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无意中看了港片《赤道》，本来心中有很多期待的，只是越看到最后，就越发为现在的香港电影感到悲伤和无奈。陈可辛还在，但之后却再也没有《甜蜜蜜》和《如果•爱》，刘伟强也还在，可是却不再有《风云》和《无间道》。就连王墨镜，纵然十年磨一剑，但近作《一代宗师》却还是不及当年的《东邪西毒》和《重庆森林》来得让我印象深刻。
所以便重看了《东邪西毒》，因为哥哥，也因为电影里的那些人，他的西毒欧阳锋，梁朝伟的盲剑客，林青霞的慕容燕和慕容嫣，张曼玉的大嫂，梁家辉的黄药师，张学友的洪七公，还有刘嘉玲的桃花……
而当最终画面定格在风染尘发的哥哥那忧伤与冷漠，凉寂与深澈的眼神的时候，我却突然记起少年时代读《红楼梦》看到的两句话：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只是当年不明白，时至今日，回想起来，始才领悟。但奈何，多少红尘深景，都恍如隔世花影，如今终不可得。
初看的时候，他还是站在山峰上白衣胜雪长发飞扬笑起来英俊得一塌糊涂的年轻男子，牙齿雪白，眼神明亮，下巴也还干净得没有一点胡渣。那时的欧阳锋还没走进沙漠，也还没有尝试过失去和嫉妒。他还是武功高强的侠义少年，是风流潇洒的青年剑客，剑尖一点山崩地裂，持剑一笑落霞满天。
可是镜头再一转，却已经是很多年后。那时的他，坐在沙漠中耐心缓慢的跟每个人重复：“老兄，看你也四十出头了吧，这四十几年里总有些事你不想再提，有些人你不想再见……”只是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已经不再清澈。有时锐利如刀，放肆挑衅，有时黯然如水，百转千回，可心却已然冷漠成冰。
而茫茫黄沙的沙漠中，什么都没有，出现得最多的，就是鸟笼。大的编织精巧的鸟笼，残阳如血，有日光斜斜泄下，线条印在人脸上，留下重重阴影。有鸟儿在笼中扑棱，一心想要逃脱。而他，只是一脸冷酷地微笑，似乎能看透尘世的欢乐悲苦，看着世人熙熙攘攘，为利而来，为利而往，冷眼看待世间的生死离别。只是他又何尝不是困在笼中的鸟？
我们都是笼中的鸟，但囚困我们的，是时间，感情还是过往？
谁没有过往？只是黄药师选择遗忘，他却始终清醒。清醒的每天做生意，清醒的在每个女人身上找她的影子，但是当慕容嫣的手伸进他怀里那一刻，他也宁愿自己醉生梦死永不醒来吧！
慕容的手温暖如她，拎鸡蛋的女子从高处望下来就像是她，桃花伏在马背哭泣让他想起她，一场雨也能让他记起她曾说过的话。那么多的记忆怎么遗忘，嫉妒是因为曾经拥有而现在已经无法再拥有，说他狠毒又如何？
他把黄药师当朋友，每年等他一起喝酒；他安慰慕容嫣或慕容燕，以黄药师的身份说爱她；他提醒为弟报仇的女子，说她比她的驴值钱；他看盲武士仰望天空，也会为他伤感沉默；他告诉洪七事在人为，闯荡江湖不必扔下老婆。他跟每个人说话，看似善意，其实不过因为太寂寞，事实上这些人即使全部死在他面前，他也只会冷眼看着，除了那个站在白驼山上一身红衣撑着油纸伞看他纵马远去的女子之外，别人的死活与他何干？
独居沙漠原本就是一场放逐，但表面看来却活得挺像那么回事：物色生意、讨价还价、观察路过的人、邂逅、告别、说话、喝水、擦汗、睡觉、做梦，细节的琐碎更显出欲望和孤独的真实强烈。漫天黄沙下他一个人带着曾经的沧海而活，他不提，也就没有人问；他提起，也不会有人来和。
黄昏的时候他趴在桌上睡着，醒来时想起自己已经很多年没回白驼山了，水中涟漪一圈圈荡开，温柔和伤感便如桃花般在心底瞬间绽放。梦境中一遍遍重复水中倒影和红衣背影，她嫁给他哥哥那晚他在黑暗中尖锐的眼神，那盏烛台终于在争执中轰然坠落。收到她两年前因病去世的消息时，百鸟惊飞世界失色，他的脸刹那阴郁僵硬，悲伤的无法言语。他在门口坐上两天两夜，看着光影摇曳天地风云变色。他还是如常做他的生意，常常望向白驮山，常常做同样的梦，直到离开沙漠时让灵魂一大部分随那把大火燃烧殆尽。当那个长发飞扬白衣胜雪笑起来英俊得一塌糊涂的年轻男子重新出现于江湖时，剑光闪动之下，微笑的只是西毒，欧阳锋早已死去。
而《东邪西毒》里的女人其实都美丽异常，各有千秋。林青霞是凌厉之美，张曼玉是凄艳之美，刘嘉玲是娇嫩之美，杨采妮是沉静之美。清扬的音乐里，慕容嫣的笑像杯毒酒，让人心痛地迷醉。桃花的目光像水一样清冷。那衣衫褴褛，手提竹篮的女子，无声息地，像夜晚的月亮般沉静。海边，女人痴痴地等候，红衣，红唇，像刚开过极致的花朵，美得容易破碎。
像林青霞，那时她还很年轻，是美丽的女子，英气，笑容像剑一样能刺穿人的心脏。慕容燕，慕容嫣，她是一个人生命的两面，一面拼命地疼爱自己，一面拼命地憎恨自己，都源于得不到一个男人的爱。于是，爱与恨都凝聚在内心，慕容燕是自怜，出于自尊憎恨黄药师。慕容嫣是自欺，安慰自己黄药师其实爱自己。而若干年后，江湖中出现了一个独孤求败，对着湖水练剑，成为江湖上武功最为卓绝的武林高手。也让我们终于知晓，原来一个人最大的敌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因为所有的执念和桎梏，都是因为放不下。感情是生命的笼，你若放不下，便挣脱不了。
盲武士死去了，血液像风一样发出细碎的声音，阳光明亮，他看不到了，但心中的桃花，是否会突然盛开？而刘嘉玲的桃花，牵着一匹马不远千里来找她的爱人，她说她的爱人答应她会回去，可是她在家乡等了很久很久，却始终没有等到他。只是她的恋人，是那个为了凑齐回家路费而被马贼砍死的盲武士，还是那个万花丛中过，对每个女子都信誓旦旦，但最后都失信毁约的黄药师？
洪七带着老婆走了，为一个鸡蛋失去了一节手指的男人，谁能向他一样直接，执着，单纯，快乐？他也是骄傲而且自矜的，他甚至在临走的时候对欧阳峰说：“若以后江湖上出现一个九指的英雄，那一定就是我洪七！”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呢？洪七的再次出现，已经不再是《东邪西毒》里的故事了。在那本叫做《射雕英雄传》的武侠小说里，他已经成为一代宗师，名声赫赫，再也看不出当年的落魄和狼狈。
欧阳锋和他的大嫂，黄药师和慕容燕，盲剑客和桃花……《东邪西毒》里的爱情，就像是一场大火燃烧了每一个人，纵然那一瞬间的激烈壮观最终留下的只是满地的灰烬与千疮百孔。可醉过方知酒浓，爱过方知情重，若当初没有那样深切的爱过一场，又怎会恨得咬牙切齿，从生到死都念念不忘？
电影最后，当我看到欧阳峰一把火把房子烧了，转身离去，逆风而行的时候，纵然觉得沉重压抑，可是却也终得解脱。因为焚烧，也是告别的一种方式，忘不掉的，不能忘的，无法面对的，逃避不了的，一把火烧掉，纵然痛，可至少消失了，不会近在眼前让你日日面对夜夜纠结，而时间，是最好的“醉生梦死”，那些该忘的不该忘的，到最后你都会忘记，因为曾经再完整的故事，在被岁月蚀滤后，都变成一截一截的片段。
至于哥哥走了以后，虽然还有黄耀明在跳舞，还有林夕在写词，还有后来人在膜拜与歌颂，但却难得再有那样的惊艳和深刻。于是一直到现在，都还在看哥哥的程蝶衣与何宝荣，记得他们一个说什么一辈子，一个说什么重新开始。明明都是痴话，都是梦语，可却偏偏叫人甘心沉溺其中，被魅惑，任泪落。他是飞鸟与别姬，画了手掌，碎了时光，躲起来，再也不出来了。
那年金像奖，主持人在台上暗讽《春光乍泄》的男人之爱，看着他在座席始终微笑，好似并不在意，也不生气，我不禁想起了《东邪西毒》的另一个名字，Ashes of time，时间的灰烬。火在燃烧，总有灰烬留下，哪怕是最后一点余温，却也驱散了冰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