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退违规留学生：严进严出下的“留学中国”

▲2019年11月25日，就读于西北农林科技大学植物营养学专业的巴基斯坦留学生金乐天（左）和同学曹彬彬为实验做准备工作。（新华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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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月29日发布的退学处理决定多了“未经请假不参加学校规定的教学活动”这一项，这个说法意味着“旷课”，这在过去发布的公告中较少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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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留学生而言，成绩低最大的原因是语言问题，大家都没有障碍的情况下才可以说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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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学生林某某被退学的原因是绩点过低，2名韩国同学被退学均是因为休学后没有按时办理复学手续，3名分别来自哈萨克斯坦、东帝汶和泰国的留学生被退学，则是因为某学期绩点小于或等于1.7，达到退学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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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南方周末记者 汤禹成

南方周末实习生 闫力元 张榕潇

责任编辑 | 吴筱羽

2019年11月29日，武汉大学发布《关于给予92名国际学生的退学处理决定》，大规模予以留学生退学处理的事件第一次进入公共视野。公告称，根据武汉大学对国际学生的学籍管理办法、培养管理办法，以及退学与取消学籍管理细则相关规定，学校决定对超过学校规定期限未注册，且未履行注册手续，未经请假不参加学校规定的教学活动的92名国际学生予以退学处理。

2019年12月16日，武汉大学国际教育学院一名领导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清退这么多人不算奇怪，都是按规定来的。而且每年都有，数量不等。其实各所学校都差不多。”武汉大学宣传部则回应，“这次清退是我们一项常规性的工作。”

武汉大学国际教育学院院长胡焰初回应媒体时称，武汉大学2017年全年累计清理184人，2018年全年累计清理109人，今年加上刚刚发布的这92名学生，已累计清理181人。南方周末记者查询国际教育学院官网发现，今年更早的10月和3月，国际教育学院公布了两份《拟对部分国际学生予以退学处理的通告》，分别公示拟退学留学生115人和39人，予以退学处理的原因皆为“超过学校规定期限未注册”。

值得注意的是，相比这两次通告，11月29日发布的退学处理决定增加了“未经请假不参加学校规定的教学活动”这一项，该说法意味着“旷课”，这在过去发布的公告中较少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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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来越多的留学生

引进留学生政策是中国教育开放的重要措施之一。2010年，教育部提出“留学中国”计划，在这份计划的描述中，到2020年，我国应成为亚洲最大的留学目的地国家，接受高等学历教育的留学生达到15万人。国务院2017年印发的《国家教育事业发展十三五规划》也提到，要打造“留学中国”品牌，扩大来华留学规模，并且号召“一带一路”国家加强教育合作，且设立了“丝绸之路”中国政府奖学金，鼓励留学中国。

以湖北省为例，就积极响应国家政策，提出“留学湖北”计划。2017年发布的《湖北省教育事业十三五规划》定下目标，计划2020年全省高校在校外国留学生人数达到3.4万人。

政策鼓励下，留学生规模迅速扩张。据《湖北省教育事业十三五规划》，仅在“十二五”期间，湖北省留学生数量就翻了一番。“十三五”期间，这个数字还将继续翻倍。来自马来西亚的Raymond在武大念大二。他就读于马来西亚的华文独立中学，接受华文教育。高中毕业后，他们会参观中国高等教育的展会，挑选心仪且符合要求的学校。留学中介告诉他，自己在武大有认识的老师，联系也比较方便，综合考虑后，他便填报了这所中国中部赫赫有名的高校。当年和他一起来到武大的，共有40名马来西亚学生。前一年，10名。再前一年，仅一两名。2019年则来了七十余名。

迅速推进的留学生扩张计划不可避免留下一些后遗症。武汉大学校媒“武大新视点”早在2015年便曾撰文报道留学生质量参差不齐、招生把关不严等现象。校内同学对留学生晚上开派对噪声过大等现象也多有抱怨。2015年，新视点调查发现，除要求汉语水平测试5级或4级证书外，留学生的文化成绩几乎没有任何标准。一名非洲学生接受“武大新视点”采访时曾说，提交申请表时，甚至可以对成绩“作假”：“你在面试的时候告诉老师，你的成绩很棒，但真实情况却不是这样。”

某985高校负责留学生管理工作的教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留学生数量在高校评价体系里很重要，体现国际化程度，近年来，很多国内高校都在尽可能提高留学生人数。教育部2019年4月发布的数据显示，2018年共计49.2185万名外国留学生在全国各地1004所高等院校学习，其中韩国学生达5.06万名，高居留学生生源国榜首。

韩国学生在武大三千余名留学生中也是最多的。Raymond的韩国朋友曾告诉他，自己的成绩如果在韩国，上不了任何一所大学。武大另一名中国学生曾问一名英国朋友为何来此求学，那位朋友说，他在街上看到一张招生宣传单，就发了邮件报名，随后就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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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业是趋同化管理的难题

为规范和加强留学生管理，教育部等部门于2017年3月颁布了《学校招收和培养国际学生管理办法》，次年又颁布了《来华留学生高等教育质量规范（ 试行 ）》，明确推进中外学生管理和服务的“趋同化”。一名在985高校从事留学生工作的老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管理趋同是大趋势，全国现在基本是两种模式：有的学校撤掉了专门管理留学生的学院，直接把留学生放到本科生院或研究院，有的单独拿出来，例如武汉大学国际教育学院。

“在留学生学业、生活这方面，武大基本上是趋同化管理。唯一在学籍的管理上，由我们国际教育学院专门管。”前述武大国际教育学院领导说，“目的是促进留学生的毕业率，管理也更专业一些。国教院管理的内容包含学生培养过程当中的一些环节问题，例如日常考勤、毕业发放证书等。”

据南方周末记者了解，武大留学生的辅导员由国教院配备，每个时间段都会清理、清查留学生的考勤。如今，留学生宿舍楼的墙面上，每月都会张贴考勤预警。南方周末记者获得的照片显示，11月的考勤中，共有40名留学生被通报，其中韩国学生13人，占比最大。40人中，专业课缺勤累计数量最多者达63次，最少的有20次。

武大近年清退留学生的举动，正是在留学生快速增长和管理趋同这两种趋势共同作用下发生的。国际教育学院院长胡焰初在回应媒体时称，根据教育部对国际教育提质增效的要求，2014年以来，武大每年都会分两次清理外国留学生学籍注册情况。国际教育学院在2014年成立，由“武汉大学留学生学院”和“武汉大学WTO学院”合并而成。

据南方周末记者了解，此次被清退的92人涉及十余个国家，有本科生，也有研究生，还有没有学籍的进修生，当中有奖学金生，但更多是自费生。其中小部分学生主动放弃学业，大部分是因为成绩跟不上、违反校纪等原因被强制清退。学校此前对这些学生进行了预警、劝说和沟通，最终按照规定程序作出退学处理。“不然他们也不服气”。

Raymond记得，留学生入学时会发一本册子，名为《武汉大学国际留学生手册》，120多页，A4纸大小。这本册子对他们4年的求学生活作出行为规范。他们会在入学那年的10月以讲座形式修读册子的内容，并被要求通过一场考试。这本册子里，退学原因归纳为4条：被终止奖学金资格且不能自费学习的奖学金生；无正当理由，学期结束仍未完成缴费等注册手续者；休学期满，逾期未申请复学或虽申请复学但未获审批通过者；国际学生（ 本科 ）在校学习期间考核不合格（ 合旷考 ）的必修课程累计达到30学分及以上或平均每学年新修课程学分未达到28学分者。资料显示，在考试合格方面，学校对中国学生也有着一样的要求。

“趋同化管理也不是那么好实现的。”前述国教院领导表示。在南方周末记者的采访中，学业似乎是趋同化管理的难题。尽管中学就用华文教育，但语言仍是Raymond难以跨越的障碍。上课时，老师语速一快，他就无法理解，写论文时，他不想注重语法，老师给他更低的分数，他也会觉得不公平。

复旦大学中文系一名学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在2018-2019学年春季学期修读的一门课中，任课老师在第一堂课上宣布，课程对留学生和中国学生使用统一标准，“因为是系里要求”——过往，这门课的PPT只发给留学生，留学生考试也是开卷，中国学生无法得到这些“待遇”。不过，到了春季学期期末，老师还是如往常一样给了留学生PPT，而且考试开卷。

在山东大学念本科的韩国留学生Nali很感谢一位老师，那位老师知道她中文不好，期末考试会给她更多时间，“让我更充分地完成答案。”Nali希望被平等对待，但并不看好完全的趋同，“对留学生而言，成绩低最大的原因是语言问题，大家都没有障碍的情况下才可以说平等。”

学业以外，对留学生的管理也面临着文化、制度等差异。前述武大中国学生住在留学生公寓附近，留学生的公寓没有宵禁，夏天和秋天时，一些非洲学生会每天拉着音响在楼下开派对，半夜两三点不睡觉，“最近天气冷了，才收敛一些。”他说。一位复旦大学前辅导员分享了另一个故事。复旦韩国留学生比例大，但韩国国情特殊，男生需要服兵役，一名男学生可能会延迟毕业多次。还有一名韩国学生曾告诉他，要先在韩国上班赚钱，然后回来交学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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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被退学人数应多于公布数字

近年来，中国高等教育一向被诟病的“严进宽出”正在发生变化。“清退”成了高校提高教育质量的重要举措和具体表现。2018年开始，多家高校批量清退学生的新闻陆续出现。本、硕、博阶段的中外学生都有可能成为清退对象。

背后是数次政策强调。2018年8月22日，教育部下发《关于狠抓新时代全国高等学校本科教育工作会议精神落实的通知》称，高校应淘汰“水课”，严格实行论文查重和抽检制度，严把毕业出口关。2019年10月12日，教育部印发《关于深化本科教育教学改革全面提高人才培养质量的意见》，其中强调，高校要坚决取消毕业前补考等“清考”行为。

政策也延伸至研究生培养。2019年6月28日，教育部《关于进一步规范和加强研究生培养管理的通知》表示，高校应对研究生学位作假“零容忍”，同时及早分流不适合继续攻读学位的研究生。

南方周末记者查询了中国39所“985”高校近三年公布的退学人数，各校公示显示的清退数通常在几十人上下，但据南方周末记者观察，退学学生被公示通常系因校方联系不上学生本人，能联系上的学生则不在公示范围内，因此各校退学数据应该高于公示人数。

部分学校公布的退学学生名单中，中国学生占较大比例。如中国农业大学在2019年4月公布了清退28名同学的通知，其中大部分是中国学生。重庆大学2019年3月公布的38名清退学生名单中，多数为中国学生。东南大学、浙江大学、中南大学的情况亦是如此。

还有一些学校清退的学生中留学生占有一定比例。如同济大学2019年7月公布了对51名超过在校学习最长年限的研究生的退学决定，根据学号推测留学生有十余名。华东师范大学2017年公布的研究生退学公告中，对72名超过学校规定在校学习最长年限的研究生进行了清退，从名字推断，留学生应在十名以上。复旦大学2019年公示的12名被退学研究生中，留学生占了9位。

上海交通大学分别于2019年的3月和10月公布了无法联系的研究生退学名单，共计18人，多为外国学生。而交大本科生的退学情况由各学院自行公布，据南方周末记者不完全统计，交大本科生中，至少有1名中国学生、5名留学生被退学，中国学生林某某被退学的原因是绩点过低，2名韩国同学被退学均是因为休学后没有按时办理复学手续，3名分别来自哈萨克斯坦、东帝汶和泰国的留学生被退学，则是因为某学期绩点小于或等于1.7，达到《上海交通大学本科生管理规定》的退学条件。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研究生和本科生均是因为无法联系到才被公示，实际被退学的人数应该多于这些数字。

除此之外，兰州大学与大连理工大学都曾对2019年予以退学的国际研究生（ 留学生 ）作公示，分别清退了26名和27名研究生，两所学校此次公示的清退原因分别是“主动申请退学”和“未注册、休学逾期未归”。

武大清退92名留学生的决定，是大规模予以留学生退学处理的事件第一次进入公共视野。但事实上，这样的清退已持续数年。来自马来西亚的Raymond觉得，这样做没什么问题，对提高学校生源质量有帮助，“但清退留学生的决定和新闻，标题里都没说清清退的是怎样的留学生，难免会让我们这些其他留学生也一起被贴上某种标签。”Raymond流露了一丝担忧，“而且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提高招生标准呢？”

（感谢武汉大学学生沙莎对本文提供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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