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河旅店(上)
5.
目标是对夫妇,在同一家公司上班,丈夫是职员,妻子是财务总监。巧合的是,他们的房间号是0412,就在我们脚下,我入行二十年来头一次接到这么方便的活儿。
“男的我来,女的你来。”妻的眼睛里冒出跃跃欲试的兴奋光芒。
“行。”我上午跟着目标出去转了转,他俩好像是来看望读大学的女儿,一路有说有笑。发际线退到百会穴前后的丈夫,挺着粗壮罗圈腿的妻子——完全是对平庸夫妻,毋庸置疑。干掉这种目标的方法应有尽有,就算装作服务员敲开门寒暄几句天气,当着他们面拆开避孕套然后勒死他们都万无一失——他们对死亡缺乏最基本的想象力。
但偏偏就是这么一对夫妻,我却注意到了至少七波保镖在暗暗跟随,甚至就连目标左右房间的房客,我也看到食指第二关节上被扳机磨出的老茧。
看目标的神情,完全不知道有这样一群人存在。
个中缘由我自然不得而知,但我既然接了这笔生意,有没有保镖都无所谓了。
杀手的眼里,只有目标而已,真正让我感到不安的与目标无关,而是这座旅馆本身。
昨晚前台向我微笑点头的可爱女孩不见了踪影,电脑显示器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像是受了什么致命伤。面朝里坐的背影减到两个,看上去都是青年男子,他们的脸跟墙几乎像贴着一般,走过大堂时我试着把打火机掉在地上,但他们并没有回头,墙上的肖像画画的是个女孩儿,眉眼低垂,好像在盯着他俩似的。
在此期间,我也没有看到其他客人出入,整座旅馆静的可怕,就算这地方偏,只有两房客人也实在太过夸张。
我摇晃脑袋向电梯走去,决定不去多想,哪怕画中的女孩儿隐约给我面熟的感觉,这终究与目标无关,与一杯又一杯金黄气泡奔涌的Pineapple无关,我很快就会离开这里。
电梯门上却贴着这样的语句:电梯故障,停梯维修,带来不便,敬请谅解。
中午回来我俩就着黄酱近乎馊掉的盒装炸酱面争论了几番到底要不要直接开枪走人,最后还是以我的妥协告终:今晚去摸清目标的周围的护卫情况,明天晚上动手,完事儿打的去机场。我不想看见北京的六月,怎么都不。
“那我们比赛可就紧张喽,一不留神就得玩儿完。”我揉了揉发,头痛地看着妻。
妻起身把剩下的大半盒炸酱面丢进垃圾桶,侧着腰拿余光瞅我:“哟,怂了?”
“怂个屁!”我哭笑不得,本来要和妻讲旅馆的事,一下子觉得没了意思,还不如闭上眼躺一会儿,替晚上保存体力来得实在。
6.
虽说动手的时候要比赛,但晚上的侦查我和妻还是共同行动——面对这样防护严密的目标,侦查的难度往往比真正动手要大得多。晚上两点,我们来到四楼远远望了一眼,走廊和昨晚的夜路一样幽长,0413房的灯还亮着,0414房暗着。这也是厉害保镖团队的惯用手法,一间房亮着是为了吸引注意力,同时里面的人也好随时冲出房外,0414里的人则在熄了灯的房间里默默听着动静,这样一明一暗安排,杀手从哪个方向动手都很别扭。
“回去,从房间窗外爬下去最近。”妻扫了几眼,匆匆判定走廊里没有任何突破口,扭头上楼。今天我走楼梯的时候注意到每一层楼梯转角处的墙上都挂着副画,画里都画着个女孩儿,动作各异,一副比一副脏,也不知道多久没清理了。在走廊的微弱光芒里,画布上颜料涂抹的纹理清晰可辨,好像都是原画。我回头又看了一眼,四楼画里有一小片青翠欲滴的山脉,清澈河流自山顶泻下,撞在巨岩上,喷珠溅玉。女孩在悬崖上高高跃起,四肢结实修长,好像是要跳到对岸,只是她理应朝着前方的脸却突兀的整个儿对着画面,似笑非笑。
谁画的这种傻逼画?我老婆用脚画的都比这好,我心里暗暗发笑,没去看五楼画里是什么样,径直和妻回到房间。穿戴好战斗用具后,我打开窗子用钩爪抓住窗沿,轻轻爬出,一口气把绳索放了两米来长,脸刚好对着窗子插销。
我悄无声息在玻璃上割开直径两厘米的圆孔,探入手指拨开插销,继而又悄无声息地将窗子和窗帘同时拉开一条缝隙,动作如行云流水,入行二十年,这样的流畅早就深入骨髓。有时我甚至在想,我去做一年艺术品大盗,肯定能赚到我杀一辈子人也赚不到的钱。
房间内情形和我想的一样,目标安稳的打着震天响的呼噜,连我脸颊旁的窗都好似在微微颤动,也真难为他老婆能睡得着。空调上有个小小黑影,时而闪烁绿色荧光,应该是保镖们私自布置的便携式探头。没关系!尽管看着好了,我的动作连白天的探头都看不清,更何况是这种黑死人的时候?我暗暗记下房间里的布置和物品摆放,拉着绳子爬回房间。
“没什么特别的,你随便想象一下就成,外面风大,别去了。”我边脱衣服边对妻说。
“喂!认真点好不好,我们可还在比赛呢。”妻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如法炮制翻出窗外,我苦笑,低低嘱咐:“有一探头,悠着点儿!”妻仰头冲我嘟嘟嘴,身影下滑。
我从包里掏出本吉卜林的《丛林故事》,从一个目标书架上顺来的。1903年的版本,封皮上的烫金花草居然还有光亮,就是里面藏书票寒碜了点,品相和气度都是撒切尔夫人时候的玩意儿,不堪大用。我晚上没吃饭,这会儿真是想要煮字疗饥,看着黑豹和大蟒蛇行动言语,口水流了一地。
7.
妻回到房间是一个小时以后的事了,就在我忍不住准备第三遍翻下四楼寻找的时候,房门开了。妻脸色惨白,跌跌撞撞没几步就倒在了地上,胸口大起大落,像是永远吸不进一口完整的气。我连忙把妻抱到床上,她的皮肤僵硬冰凉,瞳孔甚至有了涣散的迹象,好长一段时间里只是神志不清的重复着:“画……画……她……她……画……”我用被子盖住妻的身体,抱紧她。
致幻剂?还是气体神经毒素?无论哪一种都不像是保镖会布置的手段,我抱着妻心乱如麻,难道是以前的对头找上门来了?按理说吸入乙醚过量也有产生幻觉的可能,但妻说的那些话又是怎么回事?情不自禁地,我想起了四楼的那幅画,那女孩不自然扭折过来的脖颈,和她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五月末的北京,我在一个连空调都没开的房间里打开所有的灯,还是有止不住的凉意顺着脊梁骨往上爬,一点一滴。
妻第二天醒得很迟,不过精神状态倒是有所稳定,我问妻想吃点儿什么,她摇头,眼底仍有深深的恐惧残留。我叫了碗绿豆粥,她也只是喝了一半就喝不下了。
“我想不起怎么了,我从那条缝里看了眼目标房间,后来就眼前一黑,等到醒过来我就已经在那里了……”妻说着脸色又是一白,手指止不住的抖起来。
“哪儿?”我让妻躺下,心里盘算着要不然现在就动手干掉目标,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四……四楼楼梯,那里挂着一副……一幅画。”妻用尽全力说完了整句话,仰面躺在那里,唇色发白,被妻紧紧咬住。我木然站在床边,不知所措,一阵疯狂的颤栗划过浑身上下所有皮肤,这是一个杀手二十年来的积淀,每到生死关头前,死神都会向他的使者通风报信。
我从没想过,做个普通任务能让我生出这样的感觉。
我来到四楼,把那幅画看了又看,连上面的灰都擦干净了看,除了女孩的角度有点诡异之外什么都没看出来,不过是件普通油画。我把女孩的脸深深印入脑海,准备去外面吃点东西。
大堂还是空荡荡的样子,我走出巷子,大街上阳光灿烂,身体也好像暖和过来了。我在炸鸡店里买来鸡排,喝完附赠的寡淡酸梅汤后去超市里买了两个带红豆和葡萄干的面包,坐在街边长椅上就着鸡排大口啃完,胃里总算有了种暖洋洋的踏实感觉
就是吃的太快,有点儿噎得慌。
我环顾四周,步入一家药店,对里面卖药的大妈说:“止咳水,大瓶的。”
“八十。”大妈没多问,报了价就给我取来吗,我递出张一百块,当着大妈面一饮而尽。
多少年的老毛病了,一紧张就想喝这个。
8.
大妈递给我两张十块,大概是听出来我普通话里没什么京味儿,笑着问:“来旅游啊?住哪儿?”
“来看我妹妹,她在这儿读书。”我先胡说八道个理由出来,等会儿要是被大妈误会我来看孩子就太伤人心了,“就在沙河旅店住,不远。”
大妈倒没追究我到底有没有孩子,反而想了一会又问我:“是叫沙河旅店?”
“对啊,看上去是老店,屋里摆放都有年头了。”我很喜欢和偶遇的人聊几句天,总能给我一种久违了的,活生生的日常感。
大妈眉毛一皱,说:“我在这儿待了半辈子了,周围哪家店我不知道?没有叫这个名儿的店啊,您没走错路吧?”
我一身的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忙掏出手机打开手机地图,看见那个写着“沙河旅店”的红点还在那里才出了一口长气,扭头朝大妈一笑:“哎呀您还真别说,搞错了搞错了。”顺势把止咳水瓶往垃圾桶里一丢,出了店门。
真是吓死个人,还是赶快回去收拾收拾,晚上解决目标就往机场走吧,这地方再待下去就算是杀手也吃不消啊。
我再次走入小巷,步履飞快,不一会儿就看见沙河旅店的招牌,这次前台的可爱女孩出现在了显示屏前,她看见了我,朝我又是甜甜一笑。
我推开厚重的玻璃门,也朝女孩的方向投去笑容,我在朝楼梯走去的途中有意无意靠前台近了些,准备潇洒挥手,说声“昨天去玩了吗?这天气真是好”。
但我刚扬起手时,那些话语便凭空消散了,我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只顾着和女孩对视在一起。
我终于知道,我对画中女孩那隐隐约约的面熟感,从何而来。这大堂刹那间光线阴沉下来,中央空调里出来的风吹在人身上,生疼。
“先生,您需要我的帮助吗?”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女孩以熟悉的方式扭过头,微微一笑。
这微笑,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冶艳张扬。
沙河旅店(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