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了,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蛰伏于一个男人,且并没有被揍歪鼻梁。
犹记得那一夜,天很晴,风很浪,月色很漂亮。
但我的心情却和压在身上这一百多斤一样沉重。
见义勇为是符合核心价值观的,我也深表赞同。
但谁能稍微解释一下,现在的场景为何与“泰坦尼克船尾上不能说的秘密”的经典画面迷之相似。
唯一的区别在于,影片里是杰克压着丰乳肥臀的罗丝,而不是压着某个胡子拉碴的大卫或者皮特。
就这样,尴尬且没有礼貌的,两个男人在冷漠中面面相觑,直到若隐若现的香水骚气呛得我鼻子发痒,忍不住,便理所应当地冲着这副扑克脸连打六个喷嚏。
第七个喷嚏尚未出动,我被他从两腿之间揪出来,过肩摔个四仰八叉。
男人拍了拍那身一望而让知是我买不起的西服,姿势很酷,眼神很冷。
“你做什么?”
听听,这是人话么?
一个落魄男,夜黑风高,登楼攀顶,心如死灰,面如便秘。
举杯邀明月,手里没有杯子;对萤数北斗,天上没有星星。
更何况被他一把薅下来的时候,我正双手凭栏,双脚起跳。
流程进展到这个程度,这货竟然还要质疑老子在做什么。
从哪儿摔倒就在哪儿蹲着的我不由得开始进行深入的自省。
是狼狈地不够详细?还是绝望地不够具体?
唉,人生真是失败,自个杀都不够努力……
我摸着后脑勺从地上站起来,习惯性地低声下气:“对不住……”
等等,好像哪里不对。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
都TM视死如归了还窝囊个屁啊!
回过神来,我瞬间切换到“爱谁谁”模式:“活腻了!关你鸟事!”
他把目光定格到对面大厦亮瞎眼的霓虹灯上:“那你准备怎么死?”
……老子辛辛苦苦撬锁爬到七十二楼,当然不是为了把自己活活累死!
“跳楼!从这!立刻!马上!反正命是我的,想怎么死就怎么死!”
“命是你的。”他潇洒点上香烟,慢悠悠瞥来一眼:“但楼是我的。”
“……什么楼?”
“这栋楼。”
“……几层?”
“全部。”
我透过半空中的烟雾缭绕,觑着他脸上的云淡风轻,从头到脚寒噤噤,从里到外凉飕飕。
————
“……贵姓?”
男人冷漠地吐着烟圈:“顾。”
怪不得我一直纳闷这家伙为何如此眼熟:金融传奇的标签、青年才俊的模范。再搭配强势装逼的气场、狂拽炫酷的造型、狗眼瞅谁都低的德行。
是那个禽……勤勤恳恳发家致富的顾总没错了!
独步集团的董事长顾名,顾名思义,就是走到哪儿都有种独步天下的霸道与桀骜。
除了有目共睹的嘚瑟,人家有才有貌、有钱有权、有种“男默女泪”的遥不可及。
然而,十分钟前,就是这么一个近乎“纯属虚构”的高富帅,救了某个“视死如归”的矮矬穷。
我看着眼前活脱脱的反义词,没有半点知恩图报的打算:“顾总是打算身体力行地参加感动中国评选吗?”
他对我的讥讽毫不在意,漆黑发亮的鞋尖微微前翘,碾着自由落体的半截香烟:“你是独步集团的员工?”
我摇了摇头,尽力维持着脸上程式化的虚假微笑。
像极了四个小时前,递给我辞退通知的人事主管。
“独步集团绩效考核管理办法第十章第十节第十条第十款,试用期内旷工超过十天,公司有权单方辞退,吴先生,截止十月十号,您的出勤记录十分不理想……”
“所以,我必须十分圆润地滚蛋?”
“非常抱歉,我们也是按章办事。”
我把辞退通知工整地对折再对折,中心十足:“别,千万别,你抱歉,我会十分不好意思。”
“所以你就这么走了?”
“不走,难道还等顾总您亲自把我踢出门?”
“独步集团绩效考核管理办法第十章第十节第十条第十一款,如员工对旷工事由出具书面说明并经主管部门事后追认,可作为本条第十款之例外处理。”顾名若有所思道:“你没做出合理解释么?”
解释?这TM怎么解释?
说我风里雨里做项目跑业务陪客户喝吐血的时候,老爹被村里拆迁队打得血肉模糊,娘吓出心脏病,和老伴一起送进ICU。
说要不是打工的同乡报信,我还继续在这栋钢筋混凝土的超A级办公楼里为了领导下班前甩来一份策划书加班到凌晨三点。
说我火急火燎赶到医院的时候,两个姐姐已经没日没夜轮流伺候了六天,家里一直隐瞒的原因竟是怕耽误我前程似锦的工作。
“小四,爸妈的手术费……我和你二姐凑了凑,还差五万八。”
“二姐知道你在城里负担重,可,可你也知道你二姐夫……”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爹妈的棺材本儿供我读书上学,苦日子过得有始无终。
姐姐们的彩礼随我进城打拼,为此受尽了婆家的冷眼。
他们所有的希望就是我,一个出人头地衣锦还乡的我。
可蹲在医院角落里埋头啜泣的儿子,连父母手术费的零头都拿不出来。
我开始频繁缺勤,一边照顾病床上的爹妈,一边低三下气地到处借钱。
三分之一的费用还没凑齐,我就收到了父亲的死亡通知书。
签字的时候,大姐当场昏厥,二姐气得狠狠甩了我一巴掌。
“没出息的东西!活着有什么用!”
就这样,我还没奋斗完毕,就已经注定了事业家庭两耽误的结局。
大都市到处飘散着“苦尽甘来”的诱惑,可谁都知道那滋味有毒。
千辛万苦从小公司跳槽加入独步,我以为这就是逆风翻盘的开始。
万万没想到,所有对未来的设想竟会幻灭得如此惨烈、如此彻底。
没有人会平白无故地辜负,无论对待工作,还是对待亲人。
解释,很合理,是我自己选择不说。
余地,能回旋,是我自己选择不留。
我自己,选择不了攀上人生巅峰,至少可以选择怎样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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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我凄惨且悲壮的告白,顾名的情绪没有任何波动:“为了五万八跳楼,你果然很有出息。”
“顾总,压死一只骆驼,至少需要摞个草垛。压死一只蚂蚁,半根野草绰绰有余。”我拍了拍自己瘦弱的胸脯,又指了指他精致的领结:“我和你,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要不是这货严肃地跟参加葬礼似的,我简直怀疑他在找茬。
“像我这种东西,活着没什么用。”
“你是什么东西?”
……不用怀疑,他就是找茬。
顾名看到我与黑夜融为一体的脸色,竟然笑了,还故意笑出声来。
“吴先生,我认为你还是有点用途的。”
“……什么意思?”
顾名潇洒地从钱包里随意抽出一张,径直砸向我的脑门。
整套动作太过行云流水,竟让我产生一种被包养的错觉。
“卡里有五十万,密码是六个零。”
这该死的错觉更强烈了。
我皱着眉头咬着牙:“顾总,您到底几个意思?”
“定金而已,事成之后,再加五十万,一百万买你一条命,很划算。”
虽然我觉得自己完全不值这个价,但不得不承认,我很需要这笔钱。
因为需要心脏手术续命的老娘还有一屁股外债的姐姐们需要这笔钱。
虽然男人的第六感告诉我,顾名即将提出的要求一定变态。好在我是个连死都不怕的废物,瞬间就做好了赴汤蹈火、慷慨就义甚至被强制包养囚禁play的心理建设。
“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顾名挑起嘴角,神秘而诡异的微笑堪比蒙娜丽莎:“杀人。”
五分钟后,杰克和罗丝的经典情景重现。
顾名毫不费力地箍牢我的两条胳膊:“你跑什么?不是说连死都不怕吗?”
我被他的两条大长腿压得胸闷气短:“顾老板!杀人和自杀可是两码事!”
“都是一条命,有什么不同?”
乍一听简直无法反驳。
“可我还是觉得……”
“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
“大哥……咱好好聊天不行吗?”
“一百万,至少能给家人一个交代。反正横竖都要死,干嘛不死得有价值。”
“一百万,至少能请个老牌雇佣兵,反正横竖都花钱,干嘛不找专业杀手?”
“你性价比高,可遇不可求。”
“……”
MD,这都要算计,活该他发财。
我咬着牙消极抵抗:“你想杀谁?”
————
顾名抽出一只手,递来一张照片。
待看清目标人物,稀里糊涂就放弃挣扎的我愈发稀里糊涂:“他,你,怎么……”
“一模一样的脸。”顾名戏谑地摩擦着照片中的脸庞:“可我从没像他这样笑过。”
这我倒是相信,两个人,五官可以相似,气质绝不雷同。
更何况,一座冰山绝不会璀璨如暖阳,否则他早就化了。
“这到底是谁?”
“我弟弟。”
“你弟弟?”
好歹在金融圈的最底层混迹了三年,我也曾耳闻过顾家有个二公子顾惜,只是从不抛头露面,所以不识庐山真面目,恐怕任谁也没想到,他们竟是一对双胞胎。
“顾惜比我晚出生一分钟。”顾名的手指一离开那张笑脸便温情全无,目光中只有看不透的阴郁:“就因为这一分钟,我注定为了光耀门楣负重前行,他却可以没心没肺放浪形骸。从小到大,战战兢兢不敢行差踏错的是我,呕心沥血不能随心所欲的是我,失眠抑郁的是我,有苦难言的是我,被威胁被中伤被贴上一堆标签的人还是我。他呢,当个甩手股东,常年国外逍遥,还没回国就打起篡权夺位的主意。呵,他凭什么?”
原来是场最狗血最纠结的豪门恩怨情仇大戏!
而我,作为一个业余龙套,竟然能拥有姓名!
刺激,比跳楼刺激!
更何况,杀别人的亲人还能养活自己的亲人。
人生在世,不免一死,死得其所,何乐不为。
“成交。”
————
“顾惜到家之后一定有保镖随行,所以在机场动手是你唯一的机会。”
“难道就没人接机么?”
“有。”顾名耸了耸肩:“我,但我会借故不去。”
“……还有一个小问题,我晕血,不敢用刀捅人。”
“谁说我弟弟会被捅死?”顾明轻抚着漂亮的眉毛:“也许是意外呢。比如,一个莽撞的司机,一个错误的操作,接机的轿车突然失控,然后,嘭!两具尸体。”
话说到这里,我彻底明白过来,顾名为什么多管闲事。
不是为了救人一命,而是让注定悲剧的结局暂缓而已。
了结顾惜的同时完成自我了结,就是重启死亡的按钮。
怨不得他会感慨什么可遇不可求。
哪有杀手会为任务甘愿豁出性命?
除非这个loser早就失去了求生欲。
我释然地点了点头:“什么时候动手?”
“一周之后。”顾名端详着我的神色,表情复杂地难以言喻:“七天之内,你要和我同吃同住,保证随叫随到。”
……这TM不还是包养么!
“别多虑,保密需要,更何况……”顾名狡黠地眨了眨眼:“雇佣一个自杀未遂者属于高风险投资,我不想五十万全部打了水漂。”
我思考再三,发现自己没有拒绝的理由。
毕竟死前唯一的牵挂已被解除后顾之忧。
更何况,穷屌进阶富豪跟班的机会才是真的可遇不可求。
相互绑定的第一天,我雄赳赳气昂昂地跟在顾名身后,再次踏入独步大厦,第一次坐上传说中直通董事长办公室的专属电梯。
然而志得意满之际,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要是我被别人认出来怎么办?”
“你去过哪些部门?”
“……二十五层人事部、十七层营销部、三楼行政部、地下一层员工食堂。”
顾名慢条斯理地捋着领带:“那就不用担心了。”
“为什么?”
“因为我办公只在七十一层、开会只在七十层,所以你也不会出现在其他楼层。”
那还真是……谢谢他了。
顾名是个成功人士,而成功人士的工作环境,果然如我所想,高调浮夸、矫揉造作、古板枯燥。
董事长办公室,满箱满柜的大部头,看着就眼花缭乱:法律、会计、外语、园林设计、土木工程……
“顾总,你到底是学什么专业的?”
“国际金融。”
“厉害厉害……你喜欢学这个么?”
“喜欢?”顾名只觉得好笑:“擅长不就可以了?”
“顾总。”敲门而入的女秘书对我视而不见,精明干练,宛若AI:“董事会时间确定为周四上午,这是材料。”
“人事议案有些细节需要调整,明天下午两点半,让刘经理来我办公室。”
“好的,周三安排了您和卓越集团的高层会面,定在南郊的高尔夫球场。”
“换个低调的会所,卓越方总的女婿刚被提为正厅,别让人家玩不痛快。”
“明白,杨总的秘书刚刚来电,说华南片区的H项目遇到一些麻烦,很难推进,杨总要向您当面讨论备选方案,人已经在飞机上了,今晚九点到达。”
顾名闭着眼睛沉默半晌,蓦地发出两声冷笑:“先晾着,明天安排晚宴让财会的赵总和监察的李总一起,提前准备好H项目的销售报告和审计报表。”
女秘书汇报完毕,依照规定程序退出办公室。
我盯着他桌子上半米厚的待阅文件咋舌道:“这些你不会今天都要做完吧?”
顾名有条不紊地翻阅着手头半寸的项目资料:“不是今天,是半天。”
“……行吧,中午吃什么?”
独步集团盘踞的地界都很黄金,大厦附近的高档餐馆随处可见,抱着能宰一顿赚一顿的小市民心态,我对午餐抱有无限期待。
然而我的期待还没抵达顾名的可探测范围,就被2号秘书拎来的盒饭成功阻截。
“西红柿炒鸡蛋、清炒芥蓝、小米粥……这不是公司食堂的例菜么,就吃这个?”
顾名大概是发觉到项目的问题,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只扔出一句“自便”就断绝了与外界的所有交流。
“顾总,两点了,吃饭吧。”看着顾名终于脱离了那个粘屁股的办公椅,我竟有种老母亲的欣慰:“你看看,菜都凉了……哎?哎?拽我干什么?”
“五分钟之后,七十层开会。”
我忙不迭地紧岁其后,还惦记着茶几上顾名纹丝未动的饭菜:“不吃点东西吗?”
顾名一边盯着手机一边从口袋里掏出巧克力,单手撕开包装塞进嘴里:“没空。”
动作这么熟练,看来是习惯了。
堂堂董事长,吃饭都没个准点。
我没有多余的玻璃心去同情根本不需要同情的有钱人,只是忽然发觉顾名笔挺的背影,比第一次见他时瘦削很多。
————
独步集团高层会议对我这个金融民工而言纯属扯淡,反而是靠20g巧克力支撑八小时热能的顾董事长更能引起我的兴趣。
想象中的顾名在集团首脑中的地位应该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金口一开、一言九鼎,事实证明只是无脑偶像剧看多了。
论资历背景,顾名席下任何一个男人或者老男人都不是省油的灯。肯伏低做小,无非是忌惮独步集团背后根基深厚的顾氏家族,然而有本事的人一般都有脾气,指望他们对一个后辈唯唯诺诺,怎么可能?
好在顾名技高一筹,笑里藏刀就虚与委蛇、暗度陈仓就声东击西,偶尔装聋作哑应对装傻充愣的这群老东西。
两个小时会开完,三十六计兜一圈,盯着唇枪舌剑的顾名,我仿佛能亲眼看到他的脑浆正在沸腾。
好不容易等到散会的我还没来得及去趟厕所,立刻被人揪住了命运的后脖颈。
“别蹲太久,十分钟之后还有一场。”
……我太难了。
窗外是灯红酒绿的繁华夜景,坐在豪华轿车里毫无波澜只想排泄的我,偷偷觑着顾名阴晴不定的脸色:“顾总,咱们这是去哪儿?”
“晚宴。”
“吃啥?”
“海鲜。”
“和谁?”
“很多人。”
“哦……”
我无话可说,只好保持沉默,百无聊赖地看向窗外的车水马龙。
以前走在街上,总会羡慕车里的富人,如今坐在车内,却又嫉妒街边的行人。
大概是因为,他们可以走走停停、享受喧嚣,而我的前方,注定是一场身不由己的“义无反顾”。
“你对海鲜过敏吗?”
顾名突然的发问让我忽然发懵:“啊?不,不过敏。”
顾名点了点头,从车座隔间取出一盒氯雷他定,皱着眉头咽了下去。
我递来扭开的矿泉水,他摆摆手,轻轻推开我的好意:“不需要。”
“顾总,您海鲜过敏?”
“有一点,不严重。”
“那干嘛还要找罪受!”
顾名的笑声很低,似乎不想责备我的无知:“生意场的酒席,吃什么永远是次要的,更不能拂了别人的面子,否则有意思也就成了没意思。”
这话我听进去了。
所以当这帮体贴的大佬们接二连三地给顾名夹来生蚝、鲍鱼、海螺肉时,我毫不客气地把这些昂贵的补品全部转移到自己盘子里。
来者不拒,一扫而光。
“顾总,今晚龙虾的味道超级棒!海马酒还是第一次喝,太腥!可惜啊,你没口福。”
手忙脚乱撕纸攒团堵鼻孔的顾名满脸嫌弃:“仰头!别乱动!你鼻血滴到我裤子上了!”
————
顾名的豪华公寓买在郊外,幽静诡异,和他变态的气场相当吻合。
“你就住在这个房间,会有阿姨定时打扫。”
我仔细打量着眼前和主卧仅有一墙之隔的安乐窝,不由得开始怀疑顾名招待客人的诚意:“顾总,你对我就这么不放心?”
顾名不动声色地点了点手表:“吴先生,毕竟我们只相处了22小时40分钟。”
我从善如流地点点头:“行,当我没问。”
虽说是次卧,但房间宽敞精致,该有的设备一件不差,多出的累赘也不少。
蓝牙耳机、复古唱片、还有一架落灰的钢琴……怎么看都不是普通的客房。
大字形躺在柔软舒适的床上,我随手捞起床头的小摆件:隐约能看出钢琴形状的金属手工艺品。
土豪们的收藏,越不懂越值钱。一想到这,我吐了吐舌头,打算原封不动地放回原处,没想到双手一抖……地毯可真是个好东西。
翻身下床,我拾起摆件放在手心吹了吹,正准备站起身来,眼睛一晃,被床下黑布隆冬的物件吓了一跳……不会还有探险环节吧!
从床底扒出来的是个方方正正的木箱,年代久远,做工考究,更让我欲罢不能的是,如今惊心动魄的揭秘环节,它竟然没有上锁。
打开之后我不由得长出一口浊气,幸亏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私藏,否则我这个将死之人还要备受金银财宝可碰可摸不可得的煎熬。
一沓相册,一堆奖状,一叠证书,还有一个相框。
相框里,七八岁模样的男孩乖巧地坐在钢琴前,两只小手捧着偌大的钢琴竞赛一等奖杯,头上戴着米老鼠的生日帽,嘴角残留着一圈白色的奶油。
孩子天真的笑颜果然让人赏心悦目。
我拉近距离瞧了瞧,照片正面的落款是一行歪歪斜斜的小字:顾名,1994.11.8。
……嗯,再看一眼也就没那么可爱了。
————
经过三天三夜的同居生活,我得出一个片面但深刻的结论:当总裁,除了起床太早、睡觉太晚、吃饭太差、喝酒太猛,假笑太多、真笑太少,忙起来连蹲厕所的时间都没有之外,也没什么不好。
万众瞩目,自带领袖光环,腰缠万贯,坐拥美女香车,这也是他选的。
然而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我没有,顾名没有,所以顾惜也不应该有。
如果我活成顾名这副样子,也绝不会心平气和地把半壁江山拱手奉上。
“凭什么?”
“对对对,凭什么……看台阶!迈腿,左脚!”
“我不甘心……不甘心!”
“是是是,不甘心,咱不甘心啊……抬右脚!”
我架起醉熏熏的顾名,像哄孩子似的把他送进主卧。
今天的酒局事关重大,敬酒的架势实在凶猛,顾名被灌得厉害,此刻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嘟囔。
我向阿姨要来解酒药和温水,耐着性子给他灌下去,很快,不省人事的顾名响起了微弱的鼾声。
“造孽啊……”
我坐在地板上歇了歇,叹口气准备撤退,还没走到门口,空寂的房间里忽然响起一阵快乐的钢琴曲。
循声辨音不一会儿我便反应过来,这不是演奏,而是手机铃声。
————
怕惊扰睡梦中的顾名,我赶紧从他的衣兜里掏出手机调成静音。
可这来电显示……小宝儿?
我瞥了一眼睡着了还皱着眉头的顾名,很难想象有谁能让他备注为这三个字。
恋人?情妇?私生子?还没等我的脑洞开到极限,“小宝儿”又发来了私信。
而且一条接着一条。
说来奇怪,顾名很少在我面前接听电话,有时还会刻意回避,更诡异的是,那么喜怒不形于色的一个人,常常对着手机屏幕扬起嘴角,不是讥讽或轻蔑,而是轻松喜悦,真实到令人发指的那种。
想到这里,把手机扔回顾名身旁的我向没走出两步,又退了回来。
什么道德,什么隐私,我一个濒死之人,还不能满足点好奇心吗?
抱有一丝侥幸点开屏幕:请输入密码。
果然……密码,生日。
按照床底照片的落款推断,顾名的生日应该是11月8号。
11月8号?今天么?1994年,他8岁?7岁?还是6岁?
就这样挨个输入失败。
直到我按下881108。
鬼鬼祟祟打开“小宝儿”发来的私信,第一条就让我如坠云里雾里。
“哥,你在忙吗?怎么不接电话?”
哥?这家伙到底有多少个兄弟姐妹?
“刚参加完学院的PARTY,送你几张美照庆生呀。”
知道顾名的生日,还发这么亲昵的笑脸!
……等等,这是……
我捧着手机,盯着屏幕,全身汗毛耸立。
美照的主角是个阳光帅气的青年人,穿着优雅的燕尾服弹奏钢琴。
既像个天使,又像个王子。
可我知道这张脸最像什么。
—————
“顾总,宿醉的感觉不太好吧?”
被凉毛巾啪在脸上的顾名先是恍惚,迷茫的目光扫过床边背手而立的我,混沌的眸子瞬间发亮。
“你,你怎么在这里?”
“别用这种眼神乱瞪行吗?人家好歹照顾了你一宿。”
“多谢……”
逐渐恢复意识的顾名捂着脑袋摸了摸衣兜,一无所获,脸色一变,随即开始在床褥间四处乱翻。
“顾总是在找这个?”
顾名一愣,随即从我手中一把夺过:“吴先生!你别告诉我,昨天晚上我的手机一直在你手里。”
我毫无愧疚之意地点点头:“对,而且你的手机卡目前还在我手里。”
“……不要太过分。”
“顾总,咱俩可是过命的交情,骗我这么久,到底谁过分?”
顾名的脸色瞬间姹紫嫣红,精彩极了:“你说什么?”
我披上外套,顺走了他的香烟:“本人比独步的人事强多了,今晚老地方,我给你解释的机会,不管合不合理,我都会把手机卡还给你。”
凌晨的七十二楼还是那个样子,空空荡荡,毫无生气,离天很近,离地很远,让人一站上去就有纵身一跃的冲动。
顾名连大衣都没有穿,孤零零地站在天台上等着我,没有抽烟。
好在我替他点上了火。
“顾总,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自杀么?”
————
眯起眼睛的顾名放佛沉浸在寒风呼啸中:“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兜里掏出那张年代久远的生日照片,在他眼前晃了又晃。
果不其然,顾名的表情开始动摇:“这张照片,从哪儿找到的?”
“我住的房间,床下的木箱。”
“怎么会……”
“因为顾惜并没打算把这些东西带到国外,而是默默留给你。”
顾名冷冰冰地看向我,一言不发。
我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谁都知道,如果狠一个人入骨,怎么会把仇人的照片放在家里?从一开始,我就认定这个男孩是你,可我错了,照片上的男孩是顾惜,因为这是你送他的生日礼物,所以落款是顾名。”
顾名紧紧盯着我的眼睛:“单凭一张照片,你想说明什么?”
“你不恨顾惜,相反,你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弟弟。顾惜从小爱好音乐,父母反对,总以为从商才是正途,为了不给顾惜施压,你宁愿一个人承担家族重负,还请求父母把顾惜送到国外最好的音乐学院读书,就是为了让他自由自在地追逐梦想。”
“吴先生,请你别再胡言乱……”
“但你也热爱音乐不是么?国际获奖的钢琴证书上,明明也有你的名字!这就是他把这些纪念品执意留在你身边的原因!顾惜为什么要把它们藏起来?为什么毕业之后留在国外?因为他不敢面对你,他心知肚明,为了自己的幸福而抛弃亲人是多么自私!”
果不其然,没等话音落地,我就被这个掉了马甲的弟控揪到半空。
“再骂他一句,我立刻把你从天台上扔下去。”
“随便,若不是你,我恐怕早就是个死人了。”
人才就是人才,一旦冷静下来,智商重回巅峰。
顾名松开手:“……你什么时候联系过我弟弟?”
我坐在地上偷偷深呼吸:“昨晚,用你的手机。”
“那我们的交易……”
“放心,我只是用你的口吻打打字煽煽情而已,没想到顾惜这么多愁善感,回忆起往事如滔滔江水延绵不绝,拦都拦不住。”
“……嗯,是我亲弟弟没错。”
“所以顾总,您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非要兜这么大的一个圈子把自己弄死?”
———
顾名淡淡一笑:“手机卡都在你手上了,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我假装没听懂他话里有话,保持缄默。
即便偷窥他人隐私,我也是有底线的。
顾名靠着天台的栏杆,任由西服外套大敞,似乎完全感受不到初冬的寒冷:“三年前,我被查出患有抑郁症。看过无数医生,依旧毫无效果。折磨心智远比折磨肉体更残酷,再坚强的人也会有极限,我突破了一个又一个,最后精疲力竭。所以那晚在天台打算跳楼的,不止你一个。换句话说,我救了你,但你也救了我。”
……那我还真是,太TM幸运了。
顾名看了看我手中燃尽的香烟,像递交橄榄枝似的扔给我一支:“后来听你说起自杀的缘由,我想,如果独步集团的顾董事长被爆出横尸街头,父母,弟弟,乃至整个顾氏家族都会遭受灭顶之灾。我顾名是他们全部的倚靠和希望,绝不能就这样轻易死去。”
“所以,你就想出一招偷梁换柱?”
捏造兄弟反目争夺家产的理由,利用一周把后事交代清楚,最后在机场伪装成弟弟,让我以为自己杀的是顾惜。
虽然这个问题很蠢,但我还是不得不问:“为什么是我?”
“我需要一个能守得住秘密的杀手,将死之人是最好的选择。更何况,即便被警方查出端倪,我曾是开除你的公司老板,复仇的噱头也能掩人耳目。无论如何,我可以死于意外,可以被人谋杀,但绝不能是自杀。”
“在被保险人自杀的情况下,受益人无法获得保险金。顾总,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在此之前,你已经给自己购买了价值不菲的意外保险,如果被认定为自杀,高额赔偿金就无法落到你父母和顾惜的手上,对吗?”我悄咪咪地避开顾名狐疑的目光:“忘了告诉你,加入独步之前,我是做保险销售的。”
“…….人总归是要死的,我只是想为他们再多做一点。”
是啊,人固有一死,或为财死,或为情殇,又或者只为了自己一瞬间的心安理得。
可在这短短一瞬之后呢,死者不能复生,生者之痛,难道也要用死亡才能了结吗?
我和顾名的确有太多的不一样,但作为儿子和兄弟,我们又有什么不同?
如果消灭自己也算是一种勇气,那么逃避自杀,岂不是需要更大的勇气?
“顾总,我死过一次了,命还是你救的,这个世界上,大概我是最没资格评判你的人,所以我只想告诉你最后一件事。”
我把手机卡放进还没抽完的半盒香烟,连同那张一分未取的银行卡,全部呈到顾名面前:“明天早上八点四十五,顾惜的航班降落,他昨晚给你发的最后一条是,哥,等我回来。我帮你回复的最后一条是,好,哥去接你。你可以去,也可以不去,但如果还想花掉一百万,只怕要换人合作了。”
顾名沉默许久,将烟盒慢慢地从我掌心抽离,然后紧紧攥在自己手中。
———
我咧嘴笑了笑,把外套脱给顾名,潇洒地留下背影。
走出不到半米,灵光乍现的我又转身问道:“顾总,之前非要把我绑在身边,你是真的怕我反悔吗?”
顾名头也没回地比了个中指:“明天来公司报道,七十层秘书处,有人接你。”
独步大厦的地理位置真不错,下班的时候蹭老板的豪车去医院,再捎上一份热乎乎的鸡汤,正好能赶上老妈的午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