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

㈠序章

林德回到哥尔摩镇的那天,北国正巧下起了第一场细雪,碎雪朦胧,小镇乌黑肥沃的土地上满是茸茸斑点。时值旧历1385年10月26日,是个罕有的早冬。

他裹着破旧不堪黑灰出絮的袄衣,头上是顶看不出颜色耷拉着帽檐的劣质绒帽,几近烂掉的针织围巾像条水蛇似的莽撞地缠住他的脖子与下半张脸,只露出小片被镀上尘土与污泥的皮肤与一双沉默平静的眉眼。他牵住身边同样衣着污秽,面色枯槁的小女孩的手,不紧不慢地走着。

小街上有马车驶来,车夫探头连连吆喝“避让!避让!”,林德正陷入某种思绪,躲闪不及,飞溅了一身混浊泥水。他深知自己现在是副哭笑不得的窘迫模样,偏又瞥见小女孩在一旁偷偷讥笑,脸上身上却也是脏兮兮泥点,两人仿若流落异乡乞讨生活的可怜流浪汉。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抬头望向远方,终于瞧见冒出小小尖角的海茵钟楼,钟楼所处的拜伦广场是哥尔摩镇的中心,也是他此行的必经之地,到了那里才叫真正地回到故乡。

快十年了,林德心里算着,喜悦汹涌而出的同时心情越发沉重起来。

“我们还要多久才能见到他?”小女孩问出他的心里话。

林德没有回答。他突然有些后悔与父亲分别的这十年,他做了一件又一件‘错事’。

㈡热雪

“这名叫加恩…的男人……”

有声音遥遥地从拜伦广场中央的圣坛传来,林德听不太清也不甚在意,隔着无比拥挤的人潮,他只望见远处圣坛上有个小小的模糊身影。

是审判庭在处理犯人吧,林德想到小时候曾见过在圣坛上被处以绞刑的杀人犯的场景。

“……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聚集来的民众越来越多,男女老少如海上浪涛泛起的泡沫,密密麻麻簇拥在一起。林德死死拽住小女孩的手,无奈两人似是水上的几片浮萍,被后来的人群推往离圣坛更近的地方。

“……与男人私通……”

身边有人吹起了响亮的口哨,一时之间气氛被点燃,此起彼伏的嗤笑声与窃窃私语,林德在推搡中一下子明晰了圣坛之上所传达的话语。

他怔怔地僵立在原地,是被锋利针尖刺破的气球,失去了所有气力。他仿佛什么都看不见,铺天盖地都是黑夜般浓稠的墨滴,黏附在他的手掌、指尖,蜘蛛吐网般将自己慢慢包裹侵蚀。林德身与心都激烈地战栗起来,浑身冒出了蚂蚁大小的冷汗。

他的记忆潜往比海更深处,游回到旧历1375年,那个飘着鹅毛大雪的噩梦冬天,身着黑色丝绒长袍,胸前别有一束白色山茶花的神父,孤独肃穆地站立在圣坛上,颁布了枷锁似的法令。

林德错愕不已,如同今时今日这般僵立在原地,无法动弹。

这道被现实赐予的心碎镣铐,竟亲手递至他眼前。

“据教廷、国会与审判庭特殊合议,现增《旧约刑法》第四百三十九条【同性私通罪】,同性进行淫乱活动的,视为公然藐视国家法纪和社会公德,对首要分子或者引诱同性及未成年人者,将从重处罚,施以火刑。”

“……被施以火刑”

这声音,好熟悉。

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在场所有人立刻爆发出声嘶力竭的欢呼声,这浪潮很快汇聚成震耳欲聋的口号。不论男女老少,每一个人都面带喜悦,每一句呼喊都如刀锋入耳,唯有行刑就是他们最期待的喜剧高潮。大家挥舞手臂高喊着:

“火刑!”

“火刑!”

“火刑!”

北国旧教一直信仰肉身不可毁灭,人们死后要将完整肉身奉献给‘神’,才会有投胎到来世、幸福康达的机会。因此但凡犯了大小过错,被判有刑罚的犯人,死后都难以存留完好的尸体,其中火刑即是大恶,灰飞烟灭,挫骨扬灰,是人们对其罪行最为恶毒的诅咒。而现在,在场的每一个人,脸上都是不加掩饰的恶意。

恍惚间火苗已渐渐燃起,烈火如野兽撕咬羸弱男人的每一寸皮肤与伤疤,他痛苦地哀嚎着,甚至垂泪不已,他不断呼唤爱人的名字,回应他的只有看客们无情的戏弄调笑。

林德被趋于嘶哑的嚎叫声拉回现实,他被推挤得离火堆太近了,眼见犯人屈膝跪地,变得只能像受伤小狗呜咽鸣泣,林德感到那些辱骂与伤害也重重砸落在自己身上,他也是个同等无望悲惨的罪人,这绝非毫无由头、轻易又廉价的共情。他湿润的目光不忍再目睹这凄凉的画面,越过熊熊火堆,越过烧焦后歪斜的十字架,越过天空中被火焰烧灼发烫的细雪,林德再一次失了神,他从未想过十年后再相见会是以这般悲怆讽刺的形式。

他看见自己的父亲,安静地站在圣坛侧面,新雪溶在他深黑的丝绒袍子上,成为点点发光的不规则水渍,而胸前那朵白色山茶花与1375年那支一样,看上去纯净芬芳,纤尘不染。

即便此刻,身体如此绝望与寒冷,林德却感到自己正在炽热地燃烧。

㈢致穆赫

摇曳不休的火苗倒映在神父没有波澜的眼眸里,伴随着稻草与秸秆消逝时的噼里啪啦声,他似乎听到一段熟悉的钢琴曲,仿若回到了教堂后方起居室右侧的小厅。他陷入鹿皮做的崭新沙发中,幽幽的还散发着森林的清新味道,面前壁炉里的柴禾沙沙地响着,像是跳动的沙砾。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目之所及尽是湿润的白色,瑞雪兆丰年,预示今年也会是温柔祥和的美满人间。

小厅内被柴火烤得暖洋洋的,他整个人都放松起来,林德坐在壁炉旁的钢琴凳上,向他展示第一首自作的曲子。他注视着这个半大孩子,音乐代替手指在撩拨他的心弦,像是母羊舔舐羊羔,嘴中含着块蜜糖,直到林德回过头告诉他,这首曲子叫做《致穆赫》。

万般柔情这才怦然化开。

他张开嘴却说不出话,他害怕发出的任何言语,最后都会变成一声难耐的叹息,变成一句情难自禁的“我爱你”,林德走过来想要抱抱他,他照例轻轻地用手肘推开,神父从不让人触碰自己的身体。他看着林德露出难以掩饰的失落神色,委屈下垂的嘴角挂在苍白发蓝的面孔上,稚嫩的咖啡色雀斑,还未完全发育开的瘦弱纤细的身躯。他害怕了,愈是近在咫尺愈是触手可及,他就愈发惶恐不安。

“他才十五岁!”

“他还只是个孩子!”

那是旧历1371年,林德被神父带进福音教堂的第四年。

“而我怎么可能,怎么能够喜欢男人”

火苗从他的瞳孔中熄灭了。

如果当初没有带他回来?

林德是神父在夏兰镇捡来的孩子。

旧历1367年是被载入史册的一年,北国南部的夏兰、巴利、埃蒙怀特等多个城镇的分属教廷联合发起了教义抗议,伴随着部分国会贵族与审判庭内部人员迅速倒戈,很快引发了燎原之势,令人联想到这场战事恐怕蓄谋已久。然而始料未及的内讧与超过预定消耗的军备,导致起义后力不足,走向颓败。

反叛头目曾身居总教廷高位,尊称为“神的掌灯人”,抓获后被押往北国都城以赛亚,施以鞭刑,斩首示众,最终被火焚烧。这场战争以他的名字命名,寓为“马丁之战”,是后来南北分裂的重要导火索。

林德所在的夏兰镇是被战火波及最为严重的地方,这场战役从1367年的春天伊始,在盛夏达到了高潮,死神也因此挥舞镰刀降临大地,无数个无辜平民的性命被白白攫取,疟疾、鼠疫等高强度传染病远比战争带来的山河破碎还要可怖。

神父作为重要神职人员被教廷保护,不得参军,他不停向上申议,最终获准参与战后援助组织。军队驱车抵达投降的夏兰镇时已是午后,神父在废墟里穿行,查看有没有被遗漏的伤患。

也就是在那一天,他遇见了这个有些特别的孩子。

林德抱臂蹲坐在半壁石墙后,眼前是两具被利刃伤害得皮开肉绽、死状惨烈的尸体。他的身上脸上满是血污,神父戴着医用手套轻拍他的肩膀,小声说没事了没事了,又小心翼翼地查看他身上是否有流血的伤痕。林德没有表情,甚至都没有哭泣,木讷呆滞的眼睛不知在看向何处,像是自言自语似的,他突然说起话来:

“爸爸看见坏人来了,让妈妈带着我快点逃,他话还没说完就倒下了……”

“过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的,妈妈也倒下了……我跑了好久好久,在破屋子里躲了一夜,夜里到处都是子弹的声音”

“……天刚亮的时候,我找着原来的路,才发现他们真的都死了”

“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

林德这才直视着他,干涸的眼睛里是绝望的血色,他伸出枯瘦的双手拽住神父还未来得及沾染世间晦暗尘土的白外套,他苦苦哀求着,直到污秽的血色渗入布料,林德看着这污浊,感觉到了自己的不耻与肮脏。于他而言,这好比是键陀多此生仅此一次的蛛丝绳。

“求求你!”

“带我走吧!”

“去哪里都好,不要留我一个人……”

都说神爱世人,神父亦是如此正直善良与慈悲,他拒绝不了这样一个苦难孩子对光明人生的希冀。

旧历1367年秋末,林德11岁,神父28岁,他成为了林德的养父。

神父在结束圣坛仪式后,徒步回到了福音教堂后方寂静的小厅里。如今他也快到知天命的年纪,不愿再受喧闹嘈杂的折磨,修士修女们都很自觉地不去叨扰。他一个人总归是有些许冷清,但在神父看来是打心底的满足,安静令他可以更好的思考。

这十年来,不论梦里梦外,他总是会想到林德。他像纠缠不休的鬼魅,每一个熟悉角落都是他的旧日幻影。

他刚来教堂时瑟缩怕生的样子。

他笨拙地用刀叉吃牛排的样子。

他在教堂祷告,喊他“父亲”的样子。

他学会读书识字缠着自己讲故事的样子。

他抱住自己不愿意松手的样子。

……

他绝望麻木衣衫带血的样子。

神父守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反复欺骗自己,他不可能喜欢男人更不会去爱这个视如己出的小孩。他是被情欲迷了眼睛才犯下不可弥补的过错,他把往后余生都献给教廷,祈祷神明能原谅自己,赎去这份罪过。所以,他让社会上不成文的规则变为成文禁令,自私的作茧自缚。

突然间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似乎是不愿引人注意,神父拖着沉重的步伐,略显疲惫地打开了紧锁的房门。

停滞的钟摆在他心中轰然响动,这十年像是没有存在过,时间仿佛还停留在最后的1375年,林德一边敲门一边恳请他把门打开的午夜。

他的时间终于再次流动了。

林德站在门外,他踌躇着,喊了一句:

“穆赫……不,父亲”

“父亲。”

他又沉吟了一遍。

㈣1339

两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神父不得不让他们先去洗尘,又简单布置了几道美味佳肴,两人一番狼吞虎咽,顾不得叙旧闲聊。神父没有什么食欲,闲坐在一侧,恍惚间有了家的温馨感觉。

解决完琐事,夜色已四起,小女孩被安顿到隔壁的起居室,旅途劳顿,她一挨枕头就睡着了。回到小厅,偌大的房间一下子安静起来,静得过分,静得仿佛趴在胸口听见的阵阵呼吸声。壁炉里的柴火也暗暗地没了生息,窗外下起了夜雪,像薄纱覆满了屋檐,万物着新装。他们分开坐在鹿皮沙发上,空气中是松果的味道。神父明显地老了,大大的袍子罩住他干瘦的身躯,鬓边白发生,皱纹像波纹从他的脸庞散开。林德也不再是个稚嫩小子,有了风霜雪雨的痕迹,但眼睛还是如同少年时明亮。他们互相打量对方,克制的目光是无声的试探,心如烈火,煎熬翻腾。

人人都是这样,十年未见,即便有千言万语,再重逢也相对无言。

“萨莎是我在回来路上,路过露辛达镇捡来的孩子”林德先开的腔,他担心神父误认为这是他的女儿。他有些紧张,自顾自地又说了下去“她和我当年差不多大,母亲得病死了,父亲在外遇了难,一个小女孩无依无靠的 ,只能在街上流浪”

“我看着她总像看到了自己”

“但我肯定当不了一个好父亲”林德自嘲似的笑了两声,为了缓解此时静默的气氛。

神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现在的他对林德一无所知,他知道的最后一丝信息就是林德在同性私通罪颁布后决意参军,他冒用了假的身份与姓名,自此渺无音讯。

“你这几年在军队怎么样?”他找不到更温柔的方式来谈及这个敏感话题。

“我退伍了”林德压低了声音。

“刚进去的时候,因为力气太弱,总被欺负,一直被压在最底层做杂活,你看我的手,现在还有那时候磨出来的茧子。”林德伸出手,在神父面前随意的晃了晃,又很快的合起了手掌。“好不容易等到可以有正经军职的时候,南方闹独立,自立了南国和新教。大概是1378年的春天吧,记得才刚飘起柳絮,我就被硬拉上战场当了名后勤兵,命硬,捱过七年。但战争到现在也没结束,我熬不下去了,就向上面申请退伍,上面的人也不在意我的去留,毕竟我为他们也挡不了多少枪子儿。付了笔退伍费,掏空了十年来攒的家底儿,成了个实打实的流浪汉。”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特别没有出息?”

“作为一名伟大神父的儿子”

林德带着开玩笑般的语气,别过头不愿意好好看看神父,他的目光在别扭地四处漂移。

“我尊重你的每一个决定,在这件事上,我没有任何权力来苛责你。”

神父的回答是他意料之中的完美答案。林德有些失望,确切地说是习惯了失望,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神父总是这样克制、理智、善解人意,像个冷静不会出错的机器,林德在他身上得不到想要的柔软与亲昵,他埋怨不满偏又乐于如此。

“这架钢琴还留在这里?”林德瞥见壁炉旁的黑色钢琴,他站起身走到钢琴边。月光下,钢琴反射出漂亮的光彩,利落的线条与未被时光侵蚀分毫的琴身,上面干干净净没有落下一丝尘埃,他掀起了琴盖,不比少年时活泼灵动的指节,磨砂般粗糙的食指按出几个迟缓犹疑的单调音节,他的手现在已经不适合弹琴了。

“好久没有听过你弹钢琴了”神父期待中有着惋惜。

林德摇摇头,喃喃说道“我不会再弹了”,壁炉里熄灭的火堆骤然发出刺耳噼啪声。

林德偏要揭开陈年伤口,她是所有错事的开端与结束。

16岁的林德,喜欢阅读,喜欢运动,喜欢钢琴,喜欢狩猎,喜欢这个年纪所有同龄人都喜爱的事物,最喜欢的还是父亲。

16岁的林德也有和别人不一样的讨厌的东西。会讨厌花生,讨厌鱼,讨厌每日早起祷告,他困得睁不开眼睛,讨厌浸满汗液的体恤,臭烘烘的他自己都不想洗。

但他最近最讨厌的就是新来的修女玛丽。玛丽比她大四岁,杏脸桃腮,虽不是明亮艳丽的大美人,小家碧玉清清秀秀的,性格又温柔体贴,对往来十分热络,没过多久就惹得教堂里的上上下下十分喜爱。

林德本来对她没有任何敌意,可见多了玛丽修女老往神父身边跑,他心里就开始不是个滋味了。说是嫉妒也好,占有欲也罢,林德开始暗暗跟玛丽修女较劲儿,玛丽见惯了孩子幼稚的小把戏,见招拆招,更是不把林德放在心上。

直到林德发现玛丽在固定的日子行为古怪,他看见玛丽偷拿执事的钥匙,从每个抽屉里拿去分角,隔一段时间就拿走一点点,然后在上报开销时又稍稍说高平日采购饮食的价格。林德苦于没有证据,渐渐也有教堂中是否有小偷的流言传出,几位心细的老修女开始发现一些值钱的边角料与杂碎零钱不翼而飞。

“就是在这里”林德索性坐在钢琴凳上,“1372年的十二月二十一日,冬至节的前一夜,小半个教堂的人都聚在这里,玛丽,那个后来失踪了的修女,突然对我说要不要弹《致穆赫》给大家听。”林德垂眸,月光洒在他半边面孔与身躯上,描绘出起伏的轮廓,是夜晚森林与峡谷的形状。

“我刚坐在琴凳上,玛丽却在我身边捡起来一条细细的十字架项链,她一下子尖叫起来,喊着林德,林德你就是那个小偷!我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就开始摸我的上衣口袋,又掏出好几枚银币……”

“我辩解着说我不是,你半信半疑,让几个修士修女去房间搜,却找到几枚镶金残料和小袋银币,她就这样成功地污蔑我,栽赃我。”林德平静地看向陷在沙发里一言不发的神父,他真想知道他现在有着怎样的表情。

“你气得说不出话,把我带到外面没有人走过的雪地上,你说犯偷窃罪的人按刑法是要砍去双手……你把我的手按在雪地里,深冬的雪堆积得好厚好厚,没过我的手腕,还差一些就到手肘,真的好冷啊……你不想看到我,只留了一位修女。这惩罚直到半夜,冷到我的手一点知觉都没有了,拔出来的时候上面有着蓝紫色的斑块,又红又肿,生了冻伤。你也没有来看过我。”

“从那以后我就不弹钢琴了”

林德总觉得自己是在说别人的故事,明明当初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误解自己的人全都下地狱,现在这份情感却如同被剥去一层皮,变得无关痛痒,磨去所有戾气。

“对不起。”神父在很久之后,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却没有勇气与机会来说出迟来的歉意。

林德没有理会甚至是不想接受这份道歉。

“那个时候我真的好恨你”他徒然叹息,却没有说出下半句。

恨你不相信我。

如果他们当时不处于这样的身份位置,是否穆赫就会相信,林德无垢的诚实。

林德不止一次幻想过,如果他能及时地出生在1339年,早早的邂逅穆赫,不是神父不是养子,没有同性私通罪,就算不可以相约在和平地方,那也没有关系。他愿意陪着他,与他一起畅游战地,挽著他的手臂彻夜逃避,哪怕漫天烽火失散在同年代中,他坚信两人仍可同生共死。

夜已深了,林德假意打了个呵欠,佯装有困意,他的心疲惫了,这一夜都是他的独角戏,神父是十年未变的少言寡语。两人回到各自的房间,各有各的沉重心事。

神父经历了一天的悲喜交杂,更多的是无力的悔恨。想起早上教廷线人乘马车送来的密信,他借着月色坐到写字桌前,打开灯,揭开米色信封上白色山茶花印泥,展信熟读,一夜未眠。

当年16岁的林德所不知道的是,神父让医生尽力做最好的药膏,令修女们每天按时按量涂上,叮嘱她们看好林德不要让他嗜辣和碰水。神父拉不下脸去面对这个孩子,更何况是犯了这样本不该有的错,这是他身为父亲养育孩子的失职,他也该赎罪。

在林德双手受伤后的每个深夜,神父都会悄悄去往他的房间,检查冻伤痊愈的情况。他愧疚自责,满是心疼和怜惜,却又只敢这样不着痕迹的弥补他,关心他。

神父对着他说过很多次“对不起”,而林德一次也不知道。

以后也不会知道。

㈤不老泉

林德躺在少年时期的房间里,慢慢丛生出异样的熟悉感,一切都保留的和以前一样。木质写字桌,撕得只剩几页的日历,墙上张贴的手绘画报,摆放整齐的书架还有挂着几件单衣的衣柜,什么都没有变。他把头埋在枕头里,整张脸深深地陷进去,闻到了久置物品所独有的陈旧发腐气息,他久违地做了一个安稳梦。

17岁的林德站在后山密林内的一口石井边,井身上刻着‘不老泉’三个大字,他细细打量着,猛然看见边缘写有一排复杂的古文小字,他努力辨认却还是看得一头雾水,心上不经浮躁起来。

他连忙催促正在林子里猎野兔的神父,等到神父不紧不慢地走至井边,他满是被懈怠轻慢了的感觉,气鼓鼓地撇嘴,问他是否看得懂这句话。

神父的双手摩挲着石刻印记,看了良久却摇摇头,只说可能是鲜有人见的奥斯顿语。林德霎时间很是气馁。

“井里有东西”神父探头朝井内望去,乍然拍拍林德的肩背,他惊喜地凑过脸。

秋日的井水如镜子般澄澈明净,蔚蓝的幕布上悠悠倒映出一大一小一沉稳一稚气的脸庞,鸿雁南飞带霜来,大雁成为幕布上锦上添花的点缀。

林德看见理应是神父的位置却倒映出他惊诧失色的脸。

无风却起浪。

他一下子从梦中醒来。

窗外仍是黑蒙蒙一片,离日出还很遥远,冬季的太阳总是来得迟一些。林德揉揉发涨的额角,挣扎着起身,眼睛如同还浸在迷雾里,他打开灯,凭着模糊记忆在书柜上摸索,翻出一本几乎没有阅读痕迹的古语言书。

他埋头寻找奥斯顿语的词条,将还记得清清楚楚的梦中语句,断续地翻译出大意。

“…只能映出……所爱之人,的脸”

他猛地清醒,却又怀疑自己仍身处梦境,分不清虚幻与现实。

林德想到神父从未在他面前表露过超越父子之情的爱意,竟连梦中也是如此隐晦与克制,但林德知道,他是爱他的,两人互相爱慕,从不是林德一人在盲目的妄想和贪图。

旧历1371年,还只有15岁的林德,发现了神父藏在抽屉最底层的日记。至此,他明白了父亲从不回应他的原因,也知道两人一直心连心。

林德又躺回到床上,喜悦过后忧愁笼上眉梢,他想到此行的目的,令他不得不更加珍惜现在的每分每秒,明明才只重逢一晚,他的爱又如烈火重燃,林德差点眷恋得舍不得离开。他一心求死,唯一的期望就是下手的人能是父亲。

他活够了。

也被命运折磨够了。

一夜过去,神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天已大亮,他备好枪与工具,跟随林德走在后山密林的小道上,他揣摩着林德提出想要去后山打猎的真实意图。万般沉重的心绪下他忽又想到了一个尘封已久的秘密,关于后山的那口井,他全然做起最坏的打算。

神父永远记得他见过两次教堂后山上的石井,第一次是林德17岁的秋天,他们偷偷跨过后山形同虚设的警戒线,在密林里打猎,他见到那口写着‘不老泉’的石井,秋风荡漾,碧波温柔,他没忍住,手掌轻拍林德的肩。第二次则是1375年飘雪的冬夜,他颤抖着双手照亮了如同野兽腹腔般有着腥臭血腥味的井口。

他一生光明磊落,正直无私,对得起神父这一仿佛为他量身定做的天职。直到遇见了林德,他才有了不可磨灭的污点,哪怕谁都不知道,但神父已然坚信自己的灵魂是会下地狱的,他不配拥有完整的肉身来投胎转世,他愧对神圣的教廷,他的下半生必然只有赎罪。

神父念及如此,尽管羞愧于自己的罪行,却还是觉得不后悔。如果可以,他宁愿林德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希望林德心里装着的永远是那个光明磊落,正直无私的正派角色。

“父亲”林德在前面走着,缓缓喊他的名字,他没有回过头看神父。“你有想过,你相信的都是谎言吗?”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

㈥苦海慈航

时间倒回到旧历1367年秋末,‘马丁之战’结束前夜,夏兰镇陷入最后一场混战,南方叛军已是强弩之末,只有几支小队在逞强顽抗。北国军队杀红了眼,如同派对狂欢,不论叛军还是平民,都被当做任人宰割的脆弱玩具,遭受了惨无人道的虐待,而这一现实在后来的战争报告书中被夏兰镇的地方国会与审判庭联手掩盖。即使这场肆无忌惮的屠杀留有仅剩的几位幸存者,他们的申述和抗议都被淹没在权力的皇座下,被无情践踏,最终真实存在的故事被抹去得干干净净,没有人会去相信几个战后疯子的无稽之谈。

林德一家都是无辜平民,如同他一开始向神父所描述的一样,他的父母确实在被枪击后依次倒下,但他并没有在破屋子里藏匿一夜。他害怕,他早早寻着原路返回,看见了身上满是刀割的父母,子弹只打中了双腿,北国军人像是故意给他们留着一口气,所有刀伤都避过致命位置,刀刺剜肉深浅不一,甚至刻上‘贱民’‘猪猡’这样肮脏的语句。他的父母已经没有被救治的希望,偏偏却还有微弱的鼻息,在承受了炼狱般耻辱的灾祸后,偏要让他们还活在痛苦里,无法解脱。林德强撑住已经瘫软的身体,在废墟里找到一把断柄刺刀。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他用混合着污泥与鲜血的手胡乱抹去,可视线再一次模糊了,他下不去手,反反复复,林德最终还是将刀捅向了父母的心房……

那一刻,他成为了海,是止不住地悲鸣。

林德说到这里无可避免的哽咽了,仿佛情境在眼前重现,他像是无奈地叹息又像是平静地在陈述残忍事实。

“……我为了拯救父母而杀了父母”

神父沉默,身体还在接受信息,心理却本能的抗拒,他根本不愿意相信这才是真实,他所疼爱的懵懂无知的孩子,怎么可能遭受过这样心碎的过往,他快没有余力来应对接二连三如同天方夜谭般的真相。那些他本不敢相信的消息,以为是无稽之谈,如今竟可能成真。

“那个时候我看见你走过来,只想着我一定要活下去,拼命活下去,我不要像我的父母一样做待宰的羔羊。你看上去干净又对战争生疏,我想你一定是个从未上过战场,高高在上,生活优渥,抱着何不食肉糜这种愚蠢想法的贵族,我本想把你用完就丢弃,杀掉军队里害我家破人亡的那些人。可是我错了,你跟那些坏人一点都不一样……”

“你对我体贴,人又善良,哪怕当时传染病已经爆发得极为严重,你也不肯放弃每一条生命。他们死了你会流泪会好好安葬,明明你也是个神职贵族,却也会为了我们这种草芥心痛。我那时候真的好希望,你可以对我坏一点,越坏越好,那样我就不会犹豫,不会期待着能与你成为亲人。”他是感激的,如果没有神父,他早早就被饿死,杀死,活不到成年。

“我本来只想和你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可你偏偏突然向上提议同性私通罪,在罪名获准通过的那天,我对你彻底的失望了。我不知道你到底遭遇了什么,让你下定这种决心,你爱我,却从不肯说,甚至想方设法阻隔这份感情。你在那之后也对我不理不睬,把我彻底隔绝在你的生活之外。”林德终于袒露出真实心迹,他褪下伪装,让真心赤身裸体,他不再迎合神父一昧的躲避。尽管埋怨不满,林德心中却仍是十几年来的柔情蜜意,他恨不上来。

“不要再说了……”神父的心痛了,他意识到林德将要说出的话,与他所知道的无二三,真的,一切都是真的。

“正好碰上招兵,我一气之下进了军营,等对你的爱淡了……我才发现,我始终还是无法原谅当年那场恶行。”

“林德,我不想再听了!”神父低吼着。

“……1378年南北战争爆发,我趁乱投奔了南国。现在在你面前,是个背负着杀亲罪、叛国罪、杀人罪的犯人。”

“你还能容忍我原谅我吗?你还能爱我吗?”他笑着说出这番话,如果此刻真的有神明,那一定能窥见他笑容里的疲惫和凄凉。

“我的最后一个秘密,是玛丽失踪案”

他深吸一口气,时至今日,他终于可以如释重负,这也是他当年所能为父亲做的唯一一件事。

“这口井里,就是她的尸体”林德走到干枯的废井边,屏息之余脑中浮现出玛丽仓惶的脸,带血的匕首,装满金币的钱袋,黑色牛皮日记本,天寒地冻的夜,所有事物都在模糊不清地晃动,耳边都是玛丽尖锐讽刺的回音。

“只要你把钱给我,我就不把日记上报给教廷。”

“你也不想尝受,看着自己爱的人身败名裂的滋味吧!”

“如果他出事了,就是你害的。”

“你不是口口声声说爱他吗?”

……

林德双手死死扣住石井边缘,低下头朝井底望去。

“我知道”

神父注视着他瘦弱的身影,眼里一片阴翳,他绝望地闭上眼睛,本想掩盖的另一个故事,时隔十年在今日被生生撕扯开。

“我全都知道”

井底没有玛丽的森森白骨。

旧历1375年,玛丽报备失踪的那天。

神父心藏质疑,悄悄闯入围绕着警戒线,因有野兽出没,天冷路滑而被封禁的后山。

他在快要接近石井的位置,听到玛丽声嘶力竭的呼救。天空飘着阵阵小雪,他颤抖着双手照亮了如同野兽腹腔般有着腥臭血腥味的井口。

他看见了还在垂死挣扎的玛丽。

“神父,救我!救救我!”,摇曳的灯光打在她憔悴的脸上,她徒劳地伸出手,企图抓住那缕希望。

“你怎么会在这里?”神父的疑虑更深了,“是林德!他把我骗到后山上,想要杀了我,都是为了钱!”

“神父,神父,如果你救我出来,我什么都不会说的,你不管要什么,我都愿意做,我只想活着!”她哀嚎不已,在井底扭捏弄姿,沦落到了这副田地,她也不忘卖弄自己漂亮的皮囊,希冀用美色换取生存,底子里仍是个卑鄙货色。

“等我回来。”

他走在回去的路上,复又想到玛丽失踪前夜,林德抱着外套偷偷进入自己的房间。神父仔细检查,发现自己藏在最底层的黑色牛皮日记本动了位置,这本日记里写有的,都是他不可见光的深情。那日,林德在卫生间里待至深夜,地板上都是洗涮后留下的混浊水渍。

神父在阁楼里寻得麻绳,走之前,又决意背上铁锹。夜色深沉,正好掩人耳目,他心中也早已有了答案。

“……我用麻绳救她上来,又将绳子缠在她的脖颈上,她怕得什么都说了出来……大大小小的误会,欺骗。我用绳子勒死了她,在附近挖了个土坑,匆匆掩埋。是这件事,让我意识到,我已经越界,绝不可以再任由感情发展……我推动法令的颁布和执行,借此给自己的心判上死刑。”

“你看,我也不过是个自私自利的罪犯。”

“你还能容忍我原谅我吗?你还能爱我吗?”他温柔的笑着,重复林德的话语。林德错愕,他不曾想过在他心中绝对正直、深受礼教束缚的父亲也会犯错,像是光洁无暇的白玉瓷器有了裂痕,而这道裂痕是为他所生。林德早就把自己放在最底层最下贱的位置,他卑鄙无耻,丑陋肮脏,深陷泥沼,他心痛,他宁愿仰慕的爱人永远被保护珍藏,也不愿意看他为自己违背信条跌下神坛。他噙着泪摇摇头,说着“对不起……”。神父却像是完成了所有使命,他安心了,没有遗憾了。

神父从背包里掏出预备好的枪,放到林德掌心,他无视林德的挣扎,紧裹住林德的手,共同扣住扳机,紧抵自己的心房。

“你回到哥尔摩镇那天,教廷的线人给我送来了密信……你的全部故事,我都知晓。我知道,我也在那份刺杀名单上。”在这人生的最后一刻,神父想到一出悲情喜剧,男人收养了一个妙龄少女,意图将其塑造为“伟大的”“正直的”“了不起的”女性。然而男人身陷其中,为之疯魔,发誓成为她的奴隶,少女终成毒妇。

多么讽刺的痴人之爱啊!

“林德,杀了我。”

他扣动了扳机。

㈦燃烧

过后,森林中又是一声枪响,是一记空枪。

枪里没有一颗子弹。

他们都愿意为对方而死,甚至展露出最狠毒薄情的一面,宁可被恨,希冀被恨,这样对方在看到真实面目后才会无法接受地远远逃开,他们才能无畏无惧地奉献自己,让爱人可以更好地活下去。但他们都低估了这份感情,它并不如碎玻璃一般轻巧脆弱,无论最后活下去的是谁,往后余生里都只有无尽的绝望和痛苦。

是一场过于美好的梦以至于最后才发现,它早已变作一个滑稽的玩笑。

旧历1385年10月27日,林德抱着穆赫的尸体走向哥尔摩镇的审判庭。

神父被教廷追加荣誉勋章,他的尸体放进玻璃棺材,摆放在教堂的大厅,身边堆满了人们前来哀悼时献上的白色山茶花,花瓣里还浸润着清晨露水的味道。修士修女们在身侧一齐吟诵往生教义,祈祷他的灵魂能够安息,他将会升上天堂,投胎来世,幸福喜乐。神父的尸体将会供奉三日,最终放进镀金的楠木棺椁里,在专为教廷所属的白山墓地安稳下葬。

林德甚至连一朵山茶花都献不了。

他被审判庭与教廷以南国叛军及谋杀罪处置,拉至拜伦广场中央的圣坛当场施以鞭刑,又遭斩首,他的躯干被绑在十字架上由噬人烈火燃烧成一捧灰烬,头颅则悬挂在哥尔摩镇镇口的城门上,他到死前都在挣扎着看向教堂的方向,死不瞑目。人们唾弃他,鄙夷他,甚至有人将他的头颅当做射击目标,零落地插着几个箭簇,他是一份消遣与玩乐。

直到来年雪融后的春天,他的头被守门人丢在城口不远处的草地上,随着野草一起扎了根,融化入曾与穆赫爱过恨过的同一片土地。

在林德29岁,穆赫46岁的时候,他们耗尽短暂一生,仍未互相直言过‘我爱你’,却终可同生共死。

2019.3.23

《燃烧》_第1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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