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你我就不回去了

从一月二号开始,我每个星期都会穿过一片竹林,有时是天晴有时是下雨,竹林的那头住着一个老者,我负责采访他的故事,人老了,如果去打开回忆的阀门,真的会汹涌的无休无止,一件事他能具体到五个小时讲完,这期间本应有一段晚餐,能够使我们一起享用,可是忙着讲也忙着记(他不让使用录音机,这可能是一种老一派的固执),饭菜便冷了热,热了冷,反复多次,总算吃上了,故事还没有完结,只好约定下次再来。他总是带着一种老旧的性质勃勃,坚持每次送我出竹林,令我印象深的是,有一次突然下雨,雨声打在竹林上发出巨响,瞬间便令我寒心起来,没带伞也无法快速到达避雨的地方,脚下还是石子路。

谁知,老先生竟哼起词来,还真是久远的词,“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一时之间,我真觉得看到了一个文风郁郁的江南士子,这在西北可是稀罕事,我看到了一个英气逼人的二十岁的青年,竹杖芒鞋轻胜马,穿梭于竹林之间,踽踽独行却一派优悠,不得不承认,年岁就是故事,读书人总是藏着一些益于为人想象的特质,不管曾有没有发生,总觉得别有味道。

我问先生:“烦扰您与我一起淋雨,先生大可以转身先行归去,可先生为何唱起词来,还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

“咿,你不知道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吗?”我自然是知道的,这是一种极高的境界。

我在嘀咕,先生继续说道:“我已三十年没有回去过江南了,有一年我在江南的竹林里也下起了雨,我与最好看的姑娘一起却没有带伞,她却仍是要求我牵着她的手慢慢静行,听雨声潺潺呐,品竹叶清雅,还有她身上永远难忘掉的芬香,她的脸红扑扑的,洋溢着笑容,我当时就是想到了这句词,也无风雨也无晴,当然你要说是一种通透无碍的境界,逆境中凭心境转换的心态也是对的,但对我来说竹林,落雨,唱词,就是她了。”他还突然不好意思的补充道:“我害她之后手上长了冻疮,真是对不起。”竟还低了低头。

我说不清他这是想念家乡,还是想念爱人。或是说家乡与爱人本就是并存的吧。

有说有爱人地方就是家。

有说家里的爱人格外甜。

都对。对先生来说,士不可以不弘毅,来到西北三十年了,从没有回去过。我平和地告诉他:“没有人,有权力剥夺一个八十多岁的人回到他故乡的权力。”

我平和地说,心里却有说不出的痛楚。

他只笑了笑。

而后他没有去江南,他去了日本,去了美国。风光明媚如画的地方。但是那里没有一个桃花岛,岛上有间小屋,屋外长着一片竹林,竹林里曾有一对二十岁的青年男女,在星空下拥抱着流着泪,唱着歌,谈热血的实事,讲琐碎的小事.......

从美国回来,我发现他已经衰弱到无法叙述的地步。他从美国一路拖回来一只玩具毛绒狗,他说:“送给你”。这明显是一只小孩子喜欢的狗,或是可爱的女孩子喜欢的狗,幼稚的令人难以抗拒,我抱着拿回家去。可是他怎么会买玩具狗呢?我想起他八十多岁的眼睛和四岁,和二十岁的他竟是同一双眼睛?灵魂里,他还是那个爱读历史爱好文学的孩子,深情而忧郁的少年。

在病房里,西北的病房里,握紧他的手,我深深的弯下腰;让眼泪尽量留的不为人注意些,也让他能带上我们的不舍与眼泪,温暖的上路。他在温暖的笑,我知道他为什么不回去了,他去日本去美国,看似渐行渐远,其实是知道终有日要重逢,他的名字,清楚的与她的名字会留在世纪的文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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