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

当我望向窗边时,远天是青灰色的。部门主管来得很早,往日里他几乎没空儿出现在办公室里。他忙得很呢,忙得连到公司歇脚、打卡、工作的时间都挤不出来。我定定神,将腹稿又默念了一遍,诸如我准备回去考试、这是关乎我职业生涯的大事、我会全力以赴之类。接着,我走向他,怀抱着的是快快地、远远地逃离他的心情。

天边的云聚拢起来了。或者说它们本来就是一蓬一蓬的,黑着脸,散发着某种黑云压城、山雨欲来之感。这很好,正合当前的情境。他说不定会挽留我,让我再考虑考虑。这碍不着我,我的腹稿正是为此准备的。更何况,我认为他确实应当挽留我。毕竟天底下所有的领导都得假惺惺地挽留一个决心想离开的下属,假装妥协地说好些软话,以及升职加薪的虚假承诺。要知道就我所在的部门,满打满算就那么一个巴掌数得过来的脑袋瓜儿,事务繁重的时候恨不得将一个人掰开成两个人用。今天倒是闲得很,但这并不影响少了我,一员得力干将,应当带给他们的震惊和头痛。如果说那团云就像个脑瘤的话,老天爷的头准得跟主管的脑仁一样疼。

我跟他“汇报”说我想辞职,需要办什么手续?

他头也不抬,随口附和了我,说走钉钉吧,那个,离职的程序。

他似乎一点惊异之情都不曾有,光是玩他的象棋。他最近特别迷这个。这是他的忙头之一。

好的。我回道。

我刚走开半步,你还是试用期吧,他又问。

嗯,是的。我说。

那应该就不用走离职程序了。他说,我也不大清楚,你自己问问行政吧。

我顿时深感羞愧。我似乎被侮辱了。接下来我们再也没有说过话,一办公室的人都被自个儿的手机攫走了魂灵。里头的空气真是压抑极了,我想我得出去透透气。

我在廊道里晃悠,眼见着其他部门的男男女女要么玩手机,要么谈着天,十分不务正业的样子。我一下子想到了自己,做第一份工作时的那个。由于从事的工作跟所学专业几无相符之处,我除了呆坐在办公室里再也找不到别的事情好忙活。它教给我的唯一技能便是等待,等领导,等任务,甚或是些杂事琐碎儿。于深不见底地无所事事中,我终究是辞职了。

原来他们都是一样的,我这么想。

很快,我来到了地铁站。一切都显得那么的轻车熟路。我又遇见它们了,白衬衣和黑西裤。他们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似的,最起码在我眼里,他们就是一模一样的人,不过是有的长一点,有的短一点,有的白色,有的淡蓝。他们都一样,连打电话的神态和微微躬腰的弧度都像得极。当然,他们也显得百无聊赖,要么看小说,要么读新闻,或是看视频和朋友圈。要是我换上了自己的小西装,我想,也必同他们一样。好吧,也许并不那么一样。我失业了,这就跟他们截然相反啊。

他不该那样对我的,我猛地想。他没有挽留我,这不合规矩啊!但与此同时,我又想,他是对的。我并没有那么不可或缺,至少是不如自己想的那么重要。少了我,公司照样运转,足以补缺的人一抓一大把,运气好的话,推开窗喊一嗓子都能逮着三两个活的。是的,他们肯定已经着手招兵买马了,想必是个衣冠楚楚,西装笔挺的青年,要是个浓妆艳抹,笑容可掬的女人,他,或她准跟他们一样,忙时工作,闲来睡觉,这样才能打成一片啊,也用不着忧愁他刚一落脚就又想跑路了。一念及此,我不禁悲从中来。

走出地铁口时,天放晴了。团团的云给阳光和影子让开了路。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的人生好像是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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