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百年炉火》第二十四章

长篇小说《百年炉火》第二十四章

2015-02-18 13:0237

二十四

耀州“南房子”龟子群是在葬礼开始后十七天上才从凤翔府请回来的。龟子群原名叫李德明,耀州城里南街宅子享人。从不到二十岁上学成归来算起,人们早就不记得他的原名,龟子群是因为他是远近闻名的吹龟子的乐人,而加上一个群字,则是因了他的小名叫“群”。整个清末到民国时期,他都是渭北地区各县争相邀请的乐人。邀请他的人跟着他相邀有约的脚步一路走下来,一直到十七天上才硬是在凤翔府终止了他的行程,一路抄近道直上陈炉镇,连家顺道都没有回。

龟子群是从店子坡上来越过军台岭经前河进入镇上的。一行四匹骡子驮着行头,后面跟着八九个“南房子”的演奏人员。一行人从北沟坡上下到前河开始,一声高亢苍凉穿透力极强的唢呐声就传到了镇上传上了南堡子。人们停下手中的活计仔细听一阵,就相互转告:“龟子群来啦。”唢呐作为北方民间的一种乐器,其特点是声音犀利嘹亮,极其适合在旷野之中演奏。其劲道和特色像极了秦腔和陕北的信天游,可着嗓子吼出去传到极远振聋发聩,首先以高分贝的开头亮个相,然后渐次转入悠扬和苍凉,在高亢与苍凉之中加入婉转与倾诉,透人肺腑,酣畅淋漓,犹如一海碗劲道爽滑的饸饹面再加上香辣味道做到极致的油泼辣子,一碗下去管教你大汗淋漓,七窍通畅。而龟子群的唢呐则更加强化浓缩了这种乐器演奏的特点,高亢之中多出了柔婉,苍凉之中多出了悠扬,起承转合之中又多出几分通畅与悲壮,能够一下子将你的情绪高强度的调动起来,然后在他的乐曲的旋律里跌宕起伏回环往复穿越重生。听他的演奏远远离开了热闹的层次而在云端里遨游,就像是离开拥拥挤挤的街市来到呼风唤雨排兵布阵啸叫冲锋的战场,在酣畅之中遨游,在激扬之中叙说,在哀怨之中崛起,在悲情之中怀恋。所以在当时渭北地区的豪门望族之家的红白大事,都以请到鬼子群为幸事。即就是十年后当时任国民革命军第二军总司令的胡笠僧的母亲寿诞之日,也是由龟子群的演奏把寿宴推向了高潮。一阵激越的唢呐之后是《苏秦激友》,均博得满堂彩。胡笠僧的母亲兴致勃发,当下赏赐十块大洋。近四十年后的1960年共和国国庆节,龟子群应邀率领由子侄孙辈组成的乐队走进西安城,在剧社林立的都市中连演月余时间,给西安城一个崭新而又强劲的冲击。此是后话。

在葬礼后来的日子里,早上人们在唢呐的悠扬里起身,夜晚在唢呐的悲壮之中进入梦乡。近二十个剧团的演出反倒成了唢呐演奏的背景音乐,唢呐的穿透力极强的主旋律恰切的将人们的情绪协调到了与葬礼相符合的状态。在人们的记忆之中,从来没有像那一次一样长时间的浸淫在龟子群的演奏之中。

葬礼筹备一个月后,一应工作早已准备停当。剩下的时间完全就成了灵前的超度法事和不急不慌的吃喝与等待。采买工作已经完全正常化,只是采购的距离是越来越远,尤其是生猪采购。近处百十斤以上的猪已经被采购的精光,不得已就高价收购还不到宰杀时间的小猪,当地人叫“克朗子猪”,意思是刚刚长成大概形状还没有来得及追膘的猪。再就是到更远的地方用牲畜驮笼往回驮。所有磨房的石碾子几乎不停的工作,拉磨子的驴和牛都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充足的高料的饲养,尽管每天在不停的干这活,但其膘色毛色反倒呈现出更加健康的状态。梁国基安排回收面粉的张静斋大概用眼睛瞅瞅就算过了秤,再装上麦子原粮叫磨坊主们去加工。负责压饸饹的人家每天从早到晚都是热气腾腾。饸饹床子架在滚水锅上,床眼里塞进合适的和好的面团,将饸饹床子的芯子搬正扣合在床眼里,压床子的人跳上高凳子一屁股坐在床子上杆,在咯咯吱吱的声音之中慢悠悠的往下压,直到饸饹床子的芯子压到了头,压饸饹的人跳下高凳将床子抬起摇两摇,压成的饸饹就断了结落入滚水之中。经一时间煮到位后,照看锅的人手操一把大笊篱将煮熟的饸饹捞出倾倒进凉水之中,轻轻搅拌,待凉个半透,按照一海碗能够盛装的量,团成团子淋水晾在容器之中等待装碗浇汤上席。一天到晚不停歇。

最繁琐的是给每天下午席面上准备各种蒸碗的厨间,现将各种装蒸碗的材料油炸备好,然后按照要求花样和层次装碗再上锅去蒸。蒸好卸笼按照品种堆摞起来等待开饭时节在上笼加热。清洗的切削的油炸的装碗的上笼的是一条龙的流水线作业。葬礼十几天过去时,人们对于每天下午的席面已经不感兴趣,纷纷要求下午也吃饸饹,因为席面油水太大,人们的肠胃已经不能够承受,家家的茅厕了都是稀里哗啦一片。所以除了往来的客商还按照原来的安排出席,社里的人都早早快速的吸溜几碗饸饹后,就转着台子去看戏,那家热闹就往哪家挤。

从西安城洋学堂歇假在家的穆有全每天的事情又回到了上学之前的状态,就是等待郭红妮出门,你去哪我去哪,你走那条路我就走在你后头。你理我也罢不理我也罢,我就愿意跟着你看。大部分情况下是相悦欢乐的,但凡扭扭咧咧一定是红妮在逗着穆有全玩,有时候红妮会用多半天的与穆有全别着劲,单单等着穆有全傻傻的哄着她。这一阵子的主要活动是相约着去看戏。镇上的人家几乎都联络有亲,尽管是东三社在过事帮忙,但吃喝摊子上相聚的确实大部分的镇上人。红白事情上绝对不会有姻亲关系的礼节马虎。事情过去在东西两社间的事按照各自的利益去行事,关乎人情礼节却是不讲究的。西社所有的有姻亲关系的人也在席面上吃饭。

红妮和穆有全选的也是饸饹。红妮吃饸饹是一条条用筷子挑起吃的,穆有全也是,这就和镇上绝大部分人吃饸饹有了很大的区别。镇上人吃饸饹是挑起一撮送进嘴里吸溜着吃下去的,一碗饸饹两三分钟就搞定,但红妮和穆有全就不会这样吃。红妮严肃的对穆有全说:“你要想人家一样吃,不准一条一条挑。”穆有全支吾着说:“我一口哪能装进那么多?你不是也一条一条吃么?”红妮就更加严肃和生气的说;“我是女的你也是女的?吃。”穆有全憋得脸通红,左右看看,动手挑起一大筷子饸饹就塞进嘴里,郭红妮惊得瞪圆了眼。看着穆有全可着劲吞咽的样子,郭红妮夸张的笑了,穆有全一急就呛住了,想吐吐不出,想咀嚼嘴里又转不开。情急之下就喷了出来,连鼻子里都有汤水流出。郭红妮一看,更是笑得止不住。平日腼腆的穆有全尴尬得急慌慌处理喷出来的东西。红妮这才上前帮忙处理一下,两个人很快钻进热闹的人群里去挑自己喜欢的戏台子看戏去了。

旧历已经是十一月中旬。按照当时的气候情况已经应当是冰天雪地,最少隆冬季节那一场接一场的白毛风应当是吹过许多场了。但那一年没有,直到十一月七日葬礼才满了七七四十九日。整整一个白天人来人往都在匆匆进行着葬礼最后的准备。从南堡子到坟场上的灯柱子上全部换上粗眼子,呼呼拉拉的火苗飘逸着烟穗子。各个戏台子里都换上了新戏,锣鼓声声,鼓点紧凑,台子上表演的人更是十二分的卖力。从葬礼开始旷日持久的演出本应是一片疲惫,但天天好吃好喝还有价钱不菲的酬金,没有了市场压力的演员和掌柜们,都卯足精神比赛自己的绝活,只感叹这样的好日子不长久了。最后一场演出,各家都拿出看家的本事闯场子,就看那个戏台子底下观众多喝彩声高。酉时开始,飘飘悠悠的云彩从四面八方笼过来,天黑尽时就飘起了雪花,洋洋洒洒,不紧不慢,到各个席棚厨房的人要回家歇息时,地上已经是刚刚漫过事物原本颜色的白。但一直没有风,不像以往时节那种风搅雪,大风直接吹过的地方几乎没有雪,但背风的角落里尤其是门口墙根下,清早起来几乎是埋过门头。

南堡子里的祭奠活动此时也进入高潮,整个堡子上灯火通明,在以龟子群为首的唢呐演奏的苍苍凉凉的乐曲声中,各种最后的祭奠仪式依规进行。因了南堡子地处最高的缘故,在飘飘忽忽的小雪之中,南堡子里的灯火显得尤其壮阔而有声势。远远看去,从西堡子往上绵延五里地,漫天飞舞的是雪花,星星点点的是红红火火的窑炉里的炉火,整整齐齐排列两行的是灯柱子的油灯在雪花飘舞中燃烧,锣鼓沧沧浪浪的是戏台子在演出,妖妖娆娆穿过夜空来的是南堡子里的唢呐声。按照风俗,出殡前一晚是祭奠的高峰,这一夜是不能睡觉的。祭奠活动一直到第二天早上起灵抬棺,一直到从坟上回来谢了相逢也就是来帮忙的人,孝子才能够睡觉。

事后几十年过去,据老人回忆,那天是个晴晴郎朗的日子。寸许厚的雪把小镇的山山岭岭装点得一片银白。雪晴后的银白里,两行灯柱子上面的灯碗还在雄赳赳的燃烧着。灵柩所要经过的地方,家家都早早起身在扫雪,没有人家的道路已经被梁靖云安排的人打扫干净。戏台子上面的锣鼓已经全面停止,席棚里厨房里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工作,站在合适的位置静静等待出殡的队伍。镇间小路上没有了早早起身拉着牲畜给做场准备材料的人们和牲畜的影子,除了呼呼燃烧的窑炉之中的炉火,镇上的生计好像都瞬间凝固了。天色刚刚放亮,梁靖云问了缘:“时辰到了吗?”了缘说:“世上就没有好的时辰,好啦了啦就是好。可以走了。”梁靖云一抬手,一声穿透云霄的唢呐声响起,按照程序起灵抬棺。于是人们第一次看见两排军人在一声整齐的号令之后抬起了灵柩,其余的军人则排成一排冲着天空集体鸣枪五声。枪声在唢呐声里显出短促而激昂,象是唢呐乐曲之中的几个音符。灵柩在缓缓的行进,后面是孝子的队伍,扯得很长。再后面是几十匹骡子驮的剪出的纸钱和沿路插下的招魂幡,队伍过处纸钱遍地。梅瑞卿没有像一般媳妇一样拉长了声音放声大哭。清秀的面容是那样的庄重,搀扶着父亲缓缓前行。这么多年在镇上生活,她第一次感觉到镇上的一个早上除了在强烈的唢呐声中进行的一场葬礼,其他的一切似乎都停止了运转。百十天以后的一天,梅瑞卿第二次看到了这种凝固与静止,那是一种难以描绘的孤寂与寒冷。而此时此刻,梅瑞卿完全在一种平静的梦境之中。她突然之间就想到里远在千里之外的家,想到了父亲和母亲,甚至想到了  姨。为了家的延续,父亲母亲甚至还有 姨,他们都曾经在忧愁之中煎熬了很久,直到老道人说出莫须有的出路。自己也是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以自己的一生去换取可能会有结果也可能只是一个安慰的出路。雒武的母亲是一个简单到纯粹的女人,能够在生与死的考验面前淡然的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亲人的活路。活路,生死是一条需要抉择的道路;家庭的延续有时候也是一条需要抉择的道路。母亲以自己的抉择拯救了家人,却把后半生的痛苦留给了自己。但母亲从来就没有后悔过当初的选择。如果还有一次当年的情况,相信母亲还会像那时候一样,放下自己的一切去成全家人的生命,给家人一条活路。和母亲相比,自己是幸福的。阴差阳错的命运将一个时尚的洋学生的生活嫁接到了西北小镇,但在这里她却找到了自己的生活,充实的有质感的从来没有矫情的最真实的生活。星星点点的小镇的历史连成一片,那是在旷古的沧海桑田的风雨之中艰难穿行过来的遍体鳞伤的生活状态。就是这种不息的懵懂的追求一条活路的劲头,使小镇上的人们在泥泞与崎岖的道路上顶着风雨往前走。对他们来说,走到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生活在继续能继续,人活着,人在路上走,就好。经历的事情多了,他们已经懒得去描绘遥远的未来,他们在乎的是当下有没有一条路走。有一条路就好,就像小镇千百年来人们毫不动摇的以陶为业,以农为辅,这就是千百年来小镇人认定的一条求生的活路。“金棍子银棍子,不如手中的泥棍子”,人活着,天晴着,山里的陶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路就在手中。大灾大难之中,人们或死了或散了,大难过去,只要还有人活着,动手就是活路。梅瑞卿在这几十年的生活里看到许多简单的东西,少了城里人的算计和计较,多了一份纯粹与朴实。就像父亲,在自己毫无希望的守候中,自己已经走向遥远的女人回来了,他那颗僵硬的心活过来了。在女人身体落下终生难以疗治的疾患的情况下,为了自己女人的笑脸,他毅然放下了手里的一切,甚至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就像自己的女人当初作出的决定一样的抉择,用自己后半生的陪伴使她幸福。这种秉性成了过去岁月积淀在小镇人性格里的一种特质,象武哥的坚定与固执,敦厚与朴实,从来不好高骛远,只在追求生活平静的继续。梁靖云梁先生也是一样,只要人活着生活在继续,就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但这几年似乎有一些不同了,总感觉人心变得古怪了,眼光都埋藏到心里去了,没有了标准和原则,本来纯粹的心野里生长出了许多荒草,总想在乱纷纷的世界里抓取点什么。至于抓取的是什么,可能连他们自己都不清楚。想到这里,梅瑞卿的眼睛里模糊了,其实是在小镇生活几十年后自己的心模糊了,突然不会生活了。从小耳濡目染的生意场上的经典,在现实中似乎走进了死角,继续这样做不仅不会好,还有可能变的更糟。国民革命了,人们的生活在革命前和革命后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唯一的变化是人们的心里有了平白无故的荒草在疯长。许多人不再专注于金棍子银棍子之外的泥棍子,而是想凭借一种力量轻巧的生活,世事就变得乱象纷纷。梅瑞卿有一种担心,担心这种疯长的荒草里埋藏着一种可怕的冲动,一种放下了传统与亲情的躁动。梅瑞卿的这种感觉在五十一天之后就呈现出了一种她从来没有描绘过的情景,一种残酷的令人惊悚的局面。但此时此刻,梅瑞卿明确知道雒武并没有充分了解当下实施的变化,他只是在内心纠结,只是在妄图寻找出一种突围的道路和心态,他不会也绝对想不到这种潜伏的躁动会演变成怎样的结局。东西社之间已经远远不是上不上碗窑的问题。上碗窑只是一个名头或幌子,隐藏在这名头和幌子后面的是两种力量在较劲,准确的说也不是在平等的活者对等的较劲,而是在寻找一种崛起,一种拟制和降服。在降服什么,降服之后会得到什么?不知道也看不清。东河川银子在回来路上被劫绝对不是简单的事,这准确地说就是一个再明确不过的信号。除了套匪自大明朝以来的骚扰,没有哪一股力量会轻易的插手陈炉镇上的事情。那么多次的洗劫过去,镇上的浮财像韭菜一样被割了一茬又一茬,但灾难过去人们照样忙碌在陶业之中,很快埋葬亲人擦干眼泪寻找活路。但这次不同,这股力量是在暗处,在不经意不提防的地方。思想至此,梅瑞卿反倒完全的平静下来,以良好的心态处理复杂的情况,不明朗就等待,等待明朗之后再出手。梅瑞卿不自觉的紧紧抓住父亲的胳膊。看见铁锤挺着永远圆鼓鼓的肚子在卖力的抛洒着纸钱,梅瑞卿吩咐铁锤把纸钱交给身边的人:“你去跟在你叔身边,其他事就不管了。”铁锤应一声“哎”就急急赶到前面扶着灵柩的雒武身边。

坟场上,鸣枪的军人队列已经整整齐齐的围了一周,穆青云站在前边,身后站着西八社的各位理事。入土仪式在如泣如诉的唢呐声中毫无悬念的进行,照样是整齐的鸣枪致哀,照样是青壮劳力在奋力的把坟头圈圆,又用铁锨一锨拍瓷实,在用红砖绕坟一周砌起围挡,孝子们在烈焰如炽的纸钱大火之中嚎啕大哭。雒秉顺老人似乎一直没有流泪,好像他没有泪腺一样。人们按照规程完成了所有的事,雒秉顺才晃晃悠悠走到坟前,低下身去把头抵在坟的围挡墙上,掬起一捧捧泥土加在坟头上。终于,坟上的人都快走光的时候,雒武和梅瑞卿走到父亲面前,想搀扶父亲回家。老人摇摇手叫他们先走,雒武只有留下铁锤照顾父亲,自己往回走。

人们说,龟子群的唢呐那是一个绝,吹得回肠百转,天昏地暗,凄凄凉凉而又高亢嘹亮。显然这一次人们是长长的领略了龟子群的精湛技艺。从起灵到坟上入土仪式完毕,他的唢呐声就一直没有停过气。在人们往回撤时,他的唢呐声似乎又掀起了另一个高潮,最后简直就是一个表演,一种故意夸张的展示。葬礼业已完成,人们把注意力完全转移到了他的演奏上。只见他鼓着腮帮子吹奏者似乎就不用换气。人们不明白这是怎么做到的。

一场在小镇历史上空前绝后的葬礼落下了帷幕。不管是军人的参与还是龟子群从未有过的长时间的表演,还是那两行小镇历史上最早的路灯还有那么多的戏台子,最最让当时的人们记忆犹新的是那长达四十九日的高质量的宴席,那种天天不用自家开火而又吃的满嘴流油的幸福日子,比一场任何时候的节庆都叫人流连忘返。南堡子里面的席棚全部拆除了,南堡子坡上绵延下来的席棚也已经被拆得干干净净。相逢们铲除了垃圾,军人则精心的维修遭到破坏的道路,从南堡子一直到通过的镇道还有镇子外面的通道。燎渣在镇上是不缺的,也是镇上的特产,在当时却是垃圾。从窑炉里出来已经燃烧尽的煤炭渣滓与破碎的陶瓷一起堆起几个巨大的山峁。南堡子有下手是一座,腰街右手是更大的一座。将台子上的灰山峁更是巨大的一座。另外还有一九四九年之后建立的新街道下面,水泉头整个居住区往下,都是废弃的燎渣和碎瓷片。五六十年后这些都变成了宝贝,燎渣成了水泥之中不可多得的添加剂,碎瓷片被渭北箍窑洞的人家长途贩运几乎殆尽。昔日的垃圾山被山外面的人出着钱拉运完了。然而在当年,除了用燎渣铺垫道路抗潮抗滑抗泥泞外,全没有其他用场。军人就是用这些东西铺垫了道路。有关这次长久而盛大的葬礼被南来北往的客商们传扬的很远,几十年后还有外来的人在打听当年的盛况。

送走了所有客人,拜谢了所有的相逢,雒武把以梁靖云为首的东三社各位理事延让到议事房上首坐定,规规矩矩给各位大揖谢恩。了缘和尚倒是没有急着走,在一个下午与雒武坐在南堡子南门平日雒武练鞭子的大石板旁,慢悠悠的品着茶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一个下午的话。从小镇经历的历次大的变迁开始,讲到镇上民众以陶瓷为业的的艰辛与苦乐,说到生活变迁中的无常与沧桑,说到生与死和一代代生命的更迭与重生。雒武把从穆松堂老人那里听来的有关陈炉的历史也回顾了一回,感叹从上古以来层层叠叠的灾难和战争对生命的践踏和蔑视。了缘静静地听着,间或插一句两句的话。后来就是了缘在说,雒武在静静地听。了缘说,人从生下来就是一种经历一个过程,是一种从生到死的体验。王侯将相也罢,平民百姓也好,家财万贯也好一贫如洗也好,最后走到的终点都是死亡,都是肉体的终结。不说再生,不讲生命是否有轮回,就是短短的几十年时间,有修炼的人会有一个较长的生命体验,常人也就七八十岁。内心修养到孔子孟子这样的人间大德,享受的年华也不过就是七十三八十四。天下也许有千年神龟,但是天下有关肉身生命的人和动物谁见过永远?不管相对长久还是短暂,对于这个过程的认识和态度,就决定了一个人是在享受生命还是在糟蹋活着的时光。财产是叫一个人生活的好一些的保障,但一个人活着或者维持一个健康的生命需要多少财产才是个够,没有人仔细研究过。对于财产占有的贪婪与无知,造就了诸多人间的悲剧。不管是个人超出生命承受极限的努力还是大到一个国家一个团伙,都走在一条不归路上,为了贪欲,为了因贪欲引起的纷争的难以化解,制造出人间的重重灾难。其实,不管是信教还是普通民众,生命的快乐在与心境的平和和对于生命过程的关爱与照抚,在于爱和被爱的享受之中。财产在我来理解就是一日三餐和衣食住行。一粥一饭一屋一床足矣。但许多人为什么有贪欲,不是不知道享受生命,而是在纷纷扰扰的世事之中缺乏一种安全感。因而就要大大超出自我要求的准求财富,殊不知当他们聚集了巨大的财富之后,就成了别的追求财富的人的目标。因而也就产生了保护自己的财产或者是去争夺别人的财产的新的纷争。世界的乱象就是这样产生地。人们忘了生活本身,都去追求一种虚妄的安全,反倒招致的是不安全。孔子也好孟子也好,替世人探求的是一种治世之法。老子也好庄子也好,追求的是个体生命如何快乐健康的延续或者叫长生久视,如果是人都能理解此种奥妙,世界就真的和谐美好了。只是世上人不可能都有缘了解这些道理,自己也想不透其中的道理。所以,人们心里就纠结结,世事也就纷纷扰扰。说是叫世人放下,不是说要放下生命放弃生命。生命对任何人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问题是能够简单地对待生命而不是追求极度富足的对待生命。生命就像一棵树苗,风调雨顺万物都会获得生长,并不需要特别的关照。一切超过需要的关爱和呵护,都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都是对生命的损害。犹如草木,相互在风风雨雨过后相视一笑就是关爱,在严冬来临之际招招手就冬眠过去,来年开春还是相视一笑,这就是生命的需要和生命的真谛。按照事物的原本要求去生活,就是对生命最好的爱护和尊重。在自我生命延续的过程中中对相关的生命或者相识不相识的生命给与关注和呵护,这就是爱心和业缘。你的爱心会帮助你的生命得到升华,一代代积淀就会有好的业报,这就是因果。不说佛不说道,天理都一样。多少人内心清净了一辈子,又有多少人纠结了一辈子?想开才能放下,想不开就永远放不下。建造了一个金山银山,谁最后达到了幸福?不说建造金山银山的烦恼,就是仅仅论有了金山银山之后的烦恼,就足以教一个正常的人发疯。这就是俗根。有了这条俗根,就注定了一生的大不幸。信佛不信佛不是在吃斋不吃斋,不是在打坐不打坐,是在你悟不悟。悟了就清净就成了佛,不悟或者放不下,一切都是无用的。那天下午,四野的残雪还在,但没有风。坐在小镇的最高处,嗅着空气之中淡淡的炉烟味道,小镇又在按照自己固有的模式在运转。镇道上人来人往,牲畜的铃声清脆悦耳,传出去好远好远。雒武深深吸一口气,平静的站起身,就在石板旁边跪了下去,在了缘惊慌之中行了一个大礼。他感觉又回到穆松堂的书屋,在静静的聆听老师的教诲。第二天,雒武送了缘回了美原。

梁靖云是在葬礼完结后第三天见的雒武。雒武歇息一番又尽心的清洗过后,神清气爽的站在梁靖云面前,倒是有了十分的精神。梁靖云说:“一桩心事料啦,人都轻松起来了。”雒武说:“多亏梁掌柜倾力相助,这个事办得没有一点遗憾。母亲的事是最大的事情。办不好母亲的事,父亲和我今生都不得安生。母亲不光生了我,换舍身救了我们父子。这样的恩德是无以相报的。与其说是给母亲办事,不如说是在了去我们父子二人的心事。母亲其实并不需要这些东西,母亲一生有家有儿子,在她已经足够了,已经是非常的满足了。梁掌柜了解我们父子的心情,完全表达了我们的意思。这件事我会好好答谢梁掌柜。”梁靖云平静的笑了,说:“这件事就这样了啦。这样的母亲是令人尊重的,你也不用谢。现在我有一件事要给你说。这件事是在你母亲葬礼期间发生的。为了不影响你的心情,我和梅子商量,就等到葬礼完结后再告诉你。”梁靖云转头望着梅瑞卿说:“你说吧。”梅瑞卿就把徳仓麦斗东河川遇歹人劫道的情况备细说了一遍,有把她和梁靖云的分析也说了一遍,“事到如今过去一月有余,还是打听不出来任何消息。可以肯定的说,这是一个严密的团伙所为,绝不是一般的流匪。”

雒武在静静的听,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半晌才抬起头面对着梁靖云说:“我想听你的想法。”

梁靖云一字一顿的说:“梅子已经说清楚了。这回应当说是遇到了一个硬头子。现在的问题是,如果是一次精心策划的抢劫,此事过去也就过去了,损失的是一些银钱。如果是,如果是被什么人或者什么团伙盯上了,那就是说东河川的事情仅仅是一个开始。对方在暗处,我们在明处。对方盯的是东河川的银子还是东河川的煤矿,更进一步讲还是盯的你雒武,这才是事情的关键。乱世之中怪事多,要仔细想想,早做一些防备为上。”

雒武点点头说:“你说的是对的。损失些银钱不算啥。县太爷之所以屈尊到母亲的葬礼上来,也无非是捐助的银钱的关系。来一个新的县老爷,都会来一次动员捐助。咱是黎民百姓,一旦有人惦记,惦记的无非是银钱。他还能要咱的命?难就难在不知道对方是谁。是正道是义举,咱拿钱就是,犯不上这么兴师动众。话说回来,谁能够这样兴师动众?精心策划说明居心之大,组织严密说明训练有素。这样的组织不是刀客土匪,不是军队,不像是民团,那会是什么组织?”

“会党?”雒武的脑际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梁靖云一惊:“有可能。近十几年来,各种秘密会党私下网络了许多组织,内部纪律严明,尤其以垄断行业经营权为主,为会党会员谋取利益,保护会员的安全,得到广泛的响应。官府指靠不上,人们只有靠会党的势力。大清国是重点是哥老会,进入民国就更是多如牛毛。陕西哥老会加入了国民党,各种会社好像尝到了甜头,都希望壮大自己的实力,盼着有朝一日被更有实力的组织收编。这一点自古以来也没有什么两样。大明朝末年,祖上梁三扶持冯彦祖组建五百人的民团,以后的结局是民团洗劫了梁三的全部资产,又招收了三百人然后投奔了陕西督军多隆阿,最后被封了五品顶戴。现如今会党林立,民国政府也没有精力铲平各方势力,也就采取招安的老招数。几百年来的套匪,如今摇身一变就成了革命军。其他会党也在壮大力量寻找机会试图被招安。这已经是一种进身的捷径。”

梁靖云顿了顿又说:“不知其间有没有什么关联?西原山神庙的仗是穆青云叫红枪会打的,灯柱子受伤已经没命了。收获很大,但很少有人知道。灯柱子之死也被说成是牲畜受惊所致,”雒武没有听完就站了起来,梁靖云抬手示意雒武坐下。“还有,在葬礼期间,青云在来吊唁的时候,曾经托我说事,意思是能否在叫来参加葬礼的队伍和他们一起,瞅准机会与套匪打一仗。我说,一个是队伍有队伍上的规矩,不能说打仗就打仗。二是过去的套匪已经成了革命军,旗号都打起来了,就更不能打了。当时清运是不高兴的。后来的事就不知道了,显然青云是没有听进去啊。”

“任四的事没有音信,东河川的事没有音信。但任四的事显然是土匪干的,因为土匪瞄的目标并不大,这是根据自己的力量权衡的,一定是四处流窜作案的惯匪。东河川的是有些蹊跷,你们分析的很对,一个是有来头,一个是很可能这只是一个开始。干净利落,不留任何蛛丝马迹。在钱吗?这么大的动静为了那么一点钱是不值当的。应当是一次有组织的演练,是在为下一步的事情作准备。”雒武站起来伸直腰身,转身看着门外说:“看来是有事了。人怕出名猪怕壮,是有人看我上了膘,要宰我这头猪了。”突然雒武就想起了封赞化走时说的话,想到了了缘的话,一个是一种预测和揣摩,一个是一种趋势和基本判断。都是对的。

这一夜,雒武多年来第一次失眠了。他把自己和父亲多年来走过的路回忆里一遍,结论有三条:一是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做过亏人的事情,都是救济人扶持人帮助人,甚至是暗暗地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又不愿意开口的人;二是围绕的中心就是一条,教母亲不担心,教母亲开心快乐;三是做个有良心的商人,赚取生活资源。至于成为联头之类的事,仅仅只是愿意为大家出个头,能够维护乡邻的基本秩序和符合道德要求的行为规范。自己没有作出过伤害乡里的事情,也从来不想巧取豪夺。母亲回来了,母亲就是家里的核心。后来有了梅瑞卿,全家三口人都围绕这一个核心。这就是多年来的家庭生活。没有什么可挑剔的。雒武转身抚了抚梅瑞卿浓密的头发,梅瑞卿就伏在了雒武的怀里。

“睡不着吧?”梅瑞卿轻声柔语的问。

雒武完全的把梅瑞卿揽进怀里,亲了亲梅瑞卿的额头,说:“我雒武要好好谢谢你梅子。有你这样的女人,应当是我上几辈子祖先积的德。”

“你先人积的德还能够把我从几千里地的地方拉到陈炉镇上来?按说还是你收留了我,还成全了我父母的梦想。我还要谢你哩。”梅瑞卿撒娇的说。

“说实在话,你梅子是一个优秀的女人。嫁进我家就没有闲过。这么多年过来,就对母亲这一条,我雒武就应当给你树个碑子。”雒武说。

“那你就给我树个碑子吧。”梅瑞卿说着就在雒武身上动起来,雒武才记起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过亲腻的事情了,一时就有了强烈的反应。那一夜他们很快乐,雒武后来沉沉睡去,把白天所有的不愉快的事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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