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期间,南部中国。
鹰击长空,肆意翱翔。镜头闪转,大汉身影从铁轨一旁窜出,一耳朵贴在轨道上。他挪开身子,把耳孔里的异物剔了剔又贴回去,恰好,蒸汽声不紧不慢地响起。
《让子弹飞》这部影片就像美国西部片般拉开序幕。这部口碑与票房丰收之作,导演姜文本人如此描述创作的过程:
“写剧本,我经常这样跟编剧们讨论,我说剧本的样子,要像马致远的《天净沙》,不用写那么多连接词和形容词,就”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你把元素都摆出来,就出意境了,感觉就像没拿泥砌过的时候,非常有质感。这是对剧本的要求。”
反映到作品当中,姜文在表达效果上面恰如其分。接下来的镜头里,我们敬爱的老骗子马县长(葛优饰)在面对师爷(冯小刚饰)的阿谀奉承时如是说到:“……写首诗,写首诗,要有风,要有肉,要有火锅,要有雾,要有美女,要有驴……”
往下去,开枪,噼里啪啦,马匹四散,劫道,翻车等一气呵成,不带丝毫拖沓,观众们难以知晓的一些来龙去脉和细枝末节一并被久石让创作的《太阳照常升起》的优美旋律统统带走。直至剧情推进到鹅城,带有魔幻现实风格的城堡让观众们一见倾心——一座被浅水围绕的鹅城,仿佛一个绝佳的寓言地,土匪挟着官僚、恶霸带着乡绅粉墨登场,上演着一出有风有肉,有火锅,有雾,有美女,有驴的险像叠生的斗争戏码。
风与肉
要谈《让》,先得谈谈姜文这个人。
2007年的时候,姜文的第三部电影《太阳照常升起》面对全国总共2000万的票房成绩,面对记者的质疑,姜平静地说:“不就赚钱吗,不是个事。”姜文坦言自己已经低下头颅,将来会拍大家看得懂的商业片。《让》上映的时候我们重新审视这个话题时,会发现言外有意。
表面上,《让子弹飞》的风格是正统的商业片。什么是商业片?姜文以在中国卖了五个亿的《阿凡达》作为对比,《阿》有什么?一个邪不胜正的故事、一群勇于抵抗的群众、一个身手不凡的孤胆英雄,再配以紧张刺激的情节与动作戏码。《让》同样遵循了这个套路,只是它比其他的国产电影做得更加极致,以我看来,《让》的节奏把握在华语电影中无人能出其右。
我们来看看戏剧专业出身的姜文是怎么安排情节的:
劫火车,入鹅城,黄四郎(周润发饰)让人给假县长送了一顶帽子,自己在楼顶看戏,被张牧之(姜文饰)“霸气外露”地盯上。(来者的冲突)
和县长夫人夜话,和师爷商量捞钱之策。(缓和)
在县衙对付武智冲,然后是黄四郎还以讲茶大堂的“小六子冤案”。(阶级的冲突)
接下来就是第一个高潮,著名的“鸿门宴”。鸿门宴上的信息量之大,足够冲淡观众对影片开头的懵懂,汤师爷(也就是马邦德)熟练的浑水摸鱼之法,黄四郎的留洋历史与老谋深算,张牧之的临场应变能力,三大影帝像是嘴上长了刀子,你来我往,不可开交。可以看出,一高一低一起一伏,不同于王家卫的悠长缓和的长镜头,急促的镜头和粗旷的台词让影片还不到四十分钟就已经进行得风驰电掣,毫无尿点。
另外略微谈谈这个“肉”。我对“肉”这个词的理解在于影片快结尾的一段话——“黄四郎正被当成替身,挨揍呢……黄四郎的威风是被你砍了……他这肉身怎么办啊?”这里的威风和肉身,分别指代地主阶级的权威和黄四郎本人。
说到这里就必须引入另外一个话题了, 全片的终极思潮,亦是隐藏在这句话里面。情节发展下去,我们可以看到,本来应该快刀斩乱麻把黄四郎杀掉的张牧之开始忧疑,于是有了之后的对谈与黄四郎“自我了断”的场面,到最后张牧之看见火车上一个疑似黄四郎又或者是汤师爷的身影,都是姜文对中国近代史的一种思考,反观在黄四郎的“替身”身上,我的分析——就算杀了一个“黄四郎”,当时的社会上还有千千万万个像黄四郎这样的势力。
看到此处我们可以大胆地下判断,姜文其实所谓的“商业片”,不过是在狼身上披了一层羊皮罢了。我们可以发现无数个姜文隐藏在本片中的隐喻,个个值得重新深思。
比如说,鹅城。
鲁迅说:“伸长脖子看热闹”。金庸在《飞狐外传》里也写过一则故事——“一个地主恶霸诬陷贫农的小儿子偷吃他家的鹅,想借此霸占贫农家的菜园,在乡绅的压力下贫农剖开小儿子的肚子以证清白。”再加上天朝的国界恰如一只家禽,以及北洋期间“任人鱼肉”的说法,说姜文完全没有指代意图,我觉得完全是胡扯。
比如说,马拉火车。
当时的中国的确技术力落后,在山里用马拉车除了是一种物质层面的妥协,更是洋务派和慈禧太后与制度的抗衡,这种皇权与利益的矛盾,在姜文的展露下更像是一种滑稽。
“风”与“肉”一张一合,我们才真正知晓姜文在这几年的改变,以及里里外外的一些抗争,得到这样的一个成绩,只能说他真的把戏里那句“不跪着也要把钱挣了”贯彻到底了吧。
火锅、美女与雾
从汤师爷嘴中的“吃着火锅唱着歌”,到火车一百八十度前空翻接三百六十度后空翻掉到水里,麻匪帮舔了舔面具上滴下的火锅红油,整个过程应接不暇,类比在全戏纷乱繁杂的人物关系上,亦是如此。
“火锅”,实际上,就是姜文设计出的一整套内斗,一点不含糊。
看看底料,汤师爷。
汤师爷的身份一直是本片的重大谜团。汤师爷作为本片线索式的人物,是引发鹅城革命的直接元凶,也是张牧之与黄四郎冲突的直接发起点。本片的开头,我们知道这个神秘的人物坐火车到某地去当县长,这人在面对张牧之的套话时面不改色说自己是师爷,灵机一动把张牧之骗取了鹅城。接着,县长夫人说原来是她替汤师爷出钱买的官,关键时刻,又有前妻和私生子出来替他证明身份。表面上他为了钱与张牧之交好,背地里却和黄四郎勾勾搭搭,我们暂时无法确凿地弄清楚汤师爷是个什么人。
再看配料,老三与花姐
老三看似不重要,实际上是除了三大主角之后最重要的人物,这也是姜文安排的一条隐藏线路。我们可以在一些片段之中看出端倪。
其一,六爷的葬礼上,老三的发言:“六弟,三哥发誓替你报仇……大哥不想让大伙拼命,命都不拼,还算麻匪么?大哥不应该听他的,姓汤的不是个好玩意。”
其二,夫人葬礼的时候,老三戴着张牧之的九筒面具,被大哥骂了以后,还在临走前大喊:“记住,我是九筒——!”
而花姐,一开始便是黄四郎的部下,中途利用老二老三渗透进了麻匪组织,为人有种说不上来的大气,说话圆滑,戏路宽广,黄四郎称之“小凤仙”。每每到花姐的镜头,都是影片推进的关键时刻。就好比黄四郎被迫出钱剿匪之后,花姐就宣称要加入麻匪;而张牧之处于革命劣势之时,她却又带着替身刚好扭转了局面。
通过分析我们可以看出,老三和花姐作为隐藏故事,实际上却悄然地改变了整出戏的风向。老三不用说,老早就对大哥的位置觊觎已久;而花姐,始终在黄四郎与张牧之之间游离不定,在最终阶段才把天平倾向一边,不过这一出现,就改变了很多东西。我们可以把花姐唤作其中一个双面间谍。
主菜之后,我们来小酌一壶细枝末节的剧情。影片除了明面上的谜团,在镜头看不见的地方其实也藏着“雾”。
全片最引人侧目的留白有两点。
第一是老二的去向。
老二作为麻匪势力中实力仅次于大哥的存在,神出鬼没,好几次重要的行动,也都不见踪影。鸿门宴戏码,张牧之吹暗号让众人撤退的时候,老二不在场;六爷与夫人的葬礼,老二也都不见踪影。但是如果我们仔细观察“杀鸡取卵”那场戏,就会发现老二在汇合的时候走的是一条与其他麻匪不同的暗巷,后来,剿匪期间张牧之给老二单独布置任务也证实了这一点——老二其实一直是单独行动,为麻匪组织进行情报与接应的工作。
第二是钻石的传递。
在镜头前,我们所知道钻石的走向是这样的。
黄四郎赏赐——张牧之——汤师爷偷走——张牧之拿回——汤师爷的前妻要债——假麻子。
实际上,这里面有许多疑点。
第一个疑点,汤师爷的前妻明明操着一口陕西口音,却说自己是山西人。而且汤师爷要去上任的明明是康城,妻儿却找到鹅城来了。明显是汤师爷安排的。
第二个疑点,雨夜黄四郎找汤师爷问话,汤师爷慌忙说:“我不该拿你的钻石送人。”
这里的送人到底是送给谁了呢,一个情节有些许暗示,那就是黄四郎去妓院想要杀老二老三,花姐为了救人,拿出了一个盒子,黄四郎一看就乐了。
在这里我们可以大胆假设,师爷通过了花姐的关系勾结了黄四郎,他们两个都在麻匪窝里偷偷给碉楼信号。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老二被吊死也在情理之中了。一个细节,分钱大会上,张牧之宣称要把钱发给穷人,其他麻匪都不赞同,而老二没有出声,证明老二对钱财不感兴趣。另一个细节,黄四郎找人假扮麻匪强奸镇上妇女的时候,老二坦白“如果是我,那么趴在桌子上的就是她老公!”这间接证明老二不好女色。也就是说,黄四郎对他没有办法,只能靠汤师爷报信把他给除掉。
最后的谜团也就剩下汤师爷临终前的两个秘密了。第一个秘密不用重复,也就是他出卖老二致死的事,树上屁股里的委任状可以证明他的确收了黄四郎的好处;第二件事,汤师爷“你还记得那谁吗”,我推测下去,应该是想揭开花姐的老底了。
火锅、美女与雾,三大要素,激发了《让子弹飞》引人津津乐道的解读热潮,众说纷纭且热闹非凡,在炒热话题这个方面,姜文发挥的倒是淋漓尽致了。
驴
俗话说,乱世出英雄。
张牧之虽然是麻匪头子,可他实际上就是在鹅城这个实验田里演绎的英雄,加上北洋时期这个承上启下,混乱纷扰的大阶段,最容易催生出引人入胜的话题与故事。表面上,这只是一出斗地主的壮烈喜剧,然而,姜文却在其中隐含了对中国近代史的思考,依我看来——也就是“奴性”,这一词的思考。
先从鹅城说起。鹅城的设置,本来就颇具魔幻色彩——被水包围,与世隔绝,就像一座遗世独立的孤岛。一座孤岛,有它的优势:不被战争影响,独立政治,民风淳朴;也有它的劣势:两耳不闻窗外事。北洋军阀混战时期,鹅城,依然被地主黄四郎所统治;人们刚刚剪完辫子却不舍得剪短发;依然对权重者下跪;对县长与黄四郎捞钱的举动浑然不觉;依然对民主与科学抱有抵触心态。说白一点,对外界的无知与皇权的阴影依然在环绕在1920年的鹅城。而鹅城也正如汤师爷所说:“康城富饶,鹅城凶险”。显然,一个尚未开化的地方对于张牧之来说并是一个好消息。
对于民众,即使是最后成功瓜分了黄四郎的家业,但本质上仍然处于“谁赢我们帮谁”的思想觉悟,从民众裸着上身的设定我们也可以看出,民众们到影片最后都没有改变。
说汤师爷。买官,捞钱——两个词,就是对汤师爷所在的官僚主义最好的诠释。
汤师爷本是一个文武双全的人,精通于鱼目混珠之章法,影片中的一些细节可以看出汤师爷的厉害之处。
首先被劫火车,戏演的逼真,不但保全了自己,还把张牧之骗去鹅城。然后在利益之间见风使舵——对付起张牧之来圆滑狡诈,融入麻匪集团两面三刀,以及后来的骗钻石、乱吹口哨、联系黄四郎等事件,都表现出葛优饰演的汤师爷雄才诡辩的一面。本来汤师爷可以做一个领导者,可偏偏贪财,偏偏被奴性束缚,被旧的礼教仁义绑架,最后成为了时代的牺牲品。
再说黄四郎与张牧之。
影片的点睛之笔之笔,来自他们两个的最后对谈。
张牧之:“你说是钱对我重要,还是你对我重要。”
黄四郎:“我。”
张牧之:“再想想。”
黄四郎:“不会是钱吧……”
张牧之:“再想想。”
黄四郎:“还是我重要。”
张牧之:“你和钱对我都不重要。”
黄四郎:“那谁重要?”
张牧之:“没有你,对我很重要。”
说完这番话,黄四郎就摸摸身子,和张牧之说要找枪,要自我了断,好像突然知道了什么似的。到了影片的这一刻,我们可以说,黄四郎和张牧之都觉醒了。
黄四郎作为地主阶级,他的奴性在于封建思想。而张牧之,留过洋,有觉悟有身手,作为被时代选中的革命者,其实之前一直都处在浑然不觉的状态里,是报仇的血性让他找到了自己的使命,煽动群众,终于起义。张牧之的目的其实已经改变了,从六爷的死开始,从夫人的死起了火苗,最后从师爷的死开始猛烈地燃烧。六爷的死是在于群众的麻木与落后的制度,夫人的死在于社会的无序与意志的沦丧,师爷的死是才能的消亡与时代的糟蹋。张牧之从心底里希望马上灭了黄四郎,才会有后来的跑马圈地、煽动百姓的一幕,他本可以拿着钱就跑。
年轻的时候,张牧之是蔡锷的手枪队长,而连年的军阀混战粉碎了他的理想,他无力改变这个世界,也不屑于与这些人同流合污,只好转而去当麻匪。当初他说他为什么要上山,“就是因为跟这帮东西玩不起,”而“现在我不光要玩得起,还要玩的赢。”所以,他才会说出那句著名的“没有你,对我很重要。”
其实纵观整部影片,都是姜文基于近代史,在地图上一个叫鹅城的地方建起了一座称之为“乌合之众”的实验田,以此来表现那一段黑暗时期,群众与人在奴性驱使下的纠纷的故事。
逃不过的轮回
本片的结尾耐人寻味。
花姐和兄弟们出走,张牧之无奈地望向高空,看的是鹰的影子,得到的却是报仇血恨后的空虚。
张牧之骑着白马。
他回头。
似乎一模一样的白马,拖着一模一样的火车,上面挂着并无二致的铁血十八星陆军的旗帜,但是却没有鸣笛的声响。
“老三,去上海还是浦东?老三,去浦东还是上海?”
“上海就是浦东,浦东就上海!”
尘土飞杨,阳光像是从细缝中渗出来一般。张牧之向车尾瞄了一眼。
那身影像是老汤,又像是四郎。
张牧之拍马赶上,朝火车开往的地方去。
黄四郎有没有死?不清楚。汤师爷有没有死?不确定。那车尾的人到底是谁?张牧之的脑中掠过老三与花姐的对话时,为什么又会有稍许的不安呢?
一切好像又从头来过了。
是的,在那样的一个时代,辛亥革命失败了。是的,姜文拍这部影片的时候并不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也许《让子弹飞》只是《鬼子来了》或者《阳光灿烂的日子》的翻版,如我们所知,创作者与审查制度的抗争是一个永恒的话题。但这都不是无用功,群众不会永远地麻木。
在影片的最后一句台词中,姜文终于捅破窗户纸,把现实和想象搅成一锅浑水。姜文用自己独特语言,在普适性与深刻性上做出了妥协,让《让子弹飞》完美地囊括了中国二十世纪所有的革命,把它讲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我们观众唯有庆幸,没有像往常一样,错过又一部好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