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是世界上最贵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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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改造中的沙坡尾方向遥望厦门「双子塔」


第二次去厦门,第二次上鼓浪屿,第二次去曾厝垵。

一晃过去三年。演武大桥旁盖起了高高的双子塔。沙坡尾里不见了渔船。鼓浪屿不再是想去随时可以去的地方。几年前 8 元不限量的轮渡票和最方便的轮渡码头一起成为了「市民专属」。游客要到微信公众号上预约,提前买三五十块钱的票,定时定点坐船,而且票量有限。曾厝垵进一步沦陷为旅游景区,小吃街和卖品店不断向后渗透,游客密度比鼓浪屿龙头路有过之而无不及。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

当年走过的那些小店,十成里似乎换了七八。新开的那些店,莫说是我,就连我在厦门的朋友都觉得未必清楚。更遑论尝试。谈及这几年的变化,他哀叹道:「鼓浪屿基本上已经丧失了作为生活区的功能了。」

在曾厝垵偶然结识了一位家庭旅馆的老板,在他的院里喝了他几杯茶。身为本地人的老板谈到此事,也摇摇头。

「那些年轻人听说了(当地政府安置他们搬到岛外)都高兴得不得了,只有一些老人家不太愿意搬出来……」

在鼓浪屿上横竖走了几圈,感觉的确如此。这里从来没有汽车,更无电梯。搬家基本靠手,行路大体靠走。医院、理发店、菜市场和便利店都不在视野能及的范围里,物价比厦门岛贵出许多,加上成天被游客围观……我若是原住民,或也想和游客们换一换。我们都不反感做游客,但我们都不想做别人免费的景点。

据说鼓浪屿正在申遗,而且眼看要申请成功。按这个趋势,不久之后的某天,鼓浪屿的原住民们都将搬到更方便、更宽敞的地方居住,将这座以被划归「风景名胜区」的小岛让给来开店的老板和来买单的游客。这固然是好事,却也让我不禁想起王怡的文章,《每个人的家乡都在沦陷》。

我不想多谈这里的「沦陷」。我更想谈的是对沦陷的抵抗。恰逢过年,每个回到家乡的年轻人都不免要经历一场或许重复了许多遍的逼问和入侵:找女朋友了吗?怎么还不结婚?什么时候生孩子?怎么不考公务员?户口解决了吗?年薪多少钱?怎么不买房子?隔壁阿二家的三儿可都如何如何啦……年轻人要怎么办呢?借用王怡的话,「或者看到微弱的希望,或者等待戏剧性的场面出现」。用我们的话来说,fight or flight,是战,还是逃?

或者,也有一些敏感、软弱,既不能刚正面而胜之,又不能潇洒地一去不还,选择了躲藏、给自己找个掩蔽所。一种掩蔽自己的办法,就是背井离乡,到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闯荡、折腾……加入(或者开办)一家小店。

时隔三年,我更多地理解了那些在鼓浪屿和曾厝垵开小店的年轻人。不是所有的店主和店员都只想着要赚钱。

于是就有了我第二次厦门之行的一个思考。

给自己找个这样的掩蔽,代价是不菲的。

曾厝垵的旅馆老板告诉我,在曾厝垵开一家小店,租金大概要 1500-2000 元·平米/月。加上装修、人工、物料和税费,一家小店的流水要走到多少才能不死,可想而知是个很大的数字。根据一种可信度颇高的说法,梁山被招安,一个重要原因是快要吃不上饭。此言非虚。成天做筵席,动辄吃不准公然售卖的牛肉,又不事生产,只靠打劫的那点钱粮是不能过日子的。所以只是逃出来、给自己找个掩蔽所,还远远不够。

你还要能活下去。

在曾厝垵和鼓浪屿转了一大圈,我看到了许多生意火爆的小店,也看到了许多一眼就发觉活不久的小店。曾厝垵的某条后街,在春节这样的高峰期也没见游客怎么来,路边有一家 Hello Kitty 主题的店,卖一些摆设和包包之类。店本身固然很精致,可谁来买单就成了问题。怎样的游客会在曾厝垵从前街逛到后街,进到这样一家主题性很强的店里,看上自己喜欢的一样东西,然后愿意付账?这样的游客又有多少呢?或者说,这样的店,怎么可能长久地活下去呢?

这促使我开始思考一个严肃的技术问题:

若是我开店,到底怎么才能生存下去?

有些店似乎不仅是文艺青年开的,同时也是资本家开的。我不止开一家店,而是开 N 家店,将消费者来个大包围,就像「苏小糖」那样,胜算就会增加一些。君在龙头路中间,我堵龙头路五边;错过我的分店之一,还有我的分店之二;在鼓浪屿你犹豫没有买,但你明天还要路过曾厝垵,哦如果你两个地方都不去,中山路你总要去逛逛吧?哦那儿有我们的分店。加上街头巷尾的广告轰炸,你多少总要对这家店有点印象。这就是资本的威力。创业青年烧资本家(有钱的父母也行)的钱,在钱没有见底之前,总是不会死掉的。

在有投资的基础上能坚持足够长的时间,效果可以更好。没听说过「苏小糖」,总该听过「张三疯」和「赵小姐」。没听过也没关系,我们不光名声大,摊子也大。「什么?龙头路鱼丸?对不起你们只有一家店。对不起我没记住。哎?张三疯?哦这个我见过!好像很有名!哇塞好可爱……」那些不太懂事也不太文艺的外地游客,只要还保有正常的记忆力,总是会对后者有更高的认知度。如果店面本身光鲜亮丽,再配一些辞藻优美的文案和精致可爱的包装,把产品描述成「不仅仅是产品还有情怀」的东西,杀伤力就更大了一点。我是文青,我买来送文青,我想装逼冒充一回文青……嗯。总有一款合适你。

读到这儿一定有些文青的读者要责备我:照你这么说还是钱的问题啊啊啊啊啊,你鼓吹高富帅呵呵呵呵呵,你看不起我们屌丝哈哈哈哈哈,你没有修养啦啦啦啦啦……请不要着急,我接着要说的就是「屌丝」一点的小店的生存之道。说起来也很简单,就四个字:

东西做好。

某天晚上我从厦大穿芙蓉隧道出来,在一个临近公交站的、我也不知道是哪儿的地方,找到一家小店,坐下来吃了碗沙茶面。和鼓浪屿上那种清汤寡水里放了两只虾就好意思叫「正宗沙茶面」的东西相比,这碗面简直是业界良心。老板是厦门本地人,一个很斯文的小青年。我还动了念头要买他自制的沙茶酱,因为没有现货,只好加了微信,等元宵节之后再说。他的店没什么装修,卖相也普通,但就是能历久而不倒。和他闲聊起生意经,他说了一句话,我一听就知道靠谱。他是这么说的:

「我们只卖新鲜,每天就卖这么多多,卖完就关门了。」

每天限量,还能卖得掉,而且坚决不增产。全世界的手工作坊靠这个都活得下去。是小店而不是「大厂」,所以不会产量很高,这也恰是小店作为「掩蔽所」的意义:花钱难买我乐意,说不加班就不加班。资本追逐利润,拒绝了这种天性的诱惑,没钱打广告,但还能活得下去,说明不愁销路。归根到底还是要「东西做好」。

这是个良性循环。因为东西做的好,时间久了又不变本色,就会有口碑积累下来。「只有龙头路 183 号的鱼丸还是我小时候的味道」,就凭某位地主朋友的一句话推荐,我就在离开鼓浪屿之前专程去了一趟龙头路。在众多招牌之间,我找到了这家根本没装修也没打广告的小店,「龙头路鱼丸」,吃了一碗鱼丸。味道当然没让我失望。我当然会考虑把它推荐给后来的人;而他们若也满意,就会继续推荐下去。有了口碑,加上东西做好且限量,就变成了不打广告的饥饿营销。久而久之,大家都会慕名想去。然后发现还要排队,手快有手慢无。那还能如何?抢购。……对不那么高富帅的小店来说,这是最好的一条路。

高富帅靠光鲜亮丽拿钱砸。非高富帅靠活儿好人踏实。可不就是这个道理嘛。

不然的话还能如何?就算是高精尖的互联网产业,一家的好也会很快被另一家看到、模仿、抄袭……何况是满大街都有的手工馅饼、手工糖果和手工凤梨酥,烤鱿鱼、大肠包小肠和榴莲糕,盖章本、小摆设和小纪念品,等等。谁做出来都不差多少,没有不可替代性,消费者买谁的单,就只是一念之间的问题。换而言之,就是看命,随机。对这些小店来说,生存的关键不是口碑,不是回头客,而是一锤子买卖。能在本钱用光之前吸引到足够多的一次性顾客,吸引更多的一次性顾客,是唯一的答案。

故而他们能做的事就是这样的:请两个二五仔,手拿大大的招牌,沿街扬尘舞蹈,大喊「我们这儿的 XXXX 全厦门最好吃」。是不是真的好吃不重要。牌子够大,动作够二,喊得够响,就够了。嗯,「180,18 cm,小帅,暖男,逗比,绝对靠谱……」,是不是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的确是赌命。所以三年前我路过的小店,也不知有多少倒在了这些年间。

创业公司同理。何况小店。

推而广之,给自己找个掩蔽,找一条自己觉得很喜欢的路,也可以称之为「理想」的。如果说有个理想像是开了一家小店,那么让理想落地、把理想变成实际行动,就像是找人为小店买单。据我所知,这件事很难。

有时候难在我们以为的生意不像我们以为的那么简单。譬如我的一位朋友,在北京开了一家小店,卖油炸食品。听上去就是买来原料,抹上面糊和酱料,丢进油锅里去炸,然后卖掉。但当他想在店门口放个小小的招牌的时候,被英明神武的城管及时识破,果断制止……事情后来如何收场我没再听说,但我知道的是,这家店如今已经关门大吉了。

有时候难在我们以为的自己不是我们以为的那么简单。譬如我的一位旧识,在厦门跟人合伙开了一家小店,出工出力,做得不亦乐乎。但据说此君彼时单身,又兼直来直去,对来光顾的妹子总是一副厚着脸皮凑上去的姿态。这非但吓跑了生意,也影响了合伙人之间的关系。这生意,不用说,也没能做得下去。

那做得下去生意的人要如何?请我喝茶的旅馆老板,我在他的院子里一共看到了四个员工,包括他本人在内。和「正规」的酒店不同,这儿没有明确而专门的分工。只要有事,只要有需求,大到收拾房间整理院落,小到换灯泡修网线,说干什么就得干什么,老板也不能例外。他并不能化身为资本家,一天到晚坐在院子里玩植物大战僵尸、跟客人扯闲篇喝功夫茶。他得像我在创业公司的老板那样,给员工发钱,哄着员工干活儿,在必要时自己贴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运营理想,实现理想,是要付出代价的。而且,也许,要付出更大的代价。一个小店主可以选择给资本家打工,可以选择当公务员,安心地拿着属于他的那份报酬。他付出的代价是自由,得到的是安稳。他放弃了这种安稳,选择自己创业,代价就是自己承担风险。在顾客消费的时候,顾客为他的理想买了单。在没有顾客消费而他必须交房租的时候,他就得为自己的理想买单。"Get busy living, or get busy dying."

其他一些理想,譬如要健身,要读书,要学习……不像开家小店,没有明摆在那里的成本,只有暗地里流逝而去的时间。年初时许下的愿望,到了年终一看,「东西做好」没有,外来的资本也没有,那就只能沦为空谈,用自己浪费的时间为自己买单。这样的理想,不是没有代价的。代价只会更贵。我们永远不会明白过去的时间在未来会多值钱。

从开下小店的一刻起,我们就欠下了各种账要还,不得不努力做点生意把赤字变成黑的。同理,为了实现其他的理想,我们也必得付出岁月、汗水和资本,把账单上所欠的项目一栏一栏填满。我们不能做的是开出白条,等着它自己兑现。

理想,从来,都是世上最贵的东西。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另一种满足的方式:自己赚点钱,消费别人的小店,以替代满足为自己放弃了的(或者未曾实现的)理想买单。

这样做的时候,我们又似会带着一些不甘。

还好我此刻并没什么不甘。所以那些知名或不知名的小店的东西,我就只看看,没有买。

兼以自勉。

2016 年 2 月 13 日,于高崎机场航班延误期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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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浪屿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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