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不大的舞台上,话剧还在上演,一个俗套的故事——从小喜欢音乐的女主角不顾母亲反对,不顾学业,最终成就音乐梦想。
当女主角再一次近乎叫喊地说出那句重复多遍的台词——
“难道梦想不重要吗?”
隔着屏幕看直播的我忍不住摔了一次笔,砸在了我已经做了很久的数学卷子上。
“我的……这什么鬼?”
我庆幸没有带出脏话,笔尖的墨水渗在刚刚写好的答题过程上,现在看来要贴纸重做了。
在桌板上画萝莉画到一半的同桌橘子抬起头来,望着我,
“你没事那么愤世嫉俗干嘛?”
说完头又低了下去。
我凑过去瞟一眼,这个跟半个小时前她桌上的那一位又不一样了,还真挺好看呢,还好她没有“恋旧症”,像我,以前写的再烂的小说稿子都舍不得扔,一点点藏在犄角旮旯,期末理书的时候才倍感头疼。
话剧终于在一片尴尬与喧哗中结束,橘子用手臂捅捅我,
“你看看,这个怎么样?”
灰蒙蒙的桌板上,一个短发,穿着短裙,洛丽塔风格的小妹妹在对着我笑。
“好看好看。”其实对于她画作的赞美,早已超出了我能用语言描绘的境地,真的不懂绘画艺术的我,每次的回答大致如上。
“唉,这里怎么有点斜了,我这个问题出现好几次了….”
“肉眼不可见,没事儿的。”好不容易把便条贴粘牢,和桌板一样灰蒙蒙的卷子上多了一张白花花的纸,真像狗皮膏药,真丑。可有什么办法呢?
“那可不行,画就要好好画。”
“反正你画着玩玩咯。”
刚刚贴掉前应该记住的,这下好了,忘了怎么做出来的了。题干在白色便条的衬托下,显得更黑更繁杂更厚重,像这来得不早也不晚,不好也不坏的梅雨天气。
“谁说我画着玩的,我很认真的。”橘子眼皮也没抬一下,继续趴着改她的画。
“那我问你,你考美院么?”
“不考。”
“那不结了。”总算想起来怎么做那题了,我动笔唰唰写起来。
“怎么?不考美院我就不能好好画画了?”
“能当然能,只是,有什么意义呢?”
主持人又开始报幕,我环顾教室,不是睡觉的,就是写作业的,到底有谁在意这无聊节目呢?这节目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以为进美院画画就有意义了?”橘子像是改完了,抬起眼看我。
我点点头,不置可否。
“呵呵,好吧,你说得很有道理。”
我笑笑,这题做完了,下一题的题干更长了一些。
“那你呢?你会一直写小说吗?”
头一疼,这几天感冒缠身,没有严重到可以写出一张请假条,便只能节节课受其折磨。
开不了口,突然觉得这个问题比卷子上这道冗长的数学题还要难。
其实说来惭愧,自己从没有读小说读到死去活来,写小说亦如是;没有在什么大型杂志上发表过文章,大型比赛也没垂青过我,只有稀稀拉拉的小比赛里拿过几张橙里泛白,皱巴巴的奖状,还当个宝一样收起来;至于至今为止的作品量,应该不少,不过最多只是娱乐娱乐身边人,连娱乐更多人的资本也没有;再说能不能够写下去,这恐怕是个更悲伤的问题。
“反正我应该会一直画下去吧。”
她那支用得短短的绘画铅笔被随意地放在画边,这样一看,竟觉得相得益彰,十分美好。
“恩,我相信。”
“其实我打算18岁满了就背着包走出家门,反正以后的路,是我自己走的。”
这话很熟悉,上一次她这么说,是在两周前地理生物高考成绩出来的时候。
尽管回想那段日子像是把刚刚从海里救出来的人再次摁到水底一样,或者坐在池里,等水慢慢灌上来,淹没脚踝,淹没头颈,窒息般的难受,我还是忍不住去回想,忍不住反复打击自己,忍不住警醒自己:现在的学习都学不好的话,就别想东想西了。
即使是地理模考周练都没有低于A+的成绩,被夸努力认真,笔记可以当范本,有什么用呢?扎眼的B+是最终的成绩,也是唯一有意义的成绩,这世上果然还是变数多啊。
我忍不住叹气,这道题还是想不出来。一样的吧,都一样。
在这之前,理所应当地认为自己能考好,就像理所应当地觉得学数学没有天赋也没关系,勤奋可以弥补;理所应当地认为在写小说这件事上,没什么能构成阻碍,一样狂妄自大。
橘子的生物和我的地理一样,只拿了B+,可她看起来一点都不悲伤,我问她父母是否苛责,问她怎么想以后,她说:
“其实我打算18岁满了就背着包走出家门,反正以后的路,是我自己走的。”
她说,我们每一个,终将像漂流瓶一样,自由地飘向未知的远方。
我笑笑,“你真天真。”
她把桌上的画又擦掉了,我不止一次劝她画在本子上,不然怪可惜,她说只有真正有灵感,很满意的才会画在本子上。
“那被擦掉的不是很浪费吗?”我心疼得要命。
“他们都是更好作品的铺垫啊。”
现在想来,她说的不失道理。
我想起自己犄角旮旯里层层叠叠的废稿,开始动摇是不是要扔掉它们。
“你为什么不考美院?”
“不想考呗。”
“可是你画画那么好……”
“我说我想学天文你信吗?”
“哈哈哈,我信我信。”
“我喜欢画画,但我以后只画画岂不是无聊死了,我可以一边学天文,一边继续画画。”
“嗯。挺好。”
“那你想考中文系吗?”
“我想学法律。”我转过头对上她亮晶晶的眼。
“别告诉我因为前景好。”
“嗯。挺好。”
“你真的不想学中文?”
一模一样的口吻,一模一样的问题,语文老师问我的时候,我们正坐在他那间小小的,因为他年纪大了,又是特级教师,特批的休息室里,谈心。
“唉,学中文学出来没什么用啊。”我说。
这就是现实吧。学中文学到头能做什么呢?当老师?当记者?当编辑?
这些兴许还合理,可是我想写小说。
哈哈,又是一个世人啼笑皆非的命题了。说自己写小说,也许别人觉得还不如一个老师来得高尚,一个记者来得稳定,一个编辑来得靠谱。
如果真的选择这条路,以后面对没有读者,没有支持的窘境又不知多多少少或许频繁到每分每秒。
语文老师的头发花白,目光睿智,我问他:
“您为什么当老师呢?”
他的话让我笑了,又想哭。
“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要当老师,我想写小说的呀。”
唉,大抵你我都和漂流瓶一样的,身不由己。
“这题太难了。”我避开橘子的提问,指着灰蒙蒙的试卷,“要不你给看看?”
“等等啊,你做那么快干啥,我先把这个脸画完。”
一张新的面孔已经快要成型了。
“你啊,就是太急又担心得太多,反正我们都是漂流瓶,慢慢漂嘛,总能漂到远方的。”我的同桌腾出一只手,意味深长地拍拍我肩。
“管子,你的小说稿还在吗?社展我想把它印出来。”
原创小说社社长用期待的眼神望着我。
“没问题,回家发你。”
我们社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下一届没人接任社长已是无法动摇,平时几乎没人写小说更是惯例。像我的那些废稿,像我最后不尽人意的成绩,也像我摇摇欲坠的梦想,一开始倾注多少热情,和结局的衰败总能形成鲜明的对比。
可是社长看起来也不悲伤,她说她也没想有下一届接任人选,因为这个社就是给我们几个一个创作空间的初衷,其他社员如何,以后的社能如何,本来就不在考虑范围内。
我们有作品就够了,我们有继续的心就够了。
那么我摇摇欲坠的梦想也没有结局吧,我拥有它,就够了。
橘子又在擦她不满意的画了,我总幻想,灰蒙蒙的桌面有一天,会因为她某幅惊世骇俗的画,熠熠生辉。
“我们的确是像漂流瓶一样的。”
我说得很轻,橘子没有抬头,她的画还刚刚开始。
突然觉得,那些废稿也可以扔掉了。
数学卷子终于做完了,直播的节目终于结束。
我从桌肚夹层里,拿出一本带些灰尘的本子。
“是时候给那些胎死腹中的故事,新的生命了。”
我还是说得很轻,但是我觉得我感受到了,橘子浅浅的笑意。
唰唰的声音响起来,是一只轻快的曲子。
我们终将漂向未知的远方。
因为漂流瓶的旅程,是没有终点的。
它只有选择——前进或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