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家家户户吃晚饭之际，一场大火烧光了一户外来人口的全家家当。
这是一户四川人家，在我们村里一幢新造别墅的人家租住了别墅后的一排平房，搭了十八台织布机，一家人的吃喝拉撒连同炉灶和煤气罐，都在这一屋里。
下意识想到鲁迅笔下的《看客》，而我也在列。
忽听得家门口几辆消防车呼啸而过，我和老王刚出门散了没几步。
调转头，老王说，走，赶紧，我们去看看！
我慢悠悠地上了车，感觉好丢人，我竟然也加入了自己最不屑成为的看客的队伍，他说，跟丢了，径直往张薇婆家村里去，然而没开到村口，他说，不会是这里，不会这么不闹热，没有围观人群，村里静悄悄的，消防车往哪个方向去了？
他赶紧掉头，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我一脸鄙夷，你咋这样？其实我自己又高尚得到哪里去，不也是一个标准的天朝人民，何尝不是一副“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他说，万一是自己厂里的织机户呢，不也搭界的
……
此处省略一串对话，一个自命清高的人民教师和人民教师那热心的老公之间的对话。
最后，老王发现连续好几辆车跟着一辆亮着警报器的小汽车往我娘家路口右转，有奔驰宝马，还有一辆拉着轴承、布匹的皮卡，他也赶紧追上，没想到来了个“老王带我来巡山，一巡巡到丈母家”，看到消防车停在那儿，还看到村长的车停在交叉路口，他调头回家了，问我回不回，我直接下了车，因为儿子在娘家。
等我也调头跑回娘家，发现家里黑乎乎的，想来是没人。我又调头去火灾现场，果不其然，路上碰到邻居她提醒说我那老母往那边去了。
一路上，碰到不少从村东跑到村西来看火灾的村民，还碰到一个隔壁的隔壁村的一个阿姨，她远观火灾现场，我说你咋在这？
她那接班当轻纺老板的儿子告诉她的：
“妈别做饭了，着火了，快去看！”
于是她就站在我面前，就这么远远观望着，一边跟旁的什么人谈论火势。
从老母亲那了解了事故的梗概，我从她手里接过儿子，径直带他回家去。
路上碰到我小爹，回到家刷微信见他在他朋友圈发了不少条有关火灾的动态，从远远地拍，到近处离着火点十几米的安全范围之内拍的拢共三四个小视频。
路上还碰到村里十几年前因为一场车祸失去自己做电工的独生子的失独老头，他以一种事不关己的轻松口吻，对迎面走来的一群老太太笑谈他刚刚围观看来的火灾现场，仿佛见到更多天灾人祸，他那多年丧子的空巢老人的心理稍稍能得到些些平衡，以弥补他心底里那个虽被时间抚平外延的创口却再也无法补好补完全的黑洞。
他儿媳不久就改嫁，但庆幸儿子儿媳给他生了孙子，九岁丧父的男孩由一双送走黑发人之后的白发爷爷奶奶抚养成人，大学毕业后留在杭城工作，香火没给他爷爷奶奶断，也对得起他列祖列宗；也庆幸当年他儿子一场车祸赔了十几万的保险，公公和媳妇平分了，算是留了一点保障的，孙子的衣食住行学杂费也算是有个着落的。
老头跟大伙儿一起去围观火灾，“去看看自己的惨如何转嫁到了他人身上，看看他人的惨如何稀释自己的惨”。
有户人家遭灾了，遭灾没轮到我们头上，多么幸运，损失惨重的不是我们家。
让这外地人家来替本地人家承受这劳财伤命的肉痛吧！
路上，碰到很多从四面八方闻声赶来的看客……成群结伴的马戏观众里还有我母亲，和那个嚷嚷着要外婆带他去看戏的我的儿子。
我母亲带我儿去看的时候，火还没那么凶猛，还没凶猛到可以吞噬掉一对能够做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而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不分昼夜地织布的小夫妇，吞噬掉他们要通过多少个不辞辛苦夜以继日的劳作才能换回的这仅有的全部家当，这些付之一炬的资产，这些在观众们嘴里轻描淡写的一句“着完了”的机器，是他们远在千里之外的儿女的几学年的学费伙食费和老家里老父老母的赡养费。
我天朝人骨子里与生俱来带着那么点劣根性的，何止那个丧子的老头儿，大伙儿都是来看好戏的，日子那么枯索，夜幕降临，这些枯索之夜的产品，太需要这样的事件来做太过于平淡无奇的生活的调剂品。
大家很有福，流血伤痛或车祸、火灾致命的家破人亡的事故临在他人头上，别人的灾难就是自己的福。
笔者哪里有资格去嘲讽他们批判他们呢，我自己难道不是这乌合之众里的一员吗？
不过唏嘘一阵，心里默念，不要跟人群那样怀有恶毒梦想才好，正做着以讹传讹的勾当，谣传别人的大难临头，就是体现自己的优越感，而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供自己茶余饭后的谈资是化作人群嘴上的瘾子和心里的乐子，也是人群怀揣的每一份恶毒梦想的唯一诱惑。
故事的最后，我删除了自己朋友圈的两条关于消防车关于火灾现场的动态，我也制止了我母亲，请她删除微信朋友圈的几条“足以证明她也是站在人群里说着不冷不热的话的看客”的动态，我对她说是的，别人都在发，但别人都在发不能成为我们也发的理由，别人都在看戏不能成为我们也加入看戏行列的理由，于我们无关痛痒的这场火灾却是人家为了养家糊口安居乐业的奢侈愿景破碎的梦魇，于我们毫无损失的以一传十十百却是他们婆娑泪眼里多少的难堪、落魄和无奈。
希望我自己还不至于沦为麻木冷漠的那种鲁迅先生笔下的看客，像鲁迅描写的那一句“于是他背后的人们须竭力伸长脖子，有一个瘦子竟至于连嘴都张得很大，像一条死舻鱼”，这类人在鲁迅的世界里没有相貌，不管男女老少，只有一个动作——看。那大概就是最爱看热闹的中国人最突出的形象。
希望我还能对一份生而为人的良知保持一份生而为人的觉知，纵使无法主宰人性，纵使阻止不了他人的冷眼旁观，那么我请我闭嘴就是最好方式的积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