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立东(加拿大)著 长篇小说《苦楚至暂》 Momentary Troubles
第06章
滇缅大逃难
连载11
林浩恩与飞虎队飞行员、地勤、军医和随军牧师很熟,在垒允时,常与他们一起去南坎教堂礼拜,在俱乐部喝咖啡聊天。
他想在飞虎队所在机场,帮梁伟强找个开车的活儿,让他在昆明有吃饭睡觉的地方。
忽然,从东北方向,由远及近传来飞机嗡嗡声。
司机梁伟强大惊,以为日军要来轰炸,正想找地方躲避空袭,林浩恩定睛一看,从八架飞机造型编队,还有起飞方向判断,这是飞虎队的P-40战斗机和轰炸机,就说:“不必担心,是飞虎队。”
林浩恩的判断没错。
美军飞虎队从云南驿,派八架飞机,正飞往怒江西岸,目标是从惠通桥西岸至松山,沿江滇缅公路列队数里的日军五十六师坦克车队、油罐车、运兵车,还有集结惠通桥边,准备架浮桥的日军工兵队。
惠通桥西岸上空,离开家乡,远道而来中国的美国飞虎队,对地面同样离开家乡,远道来中国的日军,投下炸弹。
日军来中国,用炸弹刺刀杀人,强暴凌辱妇女的方式,扩展“大东亚共荣圈”,美军帮中国人抗击日军,也为雪日军偷袭珍珠港之耻。
飞虎队投下的炸弹,使日军战车油箱起火。
日本军人,变成火人,疼得满地打滚,哭叫声冲破云霄,有不少火人跳入怒江,一下子就不见踪影。
落在山腰上的飞虎队的炸弹,也没白费,炸弹的威力冲击山石,使大石头变成一颗颗锋利的小弹头,天女散花般洒在日军的头上,脸上和身上,血花四溅,叫声一片。
正在架桥的日军工兵,在飞虎队的炸弹中命丧怒江。
连续数日,国军不断补充上来的大部队,依惠通桥东岸高地优势,几度击退强度怒江的日军橡皮艇。
飞虎队轰炸机,战斗机,用炸弹和燃烧弹及机枪,灭掉怒江西岸企图强攻的日军。
地上国军,天上美军,天地夹击,打消日军速战速决攻占怒江东岸的企图。
日军五十六师团,尝试过各种办法,包括用卡车和中国俘虏填江当桥强渡怒江,但投入怒江的车和人,顷刻被湍急江水冲的无影无踪。
日军想乘胜占领保山,兵临昆明城下,变成跨怒江对峙。
怒江天堑是造物主送给云南人的护城河,日军奈何不得,只好把渡江无望的怒气,撒在战俘和平民身上。
日军把对中国守军和美军飞虎队的恨,泄在被俘国军官兵和美军迫降的飞行员,还有被俘南洋华侨机工和缅甸华侨难民及沦陷区滇西人的身上。
日军残忍奸污虐杀妇孺,不分军民,大行杀戮,仅仅数周,怒江西岸血腥尸臭冲天,大小江河被血污染,飞鸟吓得远走高飞,鱼儿远游,草木凋零,花谢树枯。
比日军刀剑枪弹更害人的,是日军在保山投下的细菌弹。
保山地区,霍乱鼠疫流行,疫情在投弹后数月,蔓延到滇西十几个县,军民均受感染。
保山附近居民,在大轰炸后,每天都有几百人死去。疫情严重的山村,因死人病人太多,无人收尸,任由尸体长蛆发臭腐烂。
林浩恩以为,逃离保山就逃离了疫区,一路走来才知,鼠疫和霍乱病菌,已在上月下旬随撤退的中国远征军和难民,沿滇缅公路从腊戌,到下关,扩散到沿线村落。
路边水沟,常见倒毙而死的伤兵和难民。
他们不敢在村子里吃东西,也不敢停留,只在路边,找片空地休息。车上那捆在松山得到的甘蔗,余下的几个玉米粑粑,派上大用场。
林浩恩让司机梁伟强吃饱,其他人分几口玉米粑粑和一节甘蔗,大家在车上尽量睡觉,节省能量,减弱饥饿感,等走过疫区,再下车找吃的。林浩恩自己只吃了一节甘蔗解渴。
大约晚上九点,他们到达下关。
路上,难民车辆,马匹拥堵,又在路边休息两次,虽比正常时间多用四个小时,能通过功果桥,已是很幸运。
功果桥,之前被日军炸毁多次,最近一次轰炸在两月前,他们经过时,刚修好通车不久。
桥梁工程师,修桥技工和民工日夜在桥边当值,日军轰炸机前脚飞走,桥工后脚开始修桥。
桥修好前,先架临时浮桥浮伐,一次一辆,缓慢通过。
从保山到昆明,滇缅公路是日军轰炸重要目标。
梁伟强想趁天黑,没轰炸,多开段路。
林浩恩则以为,健康也很重要,在下关镇,找家饭馆,让大家饱餐一顿,在客栈安睡一晚,养足精神,次日黎明出发。
卡车开进下关镇。
黑暗中,林浩恩看见镇上石子路边,有露宿街头的难民,看样子是刚从保山方向逃过来的。
大部分店铺已打烊,只有几家饭馆在营业。
林浩恩让司机和其他人先去吃饭,他和三位强壮男同事留下看车,等先吃饭的人回来,他们再去吃。
黑暗中,忽然出现一道刺眼白光,照亮下关镇狭窄肮脏的石街,接着是戛然而止的停车声。
一辆美军吉普车,停在林浩恩他们的卡车前。
吉普车里下来三个人。两个美军飞虎队员,一位身穿中式服装的西人女士。
林浩恩觉的这位女士似曾相识,在记忆中搜寻她的踪影。
猛地想起来,她是他在留美归国的船上认识的美国医疗女宣教士蓓萨·伍德医生,从武汉撤到垒允前,在汉口教会医院和她见过一面,没想到此地重逢。
他下车,向伍德医生走去,用英文喊:“伍德医生,晚上好。”
伍德医生听见在黑灯瞎火的云南小镇,有人用流利美式英语叫她名字,惊讶不已,认出他来,说:“浩,是你,怎么在这里?”
他说:“这也是我要问你的问题,伍德医生,你怎么在这里?”
“日军把我逼到这里。”伍德医生说。
“我也是。”林浩恩说。
“日军偷袭珍珠港,美国对日本宣战,美国领事馆派车把留在徐州的美国人连夜撤离。从开封搬到大理不久的福音医院缺外科医生,我就被差派来了。”伍德医生说。
伍德医生告诉浩恩,她在徐州教会医院服务多年,把徐州当成家园。美国对日宣战,为逃避日军追捕,她随中国难民逃到昆明,适逢大理福音医院缺外科医生,她就被派来了。
“你是怎么搭上飞虎队的吉普车?”他问伍德医生。
“从昆明来大理的路上,我坐的卡车,刚过楚雄,就坏在天子庙坡,海拔约两千五百米靠坡顶的地方。滇缅公路沿途,不容易遇见安全的过路车,不少卡车司机收高价超载搭人,让搭车的人,爬到卡车里货物的顶端,风吹雨淋不说,最糟糕的是被松树枝打翻到路边悬崖深谷里,即便没摔死,也会被饿死,变成野兽的美食。天色将晚时,我才拦一辆飞虎队的车,他们恰巧去大理。我们都饿坏了,想在下关镇吃饱,再进大理城。”伍德医生说。
“大理很美。我早就想去看看,一直没机会。”林浩恩说。
伍德医生要去的福音医院,在大理城在苍山脚下,西傍苍山,东依洱海。大理城在五百六十年前的明代,诞生于滇西山水间,城内溪水潺潺,花香草绿,飞鸟歌鸣,宛若世外桃源。
林浩恩正与伍德医生说话,梁伟强吃完饭从饭馆出来,手里拿着两个油纸包,里面各包四个葱油肉馅酥粑粑,类似北方的葱油酥饼,香酥可口,梁伟强特意让饭馆的伙计打包八个葱油肉馅酥粑粑,带在路上吃。他知道,浩恩一天只吃了一节甘蔗,让浩恩赶紧去吃饭。
林浩恩随伍德医生进了隔壁小饭馆,两名飞虎队员在那里就餐。
这两名飞虎队员是新补充的地勤,不认识浩恩。但是,一听浩恩是垒允中央飞机制造厂的工程师,亲手组装维修保养许多架飞虎队战机,在垒允时常与飞虎队员喝咖啡,感觉浩恩亲如家人。
二人得知林浩恩到昆明想找飞虎队,搭飞机去重庆,就说愿意帮他安排,他们给浩恩写纸条,让他去昆明巫家坝机场。
几天后,林浩恩一行抵达昆明。
林浩恩先去中央飞机制造厂驻昆明办事处领一笔遣散费,然后搭公共汽车,去巫家坝机场,找飞虎队。
刚到机场门口,忽听有人喊:“林浩恩,林浩恩。”
随着喊声,一辆吉普车停在他身边,车里坐的是原笕桥中央航校无线电教官董梦鸿。
笕桥中央航校撤退到昆明前,董梦鸿的太太杨淑英,在笕桥堂做礼拜,董梦鸿常陪太太去做礼拜而结识林浩恩,又因徐永道与董梦鸿是老同学,林浩恩与徐永道常一起聚会,林浩恩因此与董梦鸿有交情。
他乡遇故知,有朋远方来,在朝生暮死的战乱时期是难得,董梦鸿下车,双手握住林浩恩的手,说:“天上掉下林弟弟。”
“梦鸿兄,真没想到在此遇见你。”林浩恩说。
“你若晚来昆明数月,咱俩也许再难碰上。”董梦鸿说。
“梦鸿兄要离开昆明?”林浩恩问。
“中央空军官校就要迁到英属印度旁遮普首府腊河。”董梦鸿说。
得知他到机场来意,董梦鸿说:“这事我来安排。下次见面,还不知在何时何地,先去我家坐坐,叙叙旧。”
在董梦鸿家,他从董太太杨淑英得知,颜宝惠依然单身,只是自去年十二月,她去香港出差,遭遇日军进攻九龙,如今已五个多月没她音讯。
林浩恩从武汉撤到昆明时,给颜宝惠寄过一封信,四年过去,她还是单身,如今下落不明,他心里想:“这次得以从保山平安撤到昆明,今生见到颜小姐,她若仍是单身,我必不顾一切向她求婚。”
他心中默祷,愿与她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