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柯：写作时我们在想什么

作家不稀奇，作家写的书也不稀奇，图书馆书店到处都看得见。但是作家写作的时候在想什么，就很多花花肠子了。

我有一次认真地把我新出的随笔集送给在检察院上班的老朋友。过了两天，她忽然手机发来书里的段落照片，气呼呼质问我，你书里那篇就是在笑话我吧。原来书里有一篇写了她，而且说她年轻时眉毛天生就很淡，还从来不化妆。头发也不弄，跟个鬼似的，总没有桃花。被我们屡屡批评，努力改进，终于大见成效。

我都忘记我文章里这么毒舌调侃过她了，于是赶紧弥补道歉，你看我没有点名道姓，还特意把你改成广州的。而且的确是忠言逆耳良药苦口嘛！看，你现在多漂亮。最后我专门请她吃了顿自助火锅表示抚慰，啃着鸡翅，握手言和。

真的，虽然我是个作家，还是要认真诚恳奉劝大家，跟作家交朋友千万要小心。一不留神你就被写了。对于搞文字的人，世间万事万物任何人都是素材。

当然也得提醒我的同行们，说了朋友的闲话出书之后，自己长点心，要记得别误送给当事人啊。虽然我写得时候改头换面了，还是骗不过当事人，一下子就对号入座了。话说回来，真正讨厌的人，我其实不会写到自己的文字中。

作家狡猾地把看法态度写到文章里，散文随笔也许还支支吾吾，小说就完全不会承认了。

比如我在素菜馆吃饭恰好遇到了我的皈依师父，四祖寺的方丈大和尚。我当时吓一跳，怀着对师父的敬畏之心，我吃完饭就赶紧开溜。结果在门口被大和尚一眼瞧见，冲我招手。

我心想，他该不是要问我有没有好好学佛读经吧。我很惭愧，个性惫懒散漫，天气好就读读，下雨天埋头写东西去了。

结果大和尚师父很客气说，“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们怎么把故事讲得那么的长？而且同时写好多人说话，脑子里不会乱吗？”

我松一口气。其实作家写小说时脑海里根本就看得到人物，活生生走动聊天打架恋爱，有悲有喜有内心戏。我只是旁观者，把看见听到的统统记下来。这对于他们专心修行的人来说，根本就是杂念丛生，难怪大和尚要困惑了。

师父一脸恍然大悟，不过呢，我可没继续坦白从宽。因为我们不止记录，还想方设法混肴真假，虚实不辨，如幻如雾。

这种事曹雪芹是高手，金庸也是这种高手。都把春秋笔法发扬光大，拐着弯写东西才好玩。

金庸写韦小宝天下第一滑头花心，时不时来几句贬低，放了无数个烟雾弹。看着天下第一美人陈圆圆的女儿阿珂，就色眯眯，魂不守舍。可是生死患难后跟丫头双儿重逢，书里写的是，“一颗心欢喜得犹似要炸开来一般,刹时之间,连阿珂也忘在脑后了。”

韦小宝终于穿过云雾看清楚了自己心，和自己心中真正存在的人是谁。

师父陈近南遇害，韦小宝号啕大哭呼天抢地，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父亲，他内心深处是把这个真正的英雄当父亲对待的。莫大悲痛，令人泪下。

真相都在人物们的行为上，写书的人心知肚明，所以耍各种花招让人领会。看似赞美，其实是讽刺，看似无情，其实深情。当我们写作时，我们在想什么？其实就是想着，更理解这个世界和我们内里的细微真心。

而这种态度，也反映在生活中。

感知情义，明辨本质，皆须用心。

收入《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