得一家人心神不宁。为此江离鸿没少挨骂,挨板子关禁闭更是常有的事。父亲江离源总是气得七窍生烟,爷爷江离华却十分喜欢他,说是这孩子心术正脑子活,将来必成大器,年轻时候玩玩闹闹无伤大雅,等满了二十岁,给他谋个官职,也就能收心了。

而与之相对地,小皇帝黎鹰虽然与江离鸿同岁,性格却要深沉稳重得多。由于出身皇家,黎鹰从小受的便是帝王教育,所读书籍都是为政、治国、御人一类,礼乐骑射也颇为精通,为人又果断敏锐,实是明君雄主的材料。这样两个人似乎很难有共同语言,可是岚莺皇族和江离家族来往密切,一来二去,两个少年也就熟识了。黎鹰先是贵为太子,后又是九五之尊,没什么真正的朋友,好容易有这么一个同龄玩伴,自是十分欢喜,两人很快便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江离秋作为小妹妹,整天跟着哥哥屁股后面,也就认识了这个小皇帝。

由于有兴国公江离华辅政,朝中事务都是江离华在打理,小岚烨帝就很清闲,常常和江离鸿、江离秋玩在一起。闲暇时,他们便会在一起读书、下棋、比武。有时候比武累了,两个男孩便会坐下来,一起欣赏秋指尖流淌出的天籁。

黎鹰非常喜欢秋写的的曲子《繁花坠》,常常听得入了迷。一日,一曲《繁花坠》弹罢,黎鹰拍手叫来侍女,抬上一张七弦琴。这是一张做工精美的桐木古琴,琴身描绘着紫色的花纹,光泽柔美、线条流畅,就连从小见惯了奢华的秋也无法把目光移开。

“这是朕找最好的工匠、用最好的木料做的七弦琴,不管是音色还是手感,都绝对一流。”黎鹰在一旁微笑,“你要不要试一试?”

秋惊喜地点点头,拢裙在古琴旁坐下,十指轻拨,琴声如水般流淌,流淌得午后的飞鸟落花也变得慵懒了。

一曲毕,秋忍不住赞道:“好琴!”手指抚过琴身上的紫色图案,又嫣然一笑:“这些紫色的花也好美。”

“琴身上的图案是朕亲手所绘,再交给工匠描上去的。”黎鹰微笑,乌黑的眼眸闪着明亮的光,“朕专门派人到白鹿郡找来最好的紫色漆料,绝对不会褪色。怎么样,喜欢吗?”

秋展开笑容:“当然喜欢。”

“喜欢就好。”黎鹰笑意更暖,“这琴是送给你的。”

什么,给她的?

秋正愣在那里,江离鸿却已经开始起哄:“傻妹妹,皇上所赐,焉能不受?快点,给这琴取个名字吧。”

秋回过神来,不禁烧红了脸颊。江离鸿起哄声更大,黎鹰也鼓励她给古琴取名,于是秋定了定神,看着温润美丽的琴身,微一沉吟,道:“线条如水,光泽如缎……就叫做‘紫绮’吧。‘紫色绮罗’,如何?”

“好一个‘紫绮’!”黎鹰赞道,“也就只有江离家的秋小姐,配拥有这张‘紫绮’啊。”

秋甜甜一笑,坐下为他们再弹一曲,却掩不住脸颊上的微红。

那一年,黎鹰十七岁,秋仅十二岁。

有了赠送“紫绮”的开端,江离鸿便常常开妹妹的玩笑:“我说,照这样下去,当朝皇后恐怕又要姓江离了呢!”

秋红着脸敲哥哥的脑袋,大声道:“你可别乱说,当心黎鹰哥哥一生气,要你的脑袋!”

江离鸿故作惊恐:“你的‘黎鹰哥哥’不会这么凶残吧?我可是皇后的二哥!”

秋更加用力地敲哥哥的脑袋:“你还说!”

江离鸿所言几乎一语成谶。一年之后,也就是秋十三岁那年的夏天,皇宫的花树下,黎鹰对她说:“秋,等朕亲政了,一定要你当朕的皇后。朕会等你长大,你也一定要等着朕,好吗?”

那神色和口吻,是一个十八岁少年少有的郑重。

那时,离黎鹰亲政还有两年。

那是一段最美好、最无忧无虑的生活。高贵的出身,绝美的姿容,丰富的学识和良好的教养……秋几乎拥有所有女子所梦想的一切。也只有这样的生活,才能容得下她的尊贵和骄傲。

一切都无比完美,一直到她十四岁那年,也就是岚烨十年。

那一年,她最敬爱的爷爷永远离她而去了。听太医说,他是为国事操劳,积劳成疾而死。

在秋的印象里,爷爷对孩子慈爱开明,对待工作却极为严肃认真。他不但勤奋严谨,而且思维敏捷、过目不忘,什么事,只要他想做,就没有做不成的。后世有人评价江离华“周密务实、机敏善谋、博学多智”,秋认为十分恰当。爷爷总是早出晚归,就算偶尔在家,也免不了要见许许多多人、开许许多多会;几乎每天都要工作到深夜,第二天又天不亮就起床办公……之后的许多许多年,秋都没有再见到任何一个像他那么拼命的人。“积劳成疾”,似乎的确是一个悲伤而合理的归宿。

七千五百年前的明烨国和现在完全不同。那时候七公九侯十六伯均有封地,不但有自己的政府班子,还有自己的军队、货币和税收制度,甚至可以在一定范围内自行制定法令,因此实力强大者不在少数;而随着中央国力的削弱,各地贵族越发肆无忌惮,遇上胆大又不安分的,就又是一场战争。

秋虽是女子,但爷爷一直十分看重她,将她当做男儿悉心栽培,因此她年纪虽小,对朝政和国事却有不少了解。秋不止一次听爷爷剖析过岚莺王朝的制度弊病,感叹良莠不齐的货币如何损害国家经济、吸干人民钱财,感叹混乱的赋税制度如何将国家推向危机边缘,感叹目无法纪的世家贵族如何一点点将国家蛀空,感叹封地上有多少资源正在被浪费或私吞,有多少黎民百姓正任人宰割……

江离家也是贵族世家,封地就在泠州,也就是现在的芬泠郡一带,几百年下来也积累了相当可观的财富。江离家的孩子们很小就因为父亲、爷爷当官而进了帝都,秋更是从小在嫣城长大,但每年随父母和爷爷回泠州祭祖访亲时,地方贵族生活的嚣张和糜烂,秋也深有体会。于是她也深切认同爷爷的观点:国家根基将乱,再不自省,岚莺就要亡国了。

后来秋才知道,爷爷说的远没有做得多。他一辈子都在试图针对诸多弊病采取措施。一开始只是谨慎的试探和力所能及的改变,后来随着手中权力的增大、试探措施的凑效,边边角角的修饰终于变成大刀阔斧的改革,清查人口、编制户籍、统一货币、规范赋税、分割贵族封地、削弱地方兵权等,都是在那个时候着手做起来的。

改革之下,数不清的家族受到了影响,江离家族作为“榜样”,更是免不了利益受损——收回铸币权的政策,首先就是在江离家的封地上实施的,江离家还因此而损失了一大笔财富,族中许多人对爷爷的诟病也是从那时候开始。

但无论如何,改革的效果还是显现出来了,原本已摇摇欲坠的嵩野王朝,国力竟日益强盛,大有中兴之兆……然而,强国的愿望还没有完全实现,这位传奇的公爵大人就永远离开了。

悲伤是可想而知的,再盛大的葬礼也无法填平国家失去重臣的空虚和家族失去老泰山的无措。为此,江离瑛急速从北疆赶回,江离雁和母亲在江离华的遗体前默默垂泪,秋更是扑在爷爷身上哭个不停,谁也拉不住。

葬礼当天,岚烨帝也亲自出席。那时的黎鹰尚未及冠,但眉宇间已有了英气,一举一动都是帝王风范。秋一身素缟跪在灵堂前,听着他向所有人宣布:“先生一心为国,天地可鉴,如今辞世,举国哀悼。诸位放心,朝廷必会好好照顾江离家,绝不会有任何亏待。”

所有人都以为那是一个承诺,是一位肱骨重臣呕心沥血一辈子换来的定心丸,殊不知,这样一句话,竟成了天底下最大的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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