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搭车之旅

   我最近在想什么?我想避开所有的陌生人,到一个兔子窝一样的地方生活。这阵子,我翻来覆去,只有这个念头。有时头脑里也会间断性的蹦出一些毫无关联的意象,像信号微弱的电视机播放的节目。冻兔子,蓝色牛仔衬衫,忧郁的儿童,独眼大盗,点三十八狮鼻枪,海明威,雪山,耳光,烟,解药,公路,车。我在想什么?有这样一个地方。时光之镇住的都是些籍籍无名厌倦生活的人。他们没有卡车和公路,电视塔和霓虹灯。镇子像坐落在荆棘丛里,只有独眼老头的屋舍前寸草不生,他以前是个军人,失去一只眼睛后便退伍来到这儿。晚上,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酒馆坐满了人,没人说话,一片寂静,他们默默地喝酒,用数十年前的眼神交流,语言丧失了其特有的功能,变成了发炎的阑尾,一个荤笑话从喝醉的酒吧老板口中讲出来,声音像塑料提琴的独奏,毫无生气,愤怒,危险,摇摇欲坠。以前有一个乐队偶尔弹些布鲁斯,奏响孤独的音调。乐队成员去西部做了牛仔后,这里的局面便成了这样:一成不变的寂静,延续至今。夜晚十二点,人群散去,无家可归的人和伤心人中的佼佼者,像溃不成军的士兵,横卧在冷冷的丧失欲望的篝火旁,和孤零零的酒馆在夜中长眠。

   我是一个失败者,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只能在星期天早上叫嚣着毁灭自己,在湖底寻找光明和手掌,在夜晚寻找希望和黑发。我有成堆成堆的无人问津的报纸,各种花花绿绿像昨晚的梦一样的破烂衣服。我迫不及待的想把它们送给浪荡在失眠国度的乞丐们。我是一个失败者,自毁者。昨晚,我又梦到她了。她像个哑巴,像时光之镇的人,失去了语言。她镇定自若的扮演者陌生人的角色,一个伤心透顶的遭到背叛的角色。昨晚,在梦里,白天消失了,我们的目光在没有阳光的昏暗中找寻不到交织点,像被陌生人牵着的风筝。我仍旧爱她,肯为她做任何事,我对谁也不曾这样,以前不这样,遇到她之后才如此。她的脸蛋和身材太完美了,完美到可以像机枪一样扫射一切有阴茎的人。她消失了,像瞬间闪烁的烟花,消失了。我给她留下了什么?人生的疲惫,愤怒,仓惶,惺惺作态,虚伪,仅有的一点爱,麻木,假正经,一个额头的浅吻,那是我爱意的表示?我真希望自己现在失去羞耻之心,以至于不会像石蕊试纸那样的脸红。还有未曾送出的机枪和液体,假如她需要的话,我会像拿着铁摇把的拖拉机好手疯狂的输送给她。作为一个背叛者,不会再有人接受我的礼物。

   我想起一个以前看过的故事。一个寂寞衰老的男人用生命爱着一个生活在激荡浪花上的女人。他用古老的中世纪自卑的国王的方式给予女人一切爱的衍生品。麻绳和耳光,戒指和项链。所有漩涡般的夜晚都属于他。白天,他不再像夜晚那样激情,高亢,敏捷,释放燃烧一切的烈火。他变的萎靡不振,面容枯槁,不能勃起,像一颗腐烂的豌豆。他不能和人交谈,那会使他幡然醒悟,自我忏悔,自我构筑牢笼。你会看到他失去一切,失魂落魄的样子,一个被流放的国王。他无法忍受她不在他身边,他不能专心工作,他想象着任何可以触碰她蹂躏她的场面,木板上的钉子变成了她的脸,划破了他的嘴唇,流出的鲜血是他作为一个无与伦比的失明者的标志。回家后,他叫醒沉睡的她,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给她疯狂的爱,他为自己的炽热而倾倒,为她将要被爱摧毁而倾倒。他要完全的拥有她,他害怕失去她,他不确定是否从她那里得到了能把他俩牢牢捆在一起的爱。很久之前,她就成为一个愤怒的溺水者,接着,是她有气无力的眼神和无懈可击的语言,一一消失。一个月之后的忏悔和从生活历史中窥探到的虚假的亦步亦趋的死亡意识覆满了屋子,像眼睛一样注视着他们所有的举动。一个月后,她离开了他。

   有人敲打车窗,咚,咚,一声,两声,声音缓慢无力。如同缓慢的沉思。我睁开眼,看着副驾驶的玻璃。外面漆黑一片,目力所及之处只有一个黑黑的人影。谁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街上游荡。找到我,并且敲响了我的车窗。是无法逃避的人想让我知道我应该惧怕什么?我打开车灯,摇下车窗,稍微看清楚些,一个头发很长的男人。他停止敲打,面对着我。长头发遮住了眼睛,我不确定他是否像我打量他一样打量着我。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衬衣,尺码很大,肩膀撑不起来,但他看起来并不瘦弱,他的脸像硬木板,和那些深夜游离在街上的失眠者大不相同。他可能是一个需要帮助的人。这条看不到尽头的马路上只有我们两个缄默的人,我等着他打破漫长的寂静。

   他稍微弯下腰,右手举起一个像吉他琴箱的东西,左手轻轻拍打车框,风一层一层的吹进车里,夜晚的颜色快要被风吹散。空气很冷,今夜还会下雨。

   我看过一部冷酷的电影。杀手带着一个吉他琴箱亡命天涯,子弹从琴头射出,杀死追杀他的敌人。最后,他救出朱莉娅,和她一块开着车流浪,销声匿迹。今晚,是他最后一票,杀了我,得到这辆车。我瞪大垂死的眼球,凝视着朱莉娅黑暗中的红唇。他们把我拖下车,丢在马路中间,然后上车离去,一路上抛下原本属于我的东西。第二天,人们发现野猫在舔一具狼狈的死尸。一个昨晚还存在的人此刻被扔进了世界的下水道。完整和轻柔早就与我分道扬镳。我以后的下场便是如此。

   我打开车门,让他进来。一阵寒意随风而入。他把琴箱放到后座。黑色的衬衣,黑色的裤子,黑色的皮鞋,黑色的琴箱。他沉默不语,或者他以为自己是一个隐形的人。我看着他,像看一只困在笼中的飞鸟。黑夜遮住了他的脸。突然我有一种感觉,难言的隐痛和悄无声息的告慰,这是只有在沉沦的黑夜才能体会到的。他从口袋里掏出口琴,放到嘴唇下。

   我错过了火车。他说。我意识到身旁的人不是雕像。我呼出一口气,没有说话。

   我打算订一张十二点的车票,却发现已经一点了。他说。我笑了一下,说不上笑,嘴唇抽搐了一下。雨点打在玻璃上,我把车内的音乐放大一些。

   开始,我并没有这个打算,就在前二十分钟,我才下决心这样做,可是时间已经过了。他说。

   为什么不早一点?我说。

   我不知道,他说。他吹出一个很短的音符,声音短促,弱小,像在垂死的人发出的喘息。

   我做出决定时发现自己已经错过了火车。他说。

   我很少在黑夜做决定,只有一次,我做了决定。我说。

   为什么?他问我。

   黑夜会让人变的草率,轻易做出错误的决定,以后只能后悔。我说。他叹了一口气。

   我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他在自言自语。他把口琴放回口袋,头歪向一边,靠在门框,像刚从水中逃生的人,奄奄一息。他面对玻璃无声地抽泣,肩膀负者整个时间的重压,沉重的独木桥快要被逃离的斧头劈断。夜晚深沉如萨克斯奏响的哀乐。我再次闭上眼,等待睡眠。    第二天,我醒过来。他睡的正沉。一张泛黄的脸,嘴唇薄而干裂,眉毛从长发的缝隙间露出来,很浓。我希望他此刻正在做梦。我摇下车窗,瞬间被冷激了一下。空气中带着停歇的冷雨的湿气,我以为自己行走在山崖下,没有救援的绳子。阳光透过玻璃射进车里,他的头发洒上一层凄清的光晕。我关上音乐,静听早上的声音。两只野狗从车旁跑过,前后的车辆消失不见,只剩我一辆盘踞在路灯附近。街道上满是忧郁和哀伤。没有行人,没有色彩。人们都在做什么?我头脑的血管在狂跳,我想喝点酒,吃点东西。如今各种各样的清晨和太阳也叫不醒顽固不化的人和世界。野狗跑到路灯下撒尿。也许每个人都有难以言说的隐痛与心酸,羞于提起的秘密和往事。上千年的时间毫不留情的杀死了上千年的人。他们死于一瞬间,被世界一脚踹翻到倾满硫酸的河中,丧失喘息的机会。威风凛凛的捕食者匍匐在欲望难填的沟壑里,被铺天盖地的洪水漫卷而亡。所有落寞和失意的音乐家躲在抽离了触觉的舞台帷幕后,一点一点的被死亡侵蚀。人们难以重复自己,癌症是世界之症,每个人都会得到它,每个人都无法怀着平静的心情回首往昔,慵懒的驱使使记忆发生偏离,即使恐惧未来,过去也不会改变,如果一个人生来便要注定自我毁灭,就让他把泪水都流光吧,世界始终都是孤寂的,属于那一个人的。

   有人出现在世界上了,一个四十岁的男人披着大衣,快步转过街角,他身影高大,动作懒散。转过街角时,他是否会想到二十岁时的自己呢?他们有一丝相像吗?街上的人逐渐变多,声音嘈杂。我的早晨结束。他仍在熟睡。我发动车子,打开转向灯,拐进一条宽阔的路。公交车站牌挤满了人,阳光带来一丝暖意,一辆车从远处驶来,停下,驶去,带走驻足的人群。他醒了,睁着无神的眼,胡茬很显眼。他像被时间蚕食的樟脑丸,呆头呆脑,没有意识。

   你要去哪?我问他。他捂着嘴,另一只手拨弄头发,我看清他的眼睛,很熟悉的眼神,和我一样。他思考了一会,说,

   北方。

   你要去北方?我说。

   找一个朋友。他说。

   我嘴角抽搐了一下,说,我们好像没有彼此注视过。

   没有意义。他说。

   我需要一份地图。我说。

   我想中午点东西,那时我们可以买一份。他说。

   有时候,我想,一觉醒来失去自己的父母。我说。他用一种意义不明的眼神看着我。

   只剩我一个人,并不是说世界上只剩我一个人,我希望世界上的任何人和我没有关系,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我说。

   为什么?他说。

   有很多事情不得不去做,我不能做了这些事情,坦然的面对他们,我想他们会愤怒,生气,有各种反应,我不能不做那些事。我不想面对他们。我说。

   你在说不可能发生的事。他说。

   我好让自己没有愧疚感。我不想抱着这个生活。我说。

   昨天晚上,我想离开她,我知道她怀孕了,可我没有办法,我没有,,他说。

   住嘴。我说。他把头扭向我,合上嘴唇,目光转向前方,然后看路边飞掠的树。我递给他一支烟,给自己点燃一支。他默默的抽烟,把烟从车窗扔出去。我抽完烟,喝了一口水,调大音乐的声音,摇上车窗,车速提到八十迈。我们像两只茫茫车队中的蚂蚁,没有目标的游荡。公路空旷如沙漠,两旁是瘦小的树。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其他的人不知道怎么样。我远方的朋友,我的父母。他们知道我此时身在何处吗?一个人一旦扎进世界的泥流中便再也无法脱身,无法找寻其踪迹。炸药可以摧毁牢固的情感之堤,生活是炸药。我的父母今天会怎样呢?他们是否一如既往的按生活习惯行事。他们彼此相爱数十年,靠亲情和传统维持着生活,找寻枯燥的乐趣。他们很少相互慰藉,相互抱怨。偶尔的斗气也不过是压在骆驼身上的第一根稻草,之前的已被粗粝的记忆之风刮进弯弯曲曲的生活迷宫中。他们会把握时机的附和对方,为了谄媚自己的虚荣而发生分歧。他们爱我,我也爱他们。我爱他们,所以要离开他们。

   为什么要回忆过去?他突然说。

   我们从过去中能得到什么?他说。

   不知道,我说。

   过去的一切都无意义,都是已经消失了的。他说。

   每个人都有回忆。我说。

   每个人都有无法改变的过去。他说。

   并不是人人如此。我说。

   人人如此,只是他们偶尔知道。他说。

   你在想什么?我说。

   无法改变的事。他说。

   让人很头疼。我说。

   假如一个人爱着一个人,却无法忍受同她一起生活,他是否该离开。他说。

   也许吧。我说。

   另一个人试图挽留,她想挽留他。他说。

   恩。我说。我意识到他在自言自语,并不需要我的答复。

   两个人注定要面临痛苦。他说。

   痛苦,无奈,大多是这样。我说。

   你很了解吗?他说。

   不,为什么不打个电话。我说。

   今夜我们去城市,我要去唱歌。他说。

   我需要一份地图。我说。

   我们中午在下一个城市停车。他说。

   快了,很快就到。我说。

   我要吃点东西,你呢。他说。

   恩,可以。我说。

   我希望今夜下雨。他说。

   为什么?你喜欢下雨?我说。

   我喜欢下雨或下雪时躲在车里。他说。

   恩?我看着他。

   也许你会喜欢,被大雨困在车里,打开车灯,在漆黑的路上缓慢前进,没有方向,冒雨狂奔的人一个个的消失不见。一个人在毫无探索价值的路上徒劳前行,我喜欢这种感觉。他说。

   我会把车停在路边,看着人群徒劳的奔跑。我说。

   一群可笑的落汤鸡。他说。

   一座近在眼前的城市。我说。

   城市是恶魔,高楼是它丑陋的利齿。他说。中午,我们由一个城市的南面驶入,沿途都是和我们一样的无所事事的车。我们经过一个高高的蓝色广告牌,左边是一条崎岖不平的石子路,路两旁是干涸的河道,几只麻雀落在里面。前面是十字路口,过了路口便能看见人群和房舍。我降慢速度,他看着窗外,不知在思索什么。几个穿着鲜艳的儿童在一块半人高的石头上画着什么。我们在一家小饭店门前停车,进去要了两碗面,坐在靠门的位置吃起来。旁边的桌子上坐满了人,高声叫喊,喝酒。我有气无力的吃着。他吃的很快。我有些头晕。我们衣衫褴褛,没人注意我们。吃完后,我点燃一支烟,他去买了一些水和一份报纸,一份地图。我们回到车上,我把座椅放平,躺下来看地图。他坐着看报纸。他把音乐打开,我给了他一支烟。我们要休息一会。一会,他把报纸放下,说,

   这是座小规模的城市。

   没错。我闭着眼睛说。

   晚上我们要去另一个城市。他说。

   北方的。我说。

   没错。他说。

   我有一个朋友也在北方,我们好久没联系了。他结婚时我没去,他第二次结婚时我没去,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我,我想和他联系,我该和他说些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恢复这段中断的友谊。我说。

   或许他和你想的一样。他说。

   我不知道。我说。

   有时候我想象自己一个人在夜里游荡,在空虚的大街上大喊大叫,或者假装和一个不存在的人说话。他说。

   那样挺有意思。我说。

   我们离开这座城市。他说。

   现在?我说。

   离开这,这里没有绿色,没有生气。他说。离开这座死气沉沉的城市。我起身调正座椅。城市是灰色的,是石头和傍晚的颜色。这些人在这里生活如此之久,却没有给这里赋予存在生命的标志。一切都是那么荒凉。我感受不到风的流动,脑海里尽是嬉戏的儿童的影子。我想用烟烫自己的眼睛,鼻孔,嘴巴。我指着地图,告诉他,

   我们走这条路,今夜到达这座城市。如果那座城市欢迎我们,便能给我些仅有的慰藉。我发动汽车,经过饭店和儿童。向北驶去。天空是白色的。我几乎落泪。城市的边界在一个丁字路口,东边是不知名的地方,西边也是不知名的地方。绿灯亮了,我们继续前行。我摇下一点车窗,把音乐开到最大,风吹着我的脖子,我像衰老的守夜人。一路上,我们超过了几辆摩托车,和卡车,在一个红绿灯处,我们被一辆摩托车反超,它闯过红灯绝尘而去。我们等待绿灯亮了才出发。即使如此匆忙,也追不上时间,该流逝的仍会流逝,每一次用尽全力的冲刺,会加速生命的消耗。无论我们多么迷恋过去,生命也不会回到原点。公路两旁不是无边无际的原野,一片片灰蒙蒙的工厂,没有一点绿色。无论我转多少个弯,依旧逃离不了这条单调难以殉葬的公路。我想找一条给我安慰的公路,轻易的迷失其中,带上我的殉葬者,永远的沉睡在不被人铭记的哀伤之路中。我走在机械的舌头上,我麻木的开车冲向下一个铁的牢笼。他突然打开车窗,探出头,像哭泣的孩子一样大喊,不能回去。他把头伸回车内,摇上车窗,紧紧的靠着门,抽泣。我看着他的泪水从脸颊上流下。一个注定要自我毁灭的人,无法得到拯救。一个孤独的人的泪水,在文明的世界里没有置放的河流。天渐渐的黑了,还有一个小时能到达下一座城市。寒意逼人,夜里的凉气侵袭着我们。我摇上车窗。如果可能,我希望得到癌症。我将会是万千人中的幸运者,早早地脱离这个世界。不用再面对构筑世界的框架和不得不在框架里进行的漫长游离。我们在夜色深沉的时刻到达城市边界。我沿着马路飘荡着,他看着窗外。前面的路口有亮光,只有一个路口,我拐进去。一条把城市分割成两个世界的街道。满街路灯大亮,人群嘈杂。街上川流不息,我不紧不慢的避开所有横冲直撞的车,把车停在一个略显昏暗的路口。他打开车门,走下车拿出琴箱。

   我要去散会步。他说。就在附近。我看着他没有说话。他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我关了音乐,下车。面前是一座高耸的大楼,玻璃墙壁上霓虹闪烁。我的四面八方都有一摸一样的霓虹灯,一摸一样的跳跃的人。我把手插在口袋里,向人群中走去。人群集中在一个广场前,正中间是一座霓虹闪烁的喷泉。地上撒满垃圾,一股腐烂的霉味。嘈杂的人群,下水道潺潺的流水声,铺天盖地的广告牌。他们叫人厌烦,天空是红色的。我离开人群,向昏暗的地方走去。我穿过两个停满了汽车的明亮街区,街上没有人。人群在这里消失了。前面是一座大桥,灯火辉煌。我走到桥上,站在人行道,右边的道路被车辆堵得水泄不通。穿金色皮衣的女人从我身旁经过,挎着一个蓄着小胡子的矮胖男人。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从车窗里探出头,吐了一口唾沫。我站立的地方如此之小。我离开后没人会记得我,我的容身之处会被过往路人的口水淹没。桥下有小饭店,落光叶子的树,冰凉的铁轨。一对情侣在树下相拥,不远处的地方闪烁着点点火光,有人在抽烟。一瞬间,我以为时间完全停止。世界停止运转了,仿佛运转的齿轮卡进了一条身体僵硬的虫子。路灯在我头顶发出微弱的光,像一盏遥远的灯火,映照着我的脸庞。起风了,吹着我的头发,仿佛带走了些什么东西。我这样存在着,他们这样存在着。以后呢?二十年后,三十年后,雍容华贵,姿色秀丽的女人,风流倜傥的男人,有谁会记得他们?他们像从未存在过,即使现在消失,也没有人会注意。我和他们一样,我想,纵身一跃,没人会知道我存在过。我们都是世界产下的无名的卵。我抚摸着栏杆,向远处眺望,想要找到世界的尽头。多年前的笑声仍在我耳边回荡,我忘却了人,却记住了笑声。远处人群的喧嚣声若隐若现,汽车的灯光射的我眼花。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汽车,像无家可归流浪的野猫。城市是片沙漠。我是只被随意安放的兔子,在这里,没有容身之处。火车呼啸而过,隆隆声淹没了一切,长达十几秒的时间,世界失去了一切鲜活的文明,变成了一团云雾。什么时候起,我们失去了夜阑人静,取而代之的是夜夜笙歌,寻欢作乐。没人在苍凉的河水中抚摸游鱼,却去闻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我们失去古老的树木,建造现代的文明。我们生活在散发恶臭的鱼腹里。一条条带血的公路掩埋了古老的土地。现代科技之鼠把古老文明的旧皮鞋啮咬的支离破碎。时间不会停止流逝,我们深陷世界迷宫。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想记起父母的脸,记起他们身处的城市。我知道我丧失了所有,我无法面对任何人,无法拥有任何情感。我麻木地面对着一切。我走下桥,穿过两个街区,向汽车走去。他没有回来。我漫无目的的走。人群消散,街上变得空旷。我走进一条伤感的大街,尽头传来琴声。我走过去,他靠着墙,弹吉他。是一首伤感的曲子。他没有唱,弹完一首换另一首。周围稀稀落落的站着几个落寞的人。一个戴眼镜的老人站了一会,掏出几块钱,放进琴箱,慢慢的离开。穿红色衣服的女人站了一会,从我身边离开。我闻到清淡的体香。他神色忧郁,没有停歇的迹象。琴箱里的几块钱够做什么,他能买来什么?买来无法满足的安慰和不用回头的宽恕?又一朵记忆之花绽放。这个场景让我似曾相识。在我欺骗自己没有失去一切的时候,我和她在夜晚也寻觅过流浪歌者,听他们唱歌,给他们钱。那时候我们相安无事,过着虚伪的生活。难以用匮乏的物质来排遣寂寞时便在精神沙漠里寻找绿洲。我们在夜晚谈论以后的计划,月光透过窗户照在她光滑的皮肤上。她说我们要过有规律的生活,要在无味的生活中找到乐趣。她是一个善于隐藏,不表露内心的人。有时候,她会望着我流泪。她也会欺骗我,我知道,却从不拆穿。我从没由她那得到应有的妒忌,我知道她爱我,她没说出口,只有在高潮余韵时,她喘着气,充满宿命的呻吟出疲惫的爱意。我们最后一次做爱后,出了一身汗。她撑起身子,小巧的乳房倒垂在空中,像乳白色的鸟。我仰躺着,看到一张潮红的脸。她重新压到我身上,低下头,脸渐渐靠近,睁大眼睛,对我说,我爱你,很爱你。无力的语言像临死前的告别。我无言以对,茫然的点了点头。那时,我想的是,我该如何面对以后的生活。我们的感情以此收尾。我不知道记忆是否发生了偏差,也许整个事情不是我所记忆的这样,我只是背叛了她,充当了无法原谅的背叛者,我为什么背叛她?我忘记了,我和她的感情究竟怎样?我忘记了。如果我过去不那么伤感的生活,现在也不至于感到落魄。我把自己蜷缩起来,把自己置于想象中的遭到离弃的困境,会好受一些。道路还有很长很长,夜黑的失去了色彩。街上行人散尽。他提起琴箱。站在我身旁,路灯下两条长长的无法交合的影子。

   你的口琴呢?我说。

   在口袋里。他说。

   为什么不吹?我说。

   没有必要。他说。

   我一个人散步,走到这,站在路灯下,你没注意到我,但我一直在看你,你没有看任何东西,你的眼神没有汇聚到某一点。我说。

   可能吧。他说。

   你是个乐手?我说。

   那是以前的事了。他说。

   现在呢?你做什么?我说。

   一些简单的事。他说。

   什么简单的事?我说。

   你没必知道关于我的事情。不要再问了。他说。

   这是你的事情。我说。

   我们不会了解彼此。我接着说。

   我知道你不会告诉我任何关于你的事,对谁也不会提起,也许你有许许多多的故事,也许你没有任何故事。他说。

   我没有故事。我说。

   我记得第一次吹口琴,妻子站在旁边,我们还没结婚,她穿着紫色的裙子,满脸忧郁,她弟弟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我吹到一半,他弟弟流下眼泪,她用袖子给他擦眼泪。那天晚上,他去世了。我们趁着黑夜离开那里,一路沉默,我知道她心情很沉重。我却有些莫名的兴奋,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有这种感觉,我想停下车,吹口琴。我把车停在路边,对她说我们休息一会。我对她弟弟没有感情,她知道,她并不要求我和她一样。我关上车灯,周围一片黑暗,路边是一片灌木丛,我们像是被夜的獠牙刺穿。口琴响起的那一刻,我明白了自己为何激动兴奋,无法抑制,我从去世的人那里得到忧伤的情感证明。音乐给人慰藉,我们从中获得情感,流露情感。我认识音符,却不了解它。过去,音乐死的,它不是死的,它像一条河,奔流不息,在河里,生命流经河床,汇进大海,消亡,循环往复,一直循环着,它一直跳动着。我是死的,我没有情感,我理解不了任何关于音乐传递的情感。我不敢触碰任何乐器,它们会证明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僵硬的人。就在那天,我为即将消亡的人奏响哀乐,他流下泪水的那一刻,我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生命是哀伤的,我也会消亡,像他一样,为他奏响的乐曲,同时也为我奏响。我看着他衰老,颓丧的脸,意识到某些永恒的孤独的存在,我想,以后,我会和音乐为伴,从音乐中体会到一切。现在,我在寻找能吹奏口琴的时刻。也许我能重新找回某些属于我的东西。他说。

   也许你错过那个时刻了。我说。

   我不知道。他说。

   所有的事情我们都不知道。我说。

   我要去打个电话。他说。我站在疲惫的山顶,困得想睡觉。我们在马路中间走着,一盏盏死气沉沉的路灯,光晕映照在垂死挣扎的广告牌上。有一家亮着灯的商店,我们走进去。一个戴着帽子的男人背对着我们擦橱柜玻璃,墙角有一个凳子,墙上有一幅画,湖泊和树。我们听到钟表指针转动的声音。靠近们的左边的桌子上,摆着两部黑色电话。他放下琴箱,拿起听筒。我看着他。他按下一串数字。他紧紧抓住电话,放在嘴边。那头是什么?无限的忙音?我拿起另一个电话,按下一串数字。他嘴唇蠕动了一下,没有发声。窗外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的目光。电话通了。

   喂。我说。

   喂,他抽吸了一下鼻子,说。

   喂,电话那头传来声音。

   工作还顺利吗?我说。

   他没有说话。

   是你吗?我知道是你。电话那头说。

   是我。我说。

   他没有说话。

   告诉我,你在哪?电话那头说。

   我不知道。我说。

   我不知道。他说。

   你不能就这样离开。电话那头说。

   我想,有一天,你得到一个消息,我杀死了自己。我说。

   他没说话。

   你这个傻瓜。电话那头说。

   我很痛苦。我说。

   我很痛苦。他说,他挂了电话,拿起琴箱,走出去。

   你真自私。电话那头说。

   也许这样我们都会好受些。我说。

   只有你一个人好受些。电话那头说。

   我不论重复多少次,还是会如此。有时候,我早上醒来,希望你们已经从世界上消失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知道我失去了很多。像我们一直生活的那样,小时候,你就比我勤奋,你用自己的能力去争取各种各样的荣誉,你没有片刻停歇。我羡慕你拥有的一切,我一无所有,我不能像你那样,通过那样的过程变得和你一样。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我说。

   你迷失了自己。电话那头说。

   我希望自己没有家庭,没有亲人。我一直这样的话,也许能找到一些新的东西。我说。

   没有机会了,你已经证明了,你找不到任何东西,即使过去在你身上存在过,你也不懂的发掘和把握。电话那头说。

   我沉默了一会。

   爸爸妈妈怎样?我说。

   他们离我很远,我没有在他们身边。电话那头说。

   一个人怎样才能负起责任?我说。

   像我一样。电话那头说。

   我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我想以后不会结婚。我说。

   你不会找到道路的。电话那头说。

   你呢。我说。

   你和我一样。我说。

   你在哪个城市?你无法预测一早醒来里,身处哪个城市,你像我一样奔波,哪个城市才是属于你的?我说。

   你需要钱吗?电话那头说。

   某个时刻,你会发现,接济的是个埋葬在你阴影里的死人。我说。我挂断了电话。他靠在门外的墙上,抽烟。我们一块向汽车走去。

   怎么样?我问他。

   还好。他说。

   你为什么不和妻子说话?我说。

   我一直听着,电话那头的哭泣声。他说。

   你不想回到她身边?我说。

   回不去了。他说。

   你让她痛苦。我说。

   我更痛苦,即使我回去,我们也不能共同生活。他说。

   我很了解你。我说。

   没人了解我,你不了解我。他说。

   我能看穿你。我说。

   因为你和我一样,是这种人,瞧瞧你自己。你让我感受不到存在,整个旅途只有我一个人。他说。

   或许吧。我说。很早的时候,我和哥哥关系很好,我们都很小,个子很矮,睡在同一张床,屋顶只有一个吊扇,只有一个人能吹到风,夏天热的时候,我们轮流在那个位置睡觉。有一次,我把那个属于我的位置让给他,我不想和他分享。只能有一个人,一直在那里睡觉,不是我,就是他,最后,那个地方归他了。我很累,在那个环境里生活了这么久。我需要战战兢兢的说话,看他们的眼色。我受他们支配。但我还是爱他们,我一直想着,什么时候能有一辆自己的摩托车,离开那里。我看着他一步一步的获得荣誉,不能分享的荣誉。他照顾我。我感受不到他真实的存在,我像在水里看着他们,眼前一片模糊。他是一个成功的人,我们渐渐疏离,他是成功的我,我是失败的他,我们是两个极端的反面。现在,他仍然对我很好,但我知道,我们在某个路口已经分开了,挂在两条树枝上,我们在某个根源产生了分歧,彼此行驶在两条不同的路上。我说。

   听起来你已经不在乎这些了。他说。

   是。我说。我们回到车上,关上门。外面风越来越大。广告牌啪啪作响,风敲打着玻璃窗。车窗把我们和世界隔绝开,我打开音乐。

   刮风,下雨,明天会下雨。他说。

   人在脆弱的时候都喜欢下雨。他说。

   明天吹奏口琴。我说。

   不。他说。他打开盒子,找到我的一大堆唱片。

   这些都是你的?他说。

   是的。我说。为什么你只听着一张。他说。

   我喜欢听这张。我说。他随便抽出一张。

   听听这张。他说。

   那张没有音乐。我说。

   只有一张有音乐,就是正在放的这张。我说。

   这些?他指着其他的唱片,说。

   我自己制作,找喜欢听的歌,我自己听,我不喜欢其他的。我只做了这一张。其他的都没有音乐。我觉得没有音乐可以用它们来承载。我说。他放下唱片,头靠着座椅。

   真是奇怪。他说。音乐沙哑,醉人。像珍藏的故事。一首曲子结束。

   我们走吧,离开这座城市。他说。

   好。我说。我发动汽车,打开车灯,碾压过无数垃圾,在风声里向北方驶去。出了城市,路上便没有灯光,一片黑暗。路上唯一的光亮便是车灯,在我们十米之前的地面上,有两束昏黄的光晕,我们一直向前开,永远追赶着光晕,永远也得不到它。半夜,我累了。停在一个破旧的工厂前。走下车,抬头看着夜空。他在路边撒尿。月光隐身在云层中,没有星星。夜幕像一只狮子的上颚,我失去光明。

   在这里休息。我说。他点了点头。前方是摇摇欲坠的雨。

   早上,雨下的很大。车窗一片模糊。我打开雨刷。雷声轰隆作响。我们停在一个水坑旁边,里面积满了落雨。野草被压弯了腰。天空是灰色的。他摇下一点车窗,冷雨被风灌进来,射进我眼睛里。他摇上车窗。车内瞬间安静了。我们越过一个小坡,重新驶上公路。水沿着公路流进下水道里。一路驶过,水花四溅。一上午,在无声中度过。他可能在想她。他一直闭着眼,想着什么。偶尔睁开眼看看外面,一片模糊的世界。不发一语。天空慢慢变红,阴沉的红,无力的红,像快熄灭的火焰。雨势越来越大。几只鸟停在电线上,一动不动。我们不断超过爬虫一样的车。雨中的人飞快倒退。好长一段时间,四下空旷,只有雨和一辆汽车,整个世界变成了一片最原始的海,漫长崎岖的公路铺在波涛汹涌的海浪里,随海浪浮动。我们行驶在通向世界终点的路上,马上就要抵达终点。这里寂静无人,我们是意外地闯入者。

   中午已过。萨克斯奏响的乐曲有些凄婉。他拿出口琴,放在嘴边。天空变成暗黄色。一道闪电划过。他看着磅礴的大雨。忽然,口琴声响起,附和着萨克斯,转过一个调,萨克斯凄厉,口琴哀伤,像两只互舔伤口的鸽子。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响,口琴声变的越来越轻,却越来越清晰。我看到自己骑着摩托车,穿过一条条的公路。疲惫,寂寞,无处发泄的欲望。我渐渐苍老,眼神呆滞,麻木,最终定格成一座雕像。我有未使完的力气,不知道用来做什么,我能做什么。我驶过一片没有人烟的田地。前面是没有码头的大海,我没有船,孤零零的站在广阔的海岸边,浪头不断冲击着我的双腿,一个滔天巨浪遮住了飞鸟,从我头顶落下。我看到自己从出生,走向死亡。我知道自己的结局。我预见了自己以后的生命。我是沙漏里第一粒落下的沙,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无数沉重的人压垮,我是迁徙南方的最后一只候鸟,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失在旅途。音乐结束,他收起口琴,看着我。

   你不该吹口琴。我说。

   我知道。他说。

   我没办法再开车。我说。

   现已不能停下来。他说。下一首曲子响起,前面是白茫茫的一片,我们就这样走着。

   下午,我们穿过一座立交桥,前方十字路口,有两个人站在雨中向我们挥手。我把车开过去,停在路口。他摇下车窗,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把头探进来。

   能不能搭一段?男人说。他把吉他从后面拿到前面,打开车门,让他们上来。男人穿着黑色的上衣,面色平静,女人一身红色风衣,脸色苍白。他们关好车门。我继续前进。

   你们到哪?男人问道。

   不知道,别问我,他知道我们要去哪。我说。

   我也不知道。他说。

   我们不会坐太久。男人说。

   做多久和我无关。他说。

   如果能把我们带到一个地方,我会给你们报酬。女人说。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我把音乐关上。大雨撞击地面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为什么不让音乐开着?男人说。

   没有音乐可听了,我已经听腻了。他说。

   你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女人说。

   哪种?男人说。你知道我不喜欢听音乐。女人说。

   我并没有让他们放音乐。男人说。我和他对视了一眼,继续开车。

   你没有回答我,你并不尊重我的感受。女人说。

   在这里,你是第三方,我只是在向他们询问一个问题。男人说。

   如果你受不了我,可以离开,像你离开上一个女人那样。女人说。

   我已经忘记她了。男人说。

   今天中午你还提到她,你们走过这条路,不是吗?你告诉我的。女人说。

   那只是一段无关痛痒的记忆,你也有这样的记忆,和上一个男人,在饭店,电影院,夜晚的街道,浴室,床上,梦中,你没有吗?男人说。

   你何必提升它的高度?女人说。

   因为每个人都忘不了过去。男人说。

   在你口中,过去变得很崇高。可那只不过是一些情感而已。女人说。

   这就是我们讨论的问题所在。男人说。

   什么?不要故弄玄虚。女人说。

   情感不可忘记,我记得每一个曾拥有的女人,拥有每一段和她们相处的记忆,我们很快乐。他们也会记得我。就算已经把我遗忘,在某个时刻我会重新被她们记起。男人说。

   我遗忘了过去所有的男人。女人说。

   不可能,就像你遗忘不了痛苦和忧伤,任何一个人你都不可能遗忘,你只是暂时没有找到那个储藏记忆的盒子。男人说。

   你知不知道,你讲的这些东西令人厌烦。女人说。

   我知道你不敢面对过去。男人说。

   情感一无是处,我只拥有第一次迸发的情感,有了这一次,我不再需要任何其他的相同情感,即使失去它,我也不需要别的。拥有过就够了。之后的只能填补空虚,没有空虚,我宁愿一个人生活。女人说。

   这是你内心的想法?男人说。

   没错。女人说。你追求短暂的肉体快乐。

   因为这些,你和我纠缠到一块。男人说。

   我说过,只要拥有过情感就够了,拥有它,失去它。每个人都是如此。女人说。

   不是每个人都能独自生活。男人说。

   所以我们虚伪的生活在一起。女人说。

   哪怕你对我敞开一次心扉也好,好让我知道。你从来没有,你甚至不会在做爱时呻吟,像一根僵硬的木头。女人说。

   我对每个人都敞开心扉。男人说。

   收起你的虚伪。女人说。后视镜里,男人的脸变得通红。

   原来你并不爱我。男人说。

   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你总是把爱情看得过于神圣,以至于反复的欺骗自己,认为自己是一个宽容的人。我早就知道自己不爱你。女人说。

   没有女人这样打击过我,我认真的爱着每一个接触到的女人。她们没有一个像你这样。无情,刻薄,反复无常。男人说。

   你知道你最让人感到可笑的一点是什么吗?女人说。

   什么?男人说。

   你过度的依赖过去的情感,脑海里的回忆。把自己放置在一个受伤者的位置,以便加倍的对另一个现在相处的人展示宽容的一面。你希望她会觉察到你是个受过伤的人,你的生活不易。你需要用同情俘获女人。你一点也不坚强。否则你就不会扭曲甚至编造过去。你是欺骗自己的懦夫。女人说。

   难道你不是虚伪的人?男人说。

   我不会顾影自怜,假装高傲。女人说。

   我后悔认识你这样的女人。男人说。

   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第一个有性功能障碍的人。女人说。

   住嘴!男人说。一个响亮的耳光。使车内重回寂静。我用力踩下刹车,把车停在公路中间。

   下车。我回头看着他们,说。女人左手捂着左脸,眼神平静。男人面色苍白,眼神颤抖。

   下车吧。他说。

   我们还没到下一座城市,外面还下着雨。男人说。

   我们要去别的地方,现在就去。我说。男人打开左边的车门,女人打开右边的车门,两人默默的下车。我缓慢的驶出他们之间。从倒车镜里看着车后的一切。冷雨落在他们脸上,把他们从昏沉中浇醒。也许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车内发生的一切太突然,太不真实,像一个模模糊糊的梦。他们不知道这场争执的由来是什么。事实却是,争吵已发生了。他们拆穿了各自的嘴脸,触碰到底线。这场由大雨引导的梦境发生在我们四个人中间。我们观看了整场梦境。现在,他们失落,失望,后悔,孤零零的站在雨中,双手无处安放。他们再也不能像十几分钟之前那样亲密无间,短短的十几分钟,使两个人分道扬镳,不相往来。即使,他们重新在一起,忘记这个梦,彼此也不会敞开心扉,一次也不会。我加大油门,慢慢提升速度,两个人像扭曲的树,被无形的铁栅栏隔开,消失成两个雨点。

   两个有趣的人。他笑着说。

   没错。有趣又愚蠢。我说。他把琴箱放到后面,从放唱片的盒子里抽出地图。打开放在腿上。我用余光观察他。

   我知道你在观察我。他说。

   好几次,我闭上眼的时候,你观察我。他说。

   你也在观察我。我说。

   我想了解你。他说。

   我不想了解你的往事,只想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他说。

   如果一个人不说话,你便不会了解他。我说。

   我们说的话都不多。他说。

   我们彼此不够了解。我说。

   在前面停一会。他说。

   为什么?我说。

   我要查一下路线。他说。

   我们要去的城市。他说。

   我们?我说。

   是你要去的城市。我说。

   我没有城市可言。我说。

   我知道。他说。公路两旁道路泥泞,没有停车的地方。车会陷在里面。我一路开着,寻找休息之地。地图在他手里不停的变幻形状。他从盒子里抽出几张唱片,叠在一起,套在食指上,转圈。一会,他把唱片放回去,摊开地图,头靠着座椅,闭上眼,陷入昏沉。我的所在之地大雨滂沱。我为什么会想起哥哥。我不该那样和他说话。我伤了他的心。他所在的的城市是否大雨倾盆?我不知道。从雨中飘过来一张模糊的笑脸,是他的脸,短发,发亮的眼。是我们小时候的样子。那时有谁会想到,多年以后,我们陌生如此,靠冰冷的电话交谈。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他结婚时我会去吗?他是否会羞于见我,我不能成为他的耻辱。他老了之后会怎样?有一个自己的家庭?我会不会是他摆脱不掉梦魇,蚕食他的天伦之乐,是他心中的刺。我想和他重新变的亲密,像小时候那样。我们是兄弟。我们竟会变的像陌生人。如今,我们再也不会睡到同一张床上了。我一路开车,经过无数不知名的城市,经过他的容人之地。他对我充满关爱,哀叹,愤恨,可怜。我们见面时,他会可怜我吗?

   一圈柔和的光晕被雨包围。我找到一个可以停车的地方。公路对面有一家孤零零的书店,卑微的门牌在雨中苦苦挣扎,大雨淹没了一切,只有它没有被淹没。他睁开眼。

   雨还在下。他说。

   今天停不了了。我说。

   在这停下?他说。

   没错。我说。他拿起地图,手指在上面的城市之间滑动。我打开车门,刺骨的冷风吹进脖子里。

   你去哪里?他说。

   散步。我说。我紧了紧上衣,手插在上衣兜里,朝书店跑去。两扇散发湿气的木门紧闭,我轻轻扣响其中一扇,门应声而开。一个白发苍苍的女人抬头看着我,黑色的披肩挂在她脖子上,眼镜后的眼神平静冷漠。她手里拿着笔,桌子上的本子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书店很小,两个书架紧凑的挨着。墙上贴满了苍白的油画。热水壶在墙角冒着白气。我穿在在书架之间,随意翻看不显眼的书。有的书积满灰尘,这是一个无人问津的书店。我已经很久不看书。我看过很多书,知道书是所有世界假象里最逼真的一个。我对它厌烦了。没有书不能阐释的问题。没有任何一本书能解决问题。它们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垃圾。写书的人是勤勤恳恳的垃圾制造者,他们把自己的一生制造成让人流泪的垃圾。没有任何一本书能被世界上的所有人阅读。我从不写书。在书架的第二排,摆放着一本海明威的书,乞力马扎罗山的雪。一个充满遗憾的故事。索然无味书。大雨都没有兴趣光顾。我走到门口,她低头书写正疾。热水壶早已平息。

   我能喝杯水吗?我说。她看了我一眼,递给我一个杯子。我走到墙角,倒满。

   你要喝一杯吗?我说。

   不。她说。她的声音空洞,却有一股无名的使人平静的力量。我注意到桌子的角落嵌着一张黑白相片。一个头发很短的中年人,面带微笑。

   是我去世的丈夫。她说。她看到我盯着那张照片。

   悲伤的事。我说。

   没什么悲伤。她说。我无意再往下谈,准备喝完水便离开。她戴着眼镜,一刻不停的写,边写边自顾自的说。

   我和他拥有书店。他喜欢读书,喜欢写作,却不会写作,写不出值得称赞的作品。每次写完,我都会对它大为称赞,他没有一次满意过。他知道我言不由衷,是在安慰他。

   这样。我说。

   他不停的写,期待每个下一次是他最好的作品。无数个下一次,他永远也写不出好作品。他离不开这里,他不知道其他的事情,想象不出任何有意义的事,无法使他的作品带有沉重的生气。他睡觉的梦话都比他沉思一下午的语言有力度。她说。

   他很伤心。她说。

   他还应该痛苦。我说。

   他很痛苦。她说。他有不少的朋友,有的成为作家。他想去拜访他们,寻求帮助。我给不了他什么。他从不埋怨我,他知道我是一个平静的人。他知道我爱他。越是这样,他越痛苦。他想让我看到他的才华和能力。一天下午,他从沉思中醒来,纸上只有三个颤抖的字。他写不出任何东西。他第一次对我生气。我不怪他。他应该这样做。她说。

   我走到墙角,又倒了一杯水。

   他执意夜晚离开。七点会有绿色的巴士从这里经过。雨很大,很大。我劝他第二天再走,我知道留不住他。但我还是劝他,他不会听的。他不会留下,否则他会一直痛苦下去。他要去拜访几个朋友,他以为可以从他们那里得到帮助。他很傻,思想怎么能从别人那里获得。他不明白这一点。那天晚上,雨越下越大。他被大巴车抛出车外,身体挂在树枝上。血被大雨冲淡,消失。她说。

   就像今天的雨,那天的雨也是如此。她说。

   真让人悲伤。我说。

   那段日子里我无时无刻不在哭泣。我看着他的照片,痛哭。我关了书店,缩在墙角,看着照片流泪。为了继续生活,我停止流泪。我把照片放在桌子上,无时无刻不想念他,但我不会再流泪。我过早地失去了他。虽然彼此失去只是时间问题,但对我来说,太早了。相对于拥有,失去让人感伤。他不会感伤,因为他不曾拥有。我一直想告诉他,他不曾失去,不必为此苦恼。因为他从未拥有过写作的能力。他拥有的仅仅是未得到满足的写作欲望,而欲望,每个人都拥有。她说。

   你不感到寂寞?我说。

   我不寂寞。一开始我很寂寞。我找到排遣寂寞的办法。写日记,让我不寂寞。只有写日记,才能让我找到存在的证据,不会陷入虚无。虚无和存在对立。没有存在,便没有虚无。不写日记时,我便是虚无的存在。

   你在写日记?我说。

   恩。她说。

   今天还没过去。我说。

   对我来讲,今天已经过去。早晨是一天的终结。夜晚是第二个早晨的开始。我的每天都在重复中度过。我不能面对其他人的脸,他们的表情。我把自己封闭在书店里。在这,我能感受到时间的流逝和静止。

   你是个寂寞的人。我说。

   谁会在雨中流浪?她说。

   你不理解每个人。我说。

   你不能理解我。我说。

   无论你在做什么,做了什么,时间总在流逝,你一直在失去。失去是人生的主题。人生总是在失去。我们保全了中世纪的油画,却失去了作画的人。世界的本质就是失去一个个作画的人。没有东西可以填补失去带来的悲伤,人们投身失去的洪流,奋力保全所拥有的不被时光撕裂,一场徒劳而已。她说。我把水杯还给她,这一页已经写满,她掀到下一页。

   再见。我说。我推开门,走出去。她低下头。门牌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我拉好衣襟,漠然的走进雨中。雨打湿我的头发和衣服。睫毛挂满雨水,眼前一片模糊。路的两头空旷苍茫,如同覆满了白雪。我打开车门,坐进去,脱掉湿透了的上衣。

   你去做什么了?他说。

   确定好路线了?我说。

   大概明天中午,我们会到达这座城市。他指着地图。

   你落脚的地方?我说。

   可能吧。他说。

   你需要人陪伴。我说。

   你也是。他说。

   我不是,没人能陪我。我说。

   你在里面做什么了?他指着书店,说。

   没什么,只是喝了几杯水。我说。

   里面有什么?他说。

   悲剧。我说。他看着我,欲言又止。然后,他说,

   我也应该进去。

   不必了。我说。

   为什么?他说。

   我就是一个悲剧。我说。他再次沉默。我发动车子,打开音乐,一路北行。我们穿过一排排在风雨中摇晃的树,紧挨着的是一条沸腾的河,弯曲狭窄,我们只能看到它最惨淡的一部分。一人像光秃秃的树那样站在河边,我们看着他的背影。他越来越小,飞快的消失在在雨中。我什么也想不起,忘掉了一切,身边的人仿佛消失,我独自驾驶汽车,在漫天大雨中行驶。我突然失去了一切关于往昔的记忆。随着日子的推移,存在于我体内的河流逐渐干涸,滋养出新的东西变得越来越困难,怎样才能重新焕发生机。我记起一个女人的脸,却忘记了她的声音,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回忆中找到那个声音。周围人群鼎沸,人们挤满了每张桌子。我在大厅的中央,守着一张空荡荡的桌子。有时候,我想起爸爸,他为我流泪?他为我流过泪吗?我看不到他的脸。他失去了往日的咄咄逼人,我仍旧不能面对他。我一根接一根的抽烟,毒药慢慢侵蚀我的肺脏,不知不觉的消灭我。我发出第一声咳嗽,便会得到肺癌。

   风,风和雨。他说。

   第一次变成这样。他说。

   很多次都是这样。我说。

   我要摇下车窗。他说。

   随便。我说。

   给我一支烟。他说。我递给他一支烟。

   我以前很少抽烟,我怕肺癌,虽然有些夸张,但事情一旦凭概率出现,我就会害怕。他说。

   每当这时,我总会觉得事情发生的不真实。他说。

   我抽了很多年。概率马上就会在我这发生。我说。

   也可能在我这。他笑着说。他点着烟,摇下车窗。

   以前,我喝酒,不经常喝,但我喜欢喝。一个人喝酒,我很少醉醺醺的,也不会不停的说话,头晕了我便睡觉,酒从未使我感到难受。喝酒让我浑身火热,充满欲望。我不能每天都喝,我总在克制自己。我要提升自己的能力,靠自己才行。如果我过分依赖酒,我便会很快失去它。他说。

   酒是我的朋友。他说。

   我不喜欢喝酒。我说。

   我不能喝酒,除非在必要的时候。我想我比你还依赖它。我说。

   每次它都让我呕吐。我说。

   有一天晚上,我喝了个大醉,脑子里想着一些东西,想努力把它们用语言表达出来,我很困难的去做这些,它们一直躲在我找不到角落。于是我不停的喝酒,想把它们灌醉,好让我找到。我说。

   这是个有趣的办法。他哈哈一笑。

   结果,第二天,我倒在图书馆门外的长椅上睡了一上午。我说。我们一块笑起来。他把烟掐灭,扔出窗外。我点燃一支烟。

   我有些累了。他说。

   什么?我说。

   我要出去走走。他说。

   我看着他,外面下着大雨。

   现在?我说。

   对。他说。我把车停在路边。他打开车门,走下去。道路上一无所有,我们在一个虚无的地方停留。唯一可以使他散步的地方便是这辆汽车。我坐在车里,把车窗全部摇下。风呼呼的吹着我的脸。雨水拍打我的眼睛。我眯成一条缝,看着他和世界。他走到我这边,手扶在车框上。

   我有些微弱的音乐感。他大声喊着。即使如此,声音也几近被大雨淹没。

   什么。我笑着看着他。他浑身被雨水打湿,头发紧贴着头皮额头。

   小时候,我接触不到音乐。十七年的时间被我荒废了。我没有天赋。他说。

   我了解自己。他说。他大声哼唱七个声符。

   我了解自己,他说。

   最后一个音很高。他说。我们一块大笑。

   我相信自然规律,事物的美早已存在,人们做的只不过是发现了它们,组合了它们。人们并没有创造任何关于美的东西。他说。

   我每天都发现一段美的旋律。在脑海里思索,想一幅画面,等待旋律出现。然后记录它们,用嘴哼出来,录音机录下来。有时候要重复几次,确定它是关于美的。如果不是,我便会发现,让它从脑海里消失。继续寻找下一个。有好几次,它出现了,却又溜走。我没抓住。在过程中,我开始怀疑它,结果忘掉了旋律,它消失了。他说。

   一个有趣的作曲方法。我说。

   我从不做词。音乐只能用来听,没人能看懂音乐。他说。

   如同人生只能经历,不能讲述。我说。他转过身,背对着我,仰起头。雨落在他脸上。我隐约听到一串模糊的旋律。散乱,跳脱,不受束缚,像流云。突然,他说,

   算了,让它溜走吧。他回头看着我,眼神平静。

   它溜走了。他说。我点点头,无话可说。

   如同每一个离开你的女人。他笑着说。

   女人解寂寞。我说。他重新上车。脱掉湿透的衣服。我摇上车窗,打开暖风。口琴被雨水浸湿,他不停的用手拭去上面的水珠。马上就要进入又一个黑夜,今晚我们在何处安身,难道我们真的身处迷宫隧道?我们穿过一个湿透了的村落,几块石头盘踞在杂草丛生的沟壑里。他一直哼着不知名的曲调。他说这是他曾经找到的美的旋律,很普通的调子,平庸的如同电线上的麻雀。我想。他换了一首又一首,接着,给我讲一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毫无乐趣可言。

   我是一个被抛弃的背叛者的,那个女人如今怎样?她恨我,还是遗忘了我?我们很早便失去彼此的音讯。她记得我的脸?我总是梦到她,在梦里,她变得高傲,冷艳,一直背对着我,现在,我只拥有她的背影。如果,我们通电话,她会记起是我吗?她会原谅我,离开现在的男人,和我一起生活吗?我写过一首枯燥的诗,给她看。今天我二十三岁,孤独,开始写长长的诗歌。有人点燃青色的火把。引来布谷鸟,麦秸,一个王座。随后,大雨滂沱,火把熄灭。诗人被流放到红色沙漠。活着,并不能写出诗歌,得到一切。她说我,虚伪,无事生非,搅乱生活。那时候,她就知道我会失去她,她也会失去我。失去只是时间问题,我们的感情越来越淡,平淡如水也只是时间问题。无论过去多们浓烈,每个瞬间多么浓烈。时间会稀释它。她在得到每一份感情时会不会想起我呢?

   他的眼神变的忧伤,停止语言的表达。无论他说什么,我鲜有回应。他感觉不到我的存在,他的话只是讲给自己听的,他在了解自己。等他发现自己的丑陋,虚伪,无能为力,便停止讲话。审视自己会让他内心产生恐惧和厌恶。如果他是一名音乐家,这些便不会发生,他不会出现在车上,拥有无法消除的恐惧感。她的妻子会如何呢?这是他的事情。

   夜晚,雨势渐小,但不会停歇。我们开下斜坡,停在一片平坦的土地上。细密的雨水像凝结成冰的针,穿过车灯的光晕,刺进泥土里。我无法被拯救。黑夜,使这句话重压在心头。来自她的诅咒。他仍困在自我的悲伤和恐惧中。我抽出烟。递给他。我们摇下车窗,一根接一根的抽烟。烟雾飘散雨中。我的嗓子撕裂般疼痛。他或许想到了什么,他把自己想象成什么?我把自己想象成什么?没有什么?我已经无法想象,我是个真真切切的物体,垂死的人。他会不会把自己想象成口琴?平庸的曲调?干净的流云?不可能。也许他想象着自己站在一幅辽阔的画前面。画后面是生活的真相。他触摸到了真相。我希望坐船离开,被变幻的海洋带到不知名的新的地方,乘着风,离开这里。我想开始全新的生活,谁能救救我,给我一次新的生命。过去的几年里,我以为自己可以得到一切。我不仅失去了时间,也失去了一切。我想,如果我回到过去,重新拥有时间,便能拥有一切。重新拥有时间,对恐惧的人来讲,重新拥有时间,能重新拥有一切。他们不会再失去它们。沉重,沉重,越来越沉重,模糊的意识。现在,所有人都是他生命中的过客,没人理解他,他们不会像他一样看待问题。他是人们的负担。他不想别人成为他心头的负担。他只是他自己。他只想逃到一个同样虚无的地方,生存。

   你有什么未完成的愿望吗?他说。

   有。我说。

   什么?他说。

   骑着摩托车冲到云上,再从瀑布落下。我说。

   无法实现的愿望。他说。

   你呢?我说。

   是个秘密。他说。

   讲出来便不再是秘密。我说。

   我想看到死人。他说。

   死人?我说。

   死去的人。他说。

   没有其他的愿望?我说。

   现在没有。他说。

   冷酷的愿望。他说。

   你不想回到妻子身边?我说。

   回不去了。他说。

   很好。我说。

   事情已经是这样了。他说。

   你是个冷酷的人。我说。

   你也是。他说。

   你一手造成的。我说。

   你不后悔?我说。

   不要提后悔!他说。

   我没办法后悔。他说。

   之后会怎样呢?我说。

   你了解所说的话吗?他说。

   什么?我说。

   你自己的以后?他说。

   你让我感觉不到存在。他说。

   你陷在恐惧里。我说。

   我和妻子的事,你不了解。他说。

   我不想了解。我说。

   你必须要听我说下去!他说。

   我很爱她,她也很爱我。我确信我们彼此相爱。我们一直生活在一起,构筑一片我们自己的地方。精心的设置每一个生活细节。我们在墙上画小动物,用花环装饰灯罩。她不喜欢喧闹,嘈杂的地方。每次我们到一个人群杂乱的地方,她就会留在汽车里等我。我离开。她等着我。看着我从街道的那一头一点一点的出现,脑袋,脖子,胸膛,大腿,脚。我感受得到她用充满爱意的眼神注视着我,我全身笼罩在她的目光里。她总是波澜不惊,整个人像水一样平静。有时,我感受不到从她身上传来的任何波动。也许她没有波动。他说。

   平静的人。我说。

   我忘记了之前和她是怎样生活的,我想不起来,我在那样的生活里度过数年。我像一只奔跑的兔子,钻进笼中。我不知不觉的收拢自己,小心翼翼地维护生活。我们都很满足。我在一家报社上班。她在家,像在车里一样等着我回来。每天如此。我没有电话。她不能时时刻刻听到我的声音。她没有安全感。每天她都要忍受一半的时间,彻底失去我的音讯。她焦躁,悲伤。晚上做爱后,她在我怀中向我哭诉。她像一只凄惨的猫。她怕失去我。从结婚那天起,我便满足她的任何要求。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不能看着她伤心难过却什么也不做。我买了两部电话。我们一人一部。她很少表露情感,这次却让我心痛。我不能让她伤心,难过。如果,有什么悲伤,我不会让她知道。我们都很享受生活。他说。

   恩。我说。

   我们天天通电话。在车里,在报社,吃午饭时,回家的路上。她时时刻刻寻找我。确定我在她身边。我很感动。我不知道她身上有这么强烈的情感。她一直隐藏着。像被堤坝堵住的洪水。不知什么原因使她彻底爆发。她知道我在工作。可是无法控制自己,她必须要找到我,和我说话,否则她会哭泣,她会觉得自己是无家可归的人。渐渐的,我失去了最初的享受,厌烦她如此咄咄逼人的感情。但我还是爱她,我知道她的痛苦。我抽出更多的时间来陪她。周末,早晨和傍晚,我疲于应付她的每一次要求,却强撑起精神尽力完成。我很累,我一点一点的消磨着自己。为了她,我无所顾忌的消磨自己。我自己呢,我的生活乐趣只是吹吹口琴,寻找美的旋律。仅此而已。其他的时间,全交给了她。我想,大概是因为她太寂寞了。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她难免会寂寞。他说。

   有的人在寂寞时总想找人说话。我说。

   于是,我给她更多的钱,让她自己去消磨时光,去交朋友,去排遣寂寞。我没有其他的办法。否则我会被她牢牢的捆住。我们彼此兴趣不同。为了她,我失去了自己太多的时间。我失去了太多美好的旋律。我快要迷失。我要陪她应付各种出现在她生活中的琐碎的事。我看不到有所改变的那天在哪里。她得到钱,又还给我。她不需要更多的钱,她不需要什么物质。她哭着说她不要钱。我给她更多的安慰她,向她解释。我爱她。我还要一如既往的陪伴她。她只是精神匮乏。我知道。空虚和寂寞趁我不在的时候,潜入她的心里。把我从远方拖拽到她身边。无论我在哪,我都被她捆绑着。晚上,我不再出去会朋友,虽然在人群间我也毫无乐趣可言,可是在家里我感到疲惫,困乏。她打电话叫我回去。我顺从她的一切。我不会让她伤心。我的生活日渐僵硬,意识麻木。我很少再能找到让我称之为美的旋律。我坐在那里,吹着口琴,拼命的想象着一些画面。却什么也得不到。我毫无生活可言,被她一点点蚕食。我疲惫不堪。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自己不想坐在那里,吹奏口琴。我掏出口琴的一瞬间,对自己产生厌恶。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这种感觉一旦产生便挥之不去。她坐在沙发上,看着我,希望我陪她出去吃晚饭。我放下口琴,找出一身干净衣服,和她出去。晚上,我失眠了。第二天,我走到办公室。桌子上堆满了报纸。我随便翻开一页,密密麻麻的字映入眼帘,我竟认不出其中的任何一个,我知道,我失去了文字,也意味着失去了语言。眼前的一切事物令我厌烦。人群令我厌烦,报纸令我厌烦,街道令我厌烦,城市令我厌烦。我感到痛苦和孤独。我来到厕所,锁上门。镜子里的脸苍白,失去色彩,眼神不甘,无奈。我一把一把揪着自己最喜欢的头发,抽打自己的脸。我像失去理智的人,拼命的折磨自己。事实上,那一刻我已经失去理智了。晚上,回到家。她笑着对我说。笑容和平时不同。她显得很兴奋。蹦蹦跳跳,活泼的像一只兔子。她告诉我她怀孕了。她怀孕了。我装作很高兴的拥抱她,亲吻她。我不知道当时是怎么做出那种表情。我心里彻底覆灭了。被摧毁了。她仍在开心的笑。我知道,这是摧毁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我想到以后无休无止被她捆在原地的生活,我要背负沉重的枷锁。我负担不起,承受不了如此大的责任。我会消灭我自己。我心里做了决定。无数个夜晚前我便下定决心,第二天看到她晨光中熟睡的脸庞,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我知道问题所在,清晨的阳光把人困在原地,使人丧失行动能力。当天夜里,她睡着后,我轻吻她的额头。我把所有的钱留给她,只带着吉他和口琴离开。我走出去,头也不回,一次也没回,夜色茫茫,我不知道去哪,去哪已经无所谓,我想,我不能再回去。他说。

   很漫长的故事。我说。

   这不是故事,是事实。他说。

   故事是事实的一部分。我说。

   故事不真实。他说。

   你为什么离开她?我说。

   为了我自己。他说。

   你忽略了她的感受,她现在怎样,你不想知道吗?我说。

   我不知道。他说。

   她是否知道我的感受?他说。

   她本应该知道我的感受。他说。

   现在呢?我说。

   已经无所谓了。他说。

   无法改变的事实。我说。

   她可能正在流泪。我说。

   我并不好受,也许有一天,会有人把我带回去,带到她面前。他说。

   你让我想起爸爸,某个时候,在我记忆里存在着,他在车里,坐在我旁边,无声的哭。他用手捂着脸,头背对着我,面向窗外。一会,他停止抽泣,眼圈很红。他以为我不知道。我假装看着前方,用余光小心打量着他。他不知道,他哭了一路。我说。

   记忆真是捉摸不透的东西,我以为忘记了,不记得了,发生过的事情便会消失,像从未发生过,从未存在过。我以为我忘掉了他流泪的这个场景。它又浮现在我眼前。我说。

   记忆从未消失,它像一个影子,消失的只是过去的我们。他说。

   他们究竟用怎样的方式对待我。我不知道。他们爱我,我感受不到爱,我爱他们,他们感受到的是什么,大概是我的畏惧。我说。

   这就是事情本身。他说。

   爸爸的眼泪。我说。我像小孩一样,模仿当时的场景,我笑着,假装流泪,发出哈哈的呜咽声。

   住嘴!他抓住我的衣襟,用力往前拽。他的脸就在我面前,很近,眼神愤怒。如果我不停止,他会狠狠给我一巴掌。他放开我,重新缩在座椅里。我们又恢复平静。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填满深夜的寂静。我的故事就要结束。我想不出能延续故事的办法。我喜欢看电影,我看过很多电影。有时后,我把自己当成电影里的人物。复仇的牛仔,冷酷的侦探,被人出卖的毒枭,得不到爱人的作家,深夜穿梭在霓虹灯下的司机,没有归宿的游人。垮掉的大桥,疯癫的头脑。鼻子吐出白烟。月亮上升。一个巴掌。一颗牙齿。璀璨的世界。悠扬的音乐。引人入睡的夜。傍晚时的空气最让人感伤。年老的人带着年幼的人。从他们身边经过。一个生命快要终结。晚上迎来悲伤。平平淡淡的入睡。黄昏带来什么?分别。一天的终结。每天的终结。摇摇晃晃。去接受。今天没有明天的报纸。我站在窗户前。现在是黄昏。丢失。欺骗。一个接一个的欺骗。道歉。伤心。无法原谅。图书馆。湖面。风筝。小提琴。阳光。餐厅。邪教组织。路车。银行。百货中心。无忧无虑的人。年老的人带着年幼的人。一个港湾。消失的能量。不会熄灭的烟。公路。众叛亲离。枯萎。没有头绪。失落的。消亡。我渐渐入睡。

   清晨,雨停了。天空是蓝色的。我睁开眼。他消失了。琴箱还在后面。我打开车门,空气清新。令人清爽。我深吸一口气。长长的呼气。一只鸽子飞过头顶。地上泥土潮湿,坚强。他从远处走过来。穿着之前被雨淋湿的衣服。另一件自我折磨的事从我心中一闪而过。我越来越清晰的回忆起过去的事情。我越来越无法面对自己。我会像冰一样冷漠。一辆汽车飞驰而过,溅起水花。公路上积水未干。另一个女孩。她邀请我和一群人爬山。我们爬到山顶,她和我扶着蓝色的护栏向山下看。崎岖的没有尽头的路。我记得她的样貌和声音。她十分消瘦。其他人聚在一起照相。有人递给我一个墨镜。我忘记是谁了。下山很轻松。路上我喝了一瓶水。我们的导游。导游是女人。穿着红色上衣,黑色裤子。戴着一顶黄色的太阳帽,有一个漂亮的马尾。回程很累。我们坐在大巴车上。他们坐在一块。我一个人,和他们分隔开,坐在一群陌生人中间。张着嘴,睡了一路。

   天气很好。他说。

   你要吃东西吗?他说。

   不需要。我说。我脑海里闪过一个又一个画面。

   你能开车吗?我说。

   我需要再睡一会。我说。

   没问题,我不需要睡眠。他说。

   我可以开。他说。我打开车门,陷在座椅里。我和她站在座椅旁。座椅是空的。没有人做。我们也不做。前一天下午,我来到她所在的城市。我放下电话,回味刚刚编织的两个谎言。一个因另一个诞生,一个因另一个毁灭。他们告诉我天气变冷,记得添加衣服。我每熄灭的一支烟,都将刺穿肺部,我离死亡更近一步。我又一次失眠。她在车站等我。人流涌动,我找不到她的影子。她找不到我的影子。揭开我内心隐秘的丑恶。我们为什么不敢直接交谈。害怕彼此丧失语言。尴尬地对视。她给我订好房间,带我穿过人群和街区。灯红酒绿。我想亲吻她的嘴唇。她的嘴唇很娇小,色彩暗淡。我喜欢她的嘴唇。在房间里,我们试探对方。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一个画面一闪而过。她占据主动。不动声色的人拥有主宰权。我写了满满三页的信,念给她听。我不带感情,像念一堆没有关联的文字。我越来越无力。我不敢看她。因为我不相信自己,我不相信她相信我。她会嘲笑我。第二天,我们做错了车。在机场等待。我和她的手握在一起。小心翼翼。没人主动抽离。直到麻木。一个急刹车,她差点摔倒。我没有搀扶。下台阶时,她差点摔倒,我离她很远,很远。他停下车。等待散漫的羊群穿过公路。下午,她感受到我和她的不自在。默认。她认为时间会让我们有所改变。我心里像被吹进了什么东西,变得很沉重。我把她送上车,在她的额头印下一个浅吻。彩虹和跳跃的露珠。青色。欢快。哀伤。行云流水的哀伤。晚上,她告诉我,她知道我的想法后哭了。我告诉她,吻她的那一刻,希望我们永远不要分开。我嘲笑一个没有想象力的人没有想象力。我讥讽他。大雪铺天盖地。我站在房顶。我们分开了。

   一路行驶的很平坦。房舍从无到有,从低到高。风始终跟着我们。气息。我还拥有空气。夏天。我骑着摩托车冲上云朵,从瀑布落下。车子驶进城市。中午,我们进入机械的领域。人烟稀少的街道。一路上飘落过静止的工厂。树荫覆满道路。我们在单行道一往无前。市区越来越近,我们经过一个学校。卡车把土倾泄在一大片空地上。几个小贩在街角聊天。一条长长的蓝色铁皮把街道围起来。立交桥像泥泞的沼泽地。汽车寸步难行。很久,我们从桥上滑落。市中心耸立着一座玻璃大厦。反射暗淡的光。他在一家酒店附近转弯,三条路的分岔口。我们驶进最窄的那一条。倒车镜里,一个衣着艳丽的女人站在酒店门口,抽烟。

   他在一栋又高又旧的楼前停下。死灰复燃,祈求怜悯。七天中的某一天没有太阳。他从后面拿起琴箱,打开车门,跳下去。我坐在车里,关掉音乐。他走到我这一边。

   下来。他说。

   跟我来。他说。

   没这个必要。我说。

   给你看些东西。他说。我和他一块走进楼梯。一股霉味飘进鼻孔。楼道阴暗。走路声很大。每个楼梯拐弯处的墙上有一个小铁窗,光线从那里射进来。

   在几楼?我说。声音很大。

   四楼。他小声的说。声音很大。我把手紧贴墙壁,摩擦着走上四楼,手上沾满灰尘。一个棕色的木门。同样布满灰尘。两边是光秃秃黑黝黝的墙壁。散发寒意。对面的门充满生气,门内传来小孩的哭喊声,电视机声。他把琴箱靠墙竖着。敲门。一声,两声,声音很大,没人回应。他继续敲门。声音被吸进海绵里,没有回应。

   也许他出去了。他说。

   没人在家。我说。

   有可能。他说。

   我四处转转。我说。我走下楼梯。楼梯口右边是另一栋破旧的楼房。左边有一家食品店。门前有一颗没有叶子的树。我走进去。一个谢顶的男人坐在角落,手里夹着快要熄灭的烟。面前放着一副棋盘。对面的座椅是空的。他没注意到我走进来。屋子里很温暖。我站在门口,看着他。烟头熄灭。他吃掉自己三个棋子。

   有啤酒吗?我说。他抬起头,睁眼看我,额头挤出皱纹。

   有。他说。他站起身,走到另一个角落,打开一箱啤酒,抽出一瓶。

   要几瓶?他说。

   有没有凉的?我要凉的。我说。

   在冰柜里。他说。

   我打开冰柜,除了啤酒还有一些肉和蔬菜。我拿出一瓶,关上冰柜的门。

   象棋?我看着棋盘说。

   没错。他说。

   一个人下象棋。我说。

   很有意思。他说。我走到他身边,边喝酒边看棋盘。

   如果你走这里。我说。

   马就会被吃掉。我说。

   我知道。他说。

   我不会走这里。他说。脑海里烟花绽放。

   一盘棋总要有个胜负。我说。

   我下的时间长一些,一下午。他说。

   下完这盘棋。我说。

   恐怕很难办到。我说。

   你没有办法不抓住机会,你自己制造机会。我说。

   我能欺骗自己。每当有机会时,我都假装看不到。自己做自己的对手,对手会忽略一些问题,不可能面面俱到。他说。

   真是一个好办法。我说。

   我不能假装看不到所有的机会。那样永远也不会结束。我适当的抓住机会,像一个对手能做的那样,对手就是这样做的,尽力维持平局。他说。

   你永远也下不完这盘棋。我说。

   不会的。他说。

   为什么?我说。

   天黑时,我妻子会回来。她会把棋盘收起来。他说。

   尽管这样,你也不会有一个结果。我说。

   我会的,我会在她回来之前,让自己赢。他说。

   问题是让哪一个自己赢?我说。他的眼神变得很奇怪。

   外面有一个公园,为什么你不去走走呢?他说。

   好的。我说。我放下冰凉的空酒瓶,走出门。我回到分岔口,酒店前的女人消失不见。一个背影。黑色的裙子。我遗失了她的照片。一闪而过。路被高高的楼房包围,通往北面的路无力反抗。路的尽头,是一个空荡荡的广场,灰色的石头堆积成的广场。也许这就是那个人口中的公园。公园是灰色的。公园没有事物可言。没有花,没有草,没有水,没有风筝。几个孩童互相追逐奔跑,野狗卧在广场中央,闭着眼,晒太阳。年老的人带着年幼的人。一个人在广场的另一边站着。可能在注视我。我坐在石凳上,踢一块石子。他们在享受,从生活应得到乐趣。满足长久以来的愿望。我得到安慰。事实上没人给我安慰,我用他们的乐趣麻痹自己,以为他们会就此忘记关于我的一切。我不能喝酒。我喝酒是为了寻找她。我等的奄奄一息。像被尘封的纸。风一吹,默默无名的粉碎。我的皮肤是青色的。我的眼睛是紫色的。他累了吗?我拖累他太久了。他一直照顾我。我说结束自己。最迷人的音乐。那个人从我眼前经过,他正绕着广场跑步。一个圆圈。一个蓝色的脸,被火药炸的四分五裂。很好。跳进大海。有一个关于图书馆的时光。一切都献给它。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怒火。残破不全的情感。和她见面,会羞耻。哀乐声又一次响起。食指和中指。怎样面对它。

   傍晚降临,天色昏沉。广场空无一物。存在的都已消失。我闭着眼,石子在脚边滚来滚去。夜黑的彻底,我站起身。往回走。食品店早已关门,他是否在妻子回来前下完棋。酒店霓虹闪烁,灯火辉煌。停车场停满车辆。门口不断的有衣着光鲜的人进进出出。我来到即将成为他旅途终点的楼梯口。走进阴森的楼道。没有月光的楼道。比夜晚还要黑暗。我不知道。手掌沾满灰尘。他坐在四楼的楼梯口,琴箱放在地上,我看不见他的脸。

   他还没回来?我说。

   他不会回来了。他说。

   为什么?我说。

   他搬走了,离开这了。他说。

   你怎么知道。我说。

   我站在门外,等了他们很久,我以为他不久就会回来。我们会一起弹琴。突然,一个人出现,像幽灵出现在这里,他告诉我,他搬走了,不久前离开这座城。一切都发生在不久之前。他说。

   我以为今晚会在这里和他弹琴,坐着交谈,不知不觉,时间就会过去。他说。我沉默无语。我们在思索。过了一会,我说,

   你准备怎么办?

   我不知道。事情已经变得复杂。我不知道怎样应对。他说。

   事情在一开始就是复杂的。我说。

   这就是你的回答。他说。

   除此之外,没什么可说的。我说。

   你不知道事情的改变对我产生的影响。他说。

   我知道。我说。

   你知道所说的话的意义吗?他说。

   即使你在这里,你的朋友在这里,事情也不会有所改变。这就是意义。我说。

   它会改变!他说。

   它已经有所改变!他说。

   你在欺骗自己。我说。

   你惧怕自己的内心。我说。

   你呢。他说。你同样在欺骗自己。他说。

   我没有,旅途具有虚伪性,欺骗性,我不相信旅途,我做的一切只是为了逃避。我说。

   我和你不一样。我说。

   因为你已经把自己骗的信服。他说。

   你一无所有,看看你自己,寂寞,悲伤,像个死去的人。欺骗是逃避的开始,逃避是欺骗的目的。和你在一起,让我厌烦了装腔作势,虚伪!他说。我想起一个深夜,我带着病中的奶奶,开车在灯火通明的路上狂奔,那条路宽敞,没有障碍,因为有光,我畅通无阻。爸爸坐在我旁边,语气焦急,不安,充满担忧,不停的催促我加快速度。一个人在为一条生命担忧,一个人在奋力拯救一条生命。那条路是曾经的我用心走过的路,我不曾像如今这样。我像在生命的道路上奔跑,尽头是生命所赋予的美好的珍贵的东西。我气喘吁吁,头脑昏沉,身体失去重心,无力支撑站立。

   没有一本书能拯救一个人。我说。

   我明白这个道理。我说。

   书和人?他说。

   一直以来,有一个人,有一个人,在为一个目标奋斗。我说。

   什么目标?他说。这个人很小的时候,感到一种不公平,一种差异存在于他和另一个人之间。虽然年纪很小,但他有自己的意识。也许是另一个人太优秀了。他逐渐习惯了这种差异。他和另一个人感受到的是两份不同的爱。另一个人拥有健全的爱。他却成为另一个人阴影下的牺牲品。他的存在可能是另一个人不断进取的动力。他很少这样想,但这个念头一直存在。挥之不去。他知道有人爱自己,可是爱的感觉太薄弱了,在他身上没有作用。在时间的某个刻度,他开始封闭自己,他想接近别人,却不知道怎样和别人交流。我说。

   这个人会很痛苦。他说。

   他知道自己有性格缺陷,同时另一个人经常无私的帮助他,有时候,他感受到强烈的爱。他不敢确定,这种爱给他的感觉太飘忽不定,太不真实了,太容易失去了。他想,如果只能靠自己来争取爱,或者靠自己不再需要爱,得具备某种能力。我说。

   什么能力?他说。

   根本不存在那种能力。我说。

   他想变的与众不同,在同样的时间里有不同的感受,他想,这些感受便是日后能力的基石。他看不上任何人,自卑又自负。他不想这样,他想交朋友,他很寂寞。一个人的时候,他不知道要做什么。他又不得不伪装自己,他像敏感的蛇,时时忍受寂寞,时时受到惊吓。他喜欢上了读书,机缘巧合下,一头扎进书的世界里。那里是另外一个世界,所有人都存于书中,是虚无的,他们在陪伴你的时候不会拆穿你,他们在抛出丑陋时却不会让你难堪,尽管你和他们一样丑陋,但没人会说出去,只有你自己知道。书的世界提供了无数种人生,光鲜快活的人生,心酸劳累的人生,各种契机巧合贯穿的人生,努力拼搏奋斗的人生。他最痴迷伤感的是耗尽一生苦求却不得的虚无的人生。他深深为此着迷。这正符合他脆弱敏感的内心。他读了无数本这样的书,深深陷在这样的世界里。同时,在现实世界里,处处受到各种束缚。因为书的影响,他竟隐约有些把自己当成书里的人物,他想用书中人物的生存方式生活。在别人眼里会很可笑。他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他变得孤僻,容易忍受寂寞,习惯一个人独处,他像离群的鸟。没人能轻易接近他,在别人眼里,他散发着难以靠近的冷漠气息,他是冰冷的存在。他假装这一切,时间久了,便把自己骗进去了。其实,他的最初目的,只是想获得正常的爱。我说。

   悲伤的人。他说。

   后来,他上了大学。一天在车上,有一个很久之前认识的女人告诉他,她喜欢他。喜欢了很多年。他想和她在一块。他激动极了,没人会喜欢他,他想。如果有女人可以接受它,那么他可以喜欢上任何女人。和女人在一起他才有了另一层生命的保障和意义。他想,他不再是一个人了。他在某个地方停留时,会有人记挂着他,会有人想着他。她的快乐也就是他的快乐,她的生活也就是他的生活,她会和他分享。从来没人和他分享生活,而和一个女人分享生活,是作为一个男人的乐趣,是一个男人的标志。男人,需要女人来陪伴。可他的内心不允许他这么做,他已经假装自己是书里的人了,他的寂寞强迫他不能轻易流露感情。于是,他想了一个方法。刺激她,用各种不经意的方法刺激她。假装和莫须有的女人在一起,告诉她和哪个女人发生了谈话。有一次,她过生日,他告诉她生日礼物是另一个女人挑选的。他不停的刺激她,希望从她那里得到愤怒的嫉妒,嫉妒之火燃烧,就说明她深爱着他。他什么也没得到,她平静的如同死水。也许她看穿了他的所有伎俩,她爱他,她不计较一切,但她不会假装。假装一次怒火中烧,他便会有所收敛。时间长了,她便厌烦了,她知道他脆弱,幼稚,内心寂寞,但这不是她能继续容忍他的理由。有一天,她告诉他,两个男人邀请她出去。他开始慌了,收起了所有的可笑的伎俩,拼命去讨好她,释放自己从不曾对人敞开的心扉,他发现自己不会说甜言蜜语,不知道送什么礼物,他不了解女人。只有一点,他不能去祈求她,尽管他们真正在一起时从未自在过,尽管这一切拘束都是他造成的,他也不会去祈求她留下来。他会彻底失去另一个世界的尊严。最后,他们的爱情在最后一次做爱后结束,彼此失去了音讯。失去后,他想,也许女人并不爱他,他只是女人多年来的一个愿望,幻想,他自己证实他本身是幻想,他不该让任何人走进自己的内心,看透他,他不应该和任何人说自己有些累了。我说。

   一个悲剧。他说。

   与此同时,他把更多的时间投入到书的世界里,他热切的爱上了书,深深为之着迷,他想有一天构建一个自己的世界。用自己为数不多的情感让人物度过伤感的人生。伤感的人生,伤感的人生毁灭了他。他被伤感俘虏。他在学校感受不到乐趣,周围的人全是虚无度日的世界鬼魂。他们不知道如何生活,他们空有肉体,却没有灵魂,他们不配和他交流。他不想以后和他们一样,过碌碌无为的生活,他要在生活中创造些什么,一个人如果不创造些什么,会很可怕。空虚使他体会到生命的虚无,他不能不存在过,创造是存在的证明。他的内心不允许自己平庸,平庸得不到他想要的一切。他失去了更多生活的乐趣,现实生活枯燥无味,让他压抑,愤怒,感觉不到尽头。他伤感又坚定的认为,人怎么能这样生活?人不能这样生活。他内心有一个声音,不断告诉他,他不能这样生活,他要过和他们不一样的生活。真实的想法是,他无法忍受循环和重复,循环使他感受不到意义所在。可他并不清楚什么是不一样的生活。不过,他相信书,相信书里的一切。他真诚的对待书,书让他轻松,解脱,逃离现实世界。他想用书颠覆生活,赢得自由生活的权利。没人知道他有多么孤独,他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他无法与任何人置换内心。他寂寞的如同身处冰窖。他在现实世界得不到爱。他越孤独,便越迷恋书,依赖书。书让他迷失,落入深渊。他把时间挥洒到图书馆里,在那里夜以继日的生活,看书,为了能写出一本自己的书,同时,他想,也许他可以凭借伤感的作品,一名惊人。获得缺失的爱。周围的人努力的学习,他仍旧寄生活于书中。他把一切都寄托以后的作品里,像在空中走钢丝。他陷入疯狂,只是自己不知道。他用无数个谎言来消弭生活的缺陷,让别人以为他在独自奋斗。他是特立独行,精神高尚的人,他是别人生活前行道路中的榜样。他迷惑别人,并为此沾沾自喜。所有人被他蒙在鼓里。书并没有让他用谎言来构筑生活。他自得其乐的度过了一年又一年。他过的比任何人都轻松,看书在他那里成为事业。多么轻松的事业。在他心里,总有一个想法,无论他现在做什么,不去争取什么,都会在他伤感的作品诞生后获得。他把全部希望寄托在那件不存在的作品上。他在毁灭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结束的日子每天都在靠近,他决定要创作那件作品,一旦成功,所有人都会对他另眼相看,那些对他嗤之以鼻的人会为此惊叹。他幻想着这个画面。却迟迟没有动笔。每次在创作欲望充盈的时候提起笔,他便如泄了气的气球,欲望也随之而去。在这种情况多次出现后,他有些动摇。他想放弃它,重新学习,补回原来没有得到的知识。他认真考虑过。可是局面已经不允许他放弃了,没有时间给他重新来过的机会。于是,他强迫自己相信他有创作的能力,偶尔,他也会写出一些不忍淬读的东西,他把偶然当作灵感,使自己更加坚信自己拥有创作的能力。他太相信书了。他把自己的人生都交给了书和虚无。他从没和人谈起过理想,成为一名作家?不,他只是想借此让自己的生活无拘无束,自由散漫,让别人羡慕,不费吹灰之力,仅凭灵感和才华生活。他没对人敞开过心扉,为的就是一名惊人的时刻。结束的日子越来越近,他心中写出作品的信念越来越坚定。他觉得需要灵感。灵感不会经常光顾自己。限制性的强迫性的条件是获得灵感的办法,他决定在日子结束的段日子里动笔写书。他就是不肯相信自己根本没有创作的能力。他变得特来越孤独,越来越能忍受寂寞,因为他已经习惯一个人了。结束的日子来临,他提起笔,思索了好久。无法写下任何一个字,脑海里没有任何关于生活的意象,因为他从未认真生活过,他坐在房间里,痛苦憔悴的写不出一个字。他悲伤的发现生活的真相,他没有创作的能力。他无数次的拖延是给自己的暗示,他忽略了,尽量不去思考这些暗示意味着什么。他痛苦,拥有创作的欲望,却没有创作的能力,这是他最大的痛苦。他一生也不会拥有一件属于自己的作品。他仿佛看到来自全世界人的讥讽的表情。他像溺水的人,手中的最后一根稻草融化成水。他溺水了。大学结束了,他一无所有,不仅没有获得任何东西,还失去了一切。他没有任何使自己生存的能力,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无法只靠自己来生活,连他最不屑最无法忍受的枯燥漫长平庸的生活都无法维持,他只有所有闷在心里从书中获得的虚伪无用的妄想。他想,他毁灭了自己。起初,他以为是书毁灭了自己,是为得到的爱毁灭了自己,是生活中的人毁灭了自己,他恨幼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他把自己的毁灭归咎于遥远时候没有得到的爱,时时刻刻感到的恐惧,他本该感受到温暖,是那一切让他扭曲,愤恨,过于依赖自己,相信自己,以至于毁灭自己,毁灭从那时便已开始。现在,他知道,是他自己毁灭了自己。他躺在床上,久久的回忆自己的过去。他发现他是哀伤的,整个过去的生命是哀伤的。他眼睛酸疼,流下泪水。他陷入幻想,生活在一个乌托邦里。他坐在一个大房间里,天空退去夜的面纱,清晨,他做坐在窗户前,微风吹进来嫩绿的鲜草味。四面用书架做成的墙,上面摆满了书,他被书包围着,读书。他忽然想起那段在图书馆的日子,他坐着竹藤椅,阳光透过玻璃,洒到他身上,暖洋洋的,那大概是他过去生命里最美好的时光。无法回去。他想重新开始这一切,得到救赎。他从床上起来,抬头的一瞬间,看见太阳,阳光刺眼,他忽然不知道此刻存在的意义,他要去做什么,他不知道,他失去了自己存在的意义,虚无包围了他。另一种想法侵占了他的内心,书是骗局,只有他自己最真实,存在的方式最真实。一切文字变得荒谬,他意识到这是一种自我欺骗。那段时间,他把自己封闭在房间里,惧怕人群,在街上,他把自己隐藏在脑海的最深处,化成脑浆,眼睛是头颅的窗户,他冷冷的注视一切。他无法再为任何一件事情奋斗,失去了欲望,他相信自己没有任何能力。从这一刻,他便想离开一切,离开书,离开人,他尽力不去回忆过去,思索生活。他无意识地度过每一天。有时候,他想亲手结束自己。过去,他总以为有什么东西在支撑着他,去做和能力不相符的事情,他想找到支撑他的东西,却一无所获。那种东西是隐形的,他找不到。事实是,没有任何东西支撑着他。一切全是他陷入疯狂的幻想。现在,幻想破灭了。他回到家里,不知道怎样面对一切的人,他站在他们面前,亲口拆穿自己编织的充满谎言的生活,看他们流泪。他无法面对。他心里存在侥幸,以为把一切说出来便会得到救赎,可是没有。他还是不了解事情已经发生,便无法逆转。他得不到原谅,无法面对着他们生活。夜里,他开着属于他爸爸的车,逃离了那座城市。我说。

   他久久无语,如果我能看到他的眼睛,也许会发现他在流泪。

   我是个无法负担任何责任的人,我不配拥有亲人,拥有家庭,我随心所欲,总是轻易被自己内心的幻想驱使,我不能循规蹈矩平静的生活。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想凭侥幸获得一切。我不想平庸的生活,却不了解什么是生活。我凭兴趣和热爱生活,不凭能力生活。我说。

   我注定不能生活。我说。

   我从伤感的书里得到太多慰藉,我太依赖它了。现在,我自己拥有它了。我说。

   我无法忍受枯燥无味,日复一日在重复中度过的生活。他说。

   无论你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方式,最后都要归于一种僵化循环的模式。没有人能逃脱它,突然从沉沦的生活中觉醒,不停追求冒险刺激,越来越多的冒险与刺激,一次次的消磨激情与幻想,直到丧失乐趣,重新滑入平淡。无休止的跳跃也将成为一种模式。生活就是模式,寻找是模式的一部分。我说。

   生活没有乐趣可言。他说。

   以前我认为只有创造能给生活过带来乐趣。我说。

   现在呢?他说。

   没有创造力的人,注定生活毫无乐趣可言。有些人,只能忍受生活的枯燥无味,在循环中消亡。我说。

   有时候,我想融入生活中,我想爱周围的人和朋友,哪怕只有几秒,和他们在一起我不会寂寞。我需要他们,可我在他们中间,只能感受到更深的寂寞。我想,这是个矛盾。他说。

   生活是矛盾。我说。

   我回不去了。他说。

   一旦事情发生,便无法终止,伤口产生,便无法愈合。我和妻子之间已经被毁灭了。毁灭了便再也无法复原。他说。

   在路上,你什么也得不到。我说。

   到死,也得不到什么。我说。

   生活就是生活本身,无法改变的过去就是生活。他说。

   一切都无法回到原来那样。我说。他站起身,掏出口琴,放在琴箱上。走下楼梯。我没有说话。我看着口琴和琴箱,很长时间后,我才走下楼梯。夜空幽深高远。他消失不见。一个人倚在楼梯口。戴着帽子。

   你在做什么?我问他。

   站着。他说。

   你有什么爱好吗?我说。

   看星星。他指着天空,说。

   很好,我说。

   看见那辆车了没有。我说。

   看见了。他说。

   我要开着它离开这里。现在就要离开。我说。

   一路平安。他说。

   夜空如同巨大的布满掌纹的手。我在黑暗中向汽车走去。

你可能感兴趣的:(短暂搭车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