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真是活见鬼!
下班的漫妮在拥挤不堪的二号线上,为了躲避在脑海中不断追踪袭来的项目总监那张嘴角泛着白沫的黄褐色大脸,她打开了手机,点开了百度,随意翻看着。
百度推送的新闻成功驱散了项目总监的阴魂。“高龄离异梅根喜嫁哈里王子”“永远闪亮的戴安娜王妃的日常穿着”“大姨妈的终极进化意义”“同城离异相亲群,不能错过你!”“崔永元爆大料,范冰冰要凉了吗?”……
漫妮撇了撇嘴,尽是王子、公主、明星、恋爱的陈词滥调,但她不得不承认这类新闻有着极大的吸引力,谁不想向别人的生活里瞄上一眼呢?尤其是代表着传奇的王室和娱乐圈?
她的手指一边滑动着,一边注意着到站信息,人民广场快到了,她站了起来,挤到门边,准备转1号线,然后乘到汉中路,再转13号线。
还有一两分钟的时间到站,面前的人们铜墙铁壁,漫妮急忙用手肘左右开路,被她扒拉到一边的女乘客发出厌恶的“啧啧”声。漫妮假装听不见。近距离的身体接触是令人不快的,但如此狭小的空间,又能怎么办?
漫妮抬手继续看手机,这次抵御的不仅是耳语不休的项目总监,还有身旁这个散发着怒气的陌生地铁女人。
漫妮的手指滑动着,白闪闪的屏幕上,百度推送的一张照片跳到了眼前,一个剑眉星目轮廓分明的男人,穿着舒适的运动衫,双手插在裤兜里,很随意地站着樱花树前,对着漫妮微笑着。
漫妮有点失神,她定睛看了看图片下的小字:“百年好合---你心中的白马王子--优质男人等你来”。
到站了,刚才在拥挤中落败的女人挎着包,故意狠狠地从漫妮身旁挤过,漫妮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急着下车的人群推搡着她,她猛然想到自己也到站了,她急忙在警示铃声中一跃而出,地铁门在她身后几乎同时关闭。好险,她惊魂未定地按着胸口。
她立定在站台上,又打开了百度,照片上的男人还在樱花树前,温柔平静地回看她。
是他。
2
漫妮爱看传奇,但她从来就不想成为一个传奇。
漫妮天资聪颖,她的求学路一帆风顺。她的人生路,看起来也平淡无奇。她是收入不菲的金融公司项目经理,两个孩子的妈妈,一个心宽体胖的中学地理老师的妻子。她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天知道,她为了这份“普通”,耗费了多少心力。
小时候,漫妮和叔叔婶婶生活在一起。她有两个堂妹,一个堂弟,加上她共四个孩子。凭着小孩子与生俱来的灵敏,她知道自己和弟弟妹妹不一样。
婶婶心情好时,弟弟妹妹们会攀在婶婶身上,猴子般地晃荡;婶婶不高兴了,弟弟妹妹们也要准备随时挨上一顿“竹笋炒肉”。漫妮这两样待遇都没有,婶婶对她视若不见,在她漫长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婶婶极少和她说话。
小孩子是最见风使舵的,弟弟妹妹常联合起来打她,婶婶慢声慢气地过来阻止,叔叔看打得狠了,会远远地数落弟弟妹妹:“房子是姐姐家的,你们和姐姐打架是要作死啊!”弟弟妹妹听到这些话,拿出“打土豪,分田地”的劲头,打得更狠了。
漫妮的爸爸,在坐牢前,把漫妮和全部的家产都托付给了叔叔婶婶。
3
人民广场的通道是一条条的放射线,人们是一个个移动的圆点,从固定的一个点再到另一个点,一点不差,永远不变。
漫妮踩着细高跟,身姿婀娜地走向1号线的换乘点。她有点嫌弃自己的外表,不是因为不美,而是因为美。她自小面目姣好,在她还未长成时,只要在一间房里,叔叔无论看向哪里,目光总要弹回来,视线粘附停驻在漫妮的身上,有时候是脸,有时候是胸,有时候是腰。
婶婶对漫妮的嫌恶与日俱增,但有三个要吃饭的孩子,她一个身无长技的家庭妇女又能怎么办?
婶婶的本领是冷漠,她用她所有的肢体语言,每天二十四小时全年无休地散发着冰山般的怨念。所幸漫妮学习好,十七岁考上大学后,就再没见过叔叔婶婶。只是那逝去的十七年,一去不返。
1号线门前,手机响了,是老公,漫妮接了。
“漫妮,下班了吗?大宝小宝嚷着要吃西瓜,你下班的时候,带一个回来。”
“好。”
“……”老公还想说些什么,显然被孩子们的尖叫吵闹打断了。
老公,孩子,西瓜……漫妮跨进了13号线车厢,同样地挤,漫妮已经习惯创造一个自我隔绝的世界,打开手机,点开百度。
照片上的男人还在微笑着……
4
照片上的男人是陈诚,漫妮唯一的一次恋爱。
茫茫人海中,他们命中注定要相识。从此,两人各骑一辆单车都要手拉着手。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都闪耀着玫瑰色的光芒。寒风带着暖意,雨丝含着蜜。每个白天是爱的宣言,每个夜晚是尽情尽兴的舞台剧。
情到浓时,漫妮只恨不能长在陈诚身上。她在陈诚坚实的胸膛上用手指轻轻地划着,陈诚怕痒,捉住她的手,笑着问她在做什么,她认真地回答:“在刻我的名字。”陈诚心一热,抱紧了她,她慢悠悠地继续说:“每个字都有毒,爱我就不会毒发,不爱我,它们就会杀了你。”
说完,悚然一惊的是漫妮,她怎么会这样?这么像她憎恶的父亲?
漫妮八岁时,她的父亲遇见了“真爱”,离开了她和她的母亲。母亲一怒之下,扔下漫妮这个孽种,离家出走,亲戚含含糊糊地说,她母亲投奔了别的男人。
母亲从此下落不明,父亲也好景不长,他为之抛家舍业的女人又背弃了他……她父亲狂怒,在一个暴风雨的夜里,追了出去,重伤致残了那个女人……
呵,伟大的爱。
5
恋爱不全是美好。合二为一时,幸福完整;而略生嫌隙或不在一起时,就有一种突如而来的焦灼不安。
陈诚是个销售,不定时工作,行踪不定,时常和客户面谈,电话也不能接。他隔一两周,就会去探望老家的奶奶,一去就好几天。
漫妮从小学习努力,工作后更加勤奋,加班加点从不埋怨,求生的本能让她知道,唯有奋进才有出路。恐惧是只张着血盆大口的老虎,在她的身后追赶她,她不敢停歇。
陈诚不在,她就算忙得四脚朝天,也牵肠挂肚地想着他,她时常幻听到手机响了,急忙拿起来看,什么也没有,既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消息。她不想烦人,轻易不找他,但她盼望他,每分每秒地盼着他。静下来,她能闻到他的气息,听到他的声音,闭上眼睛,能够感觉到他,而睁开眼,他却不在身边。
她爱他,她浑身无力,她想揉碎他,随身携带。她有点了解父亲那种执迷疯狂的爱了……这可怕的了解,让她浑身颤栗。
6
又一个周末,陈诚再一次回老家探望奶奶了。
漫妮想送他去车站,陈诚体贴她工作一周太累了,让她多休息。她还是想送。陈诚不肯,说:“你要送,我就不去了。我宁愿让奶奶失望,也不要你累。”说着,他坐下了,握着漫妮的手,明亮的眼睛宁静如湖面。
漫妮的心化成了一滩糖水,用鼻尖轻轻碰了碰陈诚的鼻尖:“好啦,好啦,去吧,奶奶要靠等急了。”
门关上了,陈诚走了。漫妮站在窗边,草丛里一只大白鸟直飞上天,鸟的爪子上抓着一个肉乎乎的东西,那是一颗心,一颗不会爱却苦苦爱的心。
漫妮放下窗帘,在昏暗的房间睡着了。梦中,房间里不知从哪儿涌出来许许多多的水,天花板也在漏水,床像小船飘浮了起来。漫妮忙着用手当浆,让床往前飘,还要遮挡着淅淅沥沥正从天花板不停往下流的水柱,真是手忙脚乱,心力交瘁……
漫妮睡得精疲力竭,电话惊雷般地响了,一道闪电割裂天花板,房子要塌了,漫妮的眼睛睁不开,手急促地伸出去,在床上四处摸索着手机。
她接下了接听键,电话里一个高傲锐利的女声:“姜漫妮吗?”
“我是。”她混混沌沌地回答着。
“陈诚和我在一起。”那声音既自信又得意。
“……陈诚去看他奶奶了。”漫妮迟迟疑疑地说。
“哈哈哈哈……”电话那头笑了,“那我就是他奶奶……”
是个梦,无聊的梦。漫妮的头嗡嗡地响着,她又闭上了眼睛,恋爱真累人。再睡一会儿,她对自己说,就算天塌了,再睡一会儿。
四周静了下来,远处,一根棍子在“梆梆梆”地敲打着地面,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风把窗帘吹起一只角,一柱强光射进来,打在漫妮的身上。漫妮躺在床的中间,像是舞台中央陈列的尸体。
漫妮着了魔似地爬了起来,瞪大的眼睛闪着寒光,整个人斧子般冰凉锋利,她喃喃自语:“我会杀了他。”
7
粉色的13号线一阵风似地进站。
漫妮的裙子被风卷起来,颇有梦露的风采,漫妮虽没梦露般的波涛汹涌,娴静优雅也是另一派的美感。
漫妮从小喜欢蓝色。有人说蓝色忧郁,漫妮眼里,蓝色代表天空和海洋,那是远方。幸福会在远方等着她,正是这样的信念,支撑着漫妮走过黑夜。
漫妮现在喜欢粉色。有人说粉色太小女生,漫妮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喜欢粉色还真是少女心呢。漫妮有过少女心吗?她不知道,应该没有过吧,生活是一直是艰辛的,直到她放弃希望,缴械投降。
她当然没有杀了陈诚。虽然她身上有着她父亲狂暴的基因。她试图成为自己的主人。
她留下一张字条,离开了陈诚。她换了工作、电话和住址。她从陈诚的生命中消失了。
一年后,她遇到了现在的老公,一个乐呵呵、胖乎乎的男人。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是个可靠的人。她也知道,他待她很好,不是因为有多爱她,而是因为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品质端正,温厚善良,他不论娶了谁,都会是个好丈夫……她不敢期待更多了。
她怀孕后,接到过一个电话,是陈诚:“漫妮……是我……我找了你好久……我一直爱你,从没不爱你,你误会我了……”
她看了看四周,站了起来,走出办公室。她不知道要说什么,办公室怎么这么安静,好像所有人都警觉到她的存在。
她站在过道,她的背用力紧贴在墙壁上,她鼓起的肚子,一个巨型昆虫的腹部起起伏伏。
“漫妮……漫妮,你还好吗?”
她闭上眼睛,凝神了几秒钟:“挺好的,我怀孕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漫妮挂了电话。
8
漫妮还记得分开后的痛苦,头痛,心痛,痛到要吃药,一大把一大把的药吞下去,忍不住呕吐出来,再一粒粒从地上的粘液中捡起来,吞下去。
那个狂暴的她,克制住了杀人,却没克制住自残。大半年,她行尸走肉般地生活着。不少男人闻到了她的脆弱,在她的四周乱窜,看能否分到一点旖旎春光。她视而不见,不少危险擦肩而过,幸福也是。
陈诚在她公司楼下等过她一次。他好像长高了,或许是因为她怀孕了,不穿高跟鞋了。他下巴上有青色的胡茬印,那是她轻轻咬过的地方。他看了一眼她的腹部,眼睛像触电般马上移开了。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垂下了眼帘。就那一眼,她看到了他的泪。
他掏出一个红色的丝绒盒,放在掌心,要递给她:“那天,我买了戒指想向你求婚……你走了……我看了你的纸条,你被那个女人骗了,那是我以前的女朋友……”
四周迅急的车流像倾泄的洪水,光阴不可逆转地向前。她自然不肯收,他也不敢拉她的手,孕妇的手,神圣得让他发抖。
“留下吧,上面刻着我们俩的名字和我准备求婚的日期。”红色的盒子一滩血似的凝固在陈诚的掌心。
“做个记念。”陈诚说着,语气微弱,已经近似哀求。
漫妮的心突然硬了,没有作答,转身就走。这样的情境,总要有一个人心先硬起来才能结束。
事已至此,真相还有什么意义?句号已经划上了,虽然如此荒谬。
9
漫妮以为自己已经忘记陈诚了,百度又把他推送到了眼前。那就再忘记一次吧!漫妮对自己说着。
漫妮到了小区门口,突然想起还要买西瓜,她快快走到小区门口的超市,挑了一个大的,放在塑料袋里,拎着往回走。老公下午没课,饭菜一定做好了,6岁的大儿子要上编程课了,今天学循环语句;2岁的小儿子该洗洗上床听爸爸讲故事睡觉了。
老公是带娃的主力军,漫妮总是忙,每天只能在晚上和孩子相处1-2小时。老人说,带的越多,感情越深,好像是这样的。她带的少,就比老公更嫌孩子烦。两个孩子像小动物,整天上窜下跳,从早到晚这个叫那个闹,家里天天都是狂欢节。
穿过花园就是家了,路面潮湿地滑,漫妮一个不留神,跌倒在地上,西瓜滚了几下,掉到了干涸的喷水池底,裂成四片。
漫妮趴在水池边看着碎裂的西瓜,想起7年前的夏天,陈诚骑车带着她,买了一只西瓜,她的长裙卷到了后轮里,她摔下了车,西瓜滚出去老远,也是这样,裂成四片。
她趴着没动,旁边路人以为她受了重伤,正犹豫着要不要走近。她撑着手臂站起来,把裙子拉拉整齐,走了几步,坐在路边长椅上出神……
10
父亲出狱那天,是漫妮去接的。
说好7点出狱,父亲让她准时到,再三嘱托千万别迟到,她理解父亲的心情,她带着老公6点就到了。
9点钟,监狱铁门才开,父亲办完手续出来了,苍老憔悴的陌生人,她有一点心酸,更多的是人道主义的尽责。老公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搀扶老丈人,嘘寒问暖。
父亲迟钝地有点痴呆,答非所问地嗯嗯嗯,走路也不灵便了,眼睛上蒙着一层土黄色的浊物。老公拎着父亲的袋子,那是父亲入狱时的所有物品。
矮小干瘦的父亲瘪着嘴巴东张西望,他的目光热切地看向每一个方向,在看遍每一个角落后,父亲又落寞地垂头丧气看向地面……显然,他在寻找着什么人。
父亲在找谁呢?自然不是母亲。
在漫妮的坚持下,老公把父亲送回了父亲和母亲以前的家。父亲和漫妮住是不可能的,虽然老公一再怀疑父亲的自理能力。“那是他的事。”漫妮冷漠地坚持着。
漫妮每周去看一次父亲,在门口站一站,停不了五分钟,父亲终日在房间里坐着,看着电视,房间里倒是干净。父亲说漫妮老公常来打扫。
不久后,漫妮再去,房子里多了个臃肿的老太太,花白的头发往后倒梳着,面无表情地躺在父亲的床上,父亲正在给她喂切成小片的苹果。
漫妮吓得倒退了出去,后来才明白,那是父亲年轻时的姘头,被他打成重伤痴傻的小三。父亲找到了她,把她接过来,要给她养老。
漫妮一阵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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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书柜里有一本荆棘鸟,父亲用红笔标注了以下的句子:
传说中,有一种鸟,一生只唱一次,那歌声比世界上一切生灵的歌声都更加优美动听。
从离开巢穴的那一刻起,它就在寻找荆棘树,直到如愿以偿。
它把自己的身体扎在最尖、最长的刺上,在荒蛮的枝条之间放开歌喉。
在奄奄一息的时刻,它超脱了自身的痛苦,那歌声使云雀和夜莺都黯然失色。
这是一曲无比美好的歌曲,整个世界都在静静谛听,就连天国的上帝也在苍穹中微笑。
……
漫妮的爱情,还没完全绽放,就凋零了,因为恐惧,因为迟疑。陈诚或许没有骗她,然后,或多或少因为她,独身到现在。
漫妮坐的长椅哗得着了火,她站了起来,她还不知道不顾一切地去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为什么不试试呢?为什么不试试呢?她的心跳得要冲破胸膛!
她一下子回到了从前,满是期待的花间少女,微风带着花香,穿过她的头发。她的脸和身体像发高烧般滚烫。她抖抖索索掏出手机,找到那个号码,盯着看了几秒,猛然下了决心。她深吸一口气,眼睛一闭,按了下去,拨通了号码。
“漫妮?”那头的声音。
“喂?”她听到声音,小声地回应。
“漫妮,你到哪儿啦?”那头问着,是老公,“妈咪!西瓜!西瓜!”两个儿子的欢叫。
天,漫妮一闭眼的刹那,拨通的是老公的手机。漫妮呼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攫住漫妮的野兽松开了它的利爪。
她重新买了西瓜,回到了家,按响了门铃,门内一阵噼里啪啦的拖鞋奔跑声,那是老公和孩子们,正在争先恐后地来给她开门,迎接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