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Bernard-Henri Lévy
译者:Issac
校对:奥涅金
来源:《Tablet》
我对这部电影持反对意见。
我之所以反对,必然是与该片对德雷福斯这一角色的处理有关。德雷福斯是这次事件的受害者,也是一切司法错误的欧洲版的原型。
影片以半色调技术、颜色浅淡的风格来拍摄被命运击垮的德雷福斯,为什么要用这么冷漠的摄影方式呢?
波兰斯基赞同了后来1918年的「胜利之父」乔治·克里孟梭所创造的传说:「皮卡尔(译者注:法军情报处上校)是英雄,而德雷福斯是受害者?」,是吗?
或是赞同了莱昂·布鲁姆(译者注:曾为人民阵线联合政府之首脑,是法国第一位社会党籍总理,也是第一位犹太人总理)的说法:「如果德雷福斯不是德雷福斯,他一直以来可能也就无法成为德雷福斯了?」
又或是赞同了诗人查尔斯·贝矶:德雷福斯,这位可怜儿「栖息」于德雷福斯这一伟大的「想法」中?
仍未改变的事实是,波兰斯基的做法是错误的,他不符合实际地将德雷福斯刻画成一位满嘴谎话的反英雄。
接下来,我就渴望着看到一部截然不同的电影:德雷福斯的血肉之躯里流淌的是冰冷的血液;恶魔岛上的德雷福斯,如钢铁一般坚强,他不愿意放弃或失去,接受这样的命运只为了自己的平反而斗争;我们很少谈到的德雷福斯,在德雷福斯事件之后的几年里,投身于一切自由主义者为新兴人权而奋斗的战斗中;在此片中,他为了士兵埃米尔·罗塞特奋斗,后者在阿尔及利亚的战争特别法庭上被不公正地判处有罪;又或者是,他还是在战斗,但这一次是为了被送上电椅的美国无政府主义者萨科和万泽提战斗……
尽管我对这些持保留意见,但这部电影依旧具有重要意义,拍得非常地美。
影片之所以美,是因为于它描绘了法国军事机器向司法错误低头后,又通过粗劣的谎言来矫正:要是法国在1895年时就产生了虚假新闻会如何?
这部电影不仅美,还充满正义,因为它把法国描述为散发着恶臭的反犹太主义的地方,这个地方正如反对德雷福斯的桑德尔上校(译者注:时任法国陆军总参谋部情报局反间谍处处长)被梅毒所折磨一样,受到恶意的折磨。
上校带着一种冰冷而又平静的歇斯底里,在法院的台阶上和报界中宣泄他对犹太人的仇恨:正如法国作家菲利普·索莱尔斯所说,这是一个「发霉的法国」;又或是我四十年前在一本书中所说的,这是「法国的意识形态」,我在这本书中研究了切断所有的法国现代史的「超验的贝当主义」。(译者注:指亨利·菲利浦·贝当,法国陆军元帅、政治家、军事家,颇有建树,但在历史上被认为是叛国者。)
我们还会看到一场令人敬佩的戏,而影片到这里也突然发人省醒——在巴黎,刚刚发表了爱弥尔·左拉的《我控诉》的报纸《L’Aurore》又发布了一则死刑宣告,同时贴着「犹太精品店」和「犹太人去死」字样的商铺受到了袭击:
电影突然闪回,我们看到的不再是1906年的法国,而是1938年水晶之夜(译者注:1938年11月9日至10日凌晨,希特勒青年团、盖世太保和党卫军袭击德国和奥地利的犹太人,这标志着纳粹对犹太人有组织的屠杀的开始)时的柏林——可能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来展示这次事件的震荡了,来展示它是如何影响20世纪的,以及它那跨历史、跨国别的维度。
以查尔斯·贝矶的口吻来说,这部影片令人尊敬的地方还在于再现了内战环境中的细节,在这场战争中,家庭分崩离析,兄弟、朋友仿佛断臂一般斩断联系,每一个人,无论左派右派,社会主义者或民族主义者,都深陷战争之中。
当然,令人敬佩的还有对马里-乔治·皮卡尔的刻画。这位上校是这部电影真正的表现对象,电影采用了他的视角:他是法国反间谍处的负责人,他是第一个了解到,那份著名的备忘录的作者正是德雷福斯,那份备忘录指出,在法国军队中有一个叛徒向德国传递军事机密,这个人不是德雷福斯,而是埃斯特哈兹。
这位军人一开始对军队有着特定的想法,并坚信一个严重的司法错误将永远玷污军队的荣誉,但他最后是怎么拥护真理和正义的呢?
这个彻头彻尾的反犹太分子(毛里求斯人就是这么称呼他的)是如何去和约瑟夫·雷纳赫、马修·德雷福斯、爱弥尔·左拉这些查尔斯·拉莫斯口中的「犹太党」的主要人员见面的呢?双方见面的这场戏恰是这部电影的转折点,也刻画了法国历史上的第一位告密者。
这位让·杜雅尔丹完美扮演的官员又是经历了怎样的内心变化,才最终迎来剑指犯下罪行的官员亨利的时刻,并在象征意义上修补了另一把剑:这把剑来自被降了级的上校,在影片开场,他和所有同事一起看着上校落马,心里却没有过丝毫犹豫。
这就是电影的完整主旨。
是的,这部电影的表现对象就是一个世纪前裂为两半的法国:一半人激怒了反犹太分子,我一直都认为这为最致命的欧洲法西斯主义铺垫了道路;而对另一半人来说,这次事件至今都以「事件」的名字著称,令人震惊,悬而未决,有时候摧毁了反犹太分子的偏见。
法国的建国者与建设者中不乏法国犹太人。
以拉什、托萨佛特为例,他们是犹太法典评论者,其贡献在于先是以法语书写评论,并就此固定下来。
他们是法国的王,他们的加冕总是令人想起大卫王和所罗门王,他们建立了法兰西公学院(由弗朗索瓦一世建立),这样巴黎才至少有一位真正活学活用希伯来语的教授。
他们参与提出了共和的概念,在十六世纪和十七世纪,他们的模型不是古罗马或古雅典,而是《列王纪》和《撒母耳记》中所描述的希伯来王国。
1802年,他们的角色得到了辨识——甚至是二次确认和加固——当时,拿破仑召集最高法院,切断了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条纽带,开始实行种族隔离,让他们失去了自由。
而这整个过程十分漫长,让我们得以在今时今日说,「没有犹太人的法国就不是法国」,这种说法会通过德雷福斯事件的戏剧、悲剧、难以解决的政治事件以及记录而达到鼎沸状态。
当然,这一过程也并非没有任何曲折。这种联系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狂热浪潮中会再次变得松动。
维希政府同意或决定了这次大规模的驱逐,这次驱逐仿佛德雷福斯事件的剧烈回归,也像是四十年后为那些被那位勇敢无畏的上校所迷惑、击败的人的复仇。
而如今,在2019年的法国,反德雷福斯的党营势力——这群根除者梦想着拥有一个没有犹太人的法国——再次抬头:有多少「共和国遗失的领土」不再是犹太人的栖息地!又有多少戴着犹太帽的真正的犹太人或者是那些早已成名的犹太人,被迫一直活在警察的保护之下!
尽管如此,德雷福斯事件及其余波中,发生了一些重要而不可逆转的事情。
皮卡尔上校这位恢复了名誉的反犹太分子埋藏了自己的犯罪倾向,他的胜利使得大家有可能承认法国的犹太人是共和国的伟大建立者。
影片暗示并再现了这一点,但该片的价值不仅仅如此。
伊曼努尔·列维纳斯(译者注:法国哲学家)详述了他为什么决定离开祖国立陶宛而在法国生活,因为他明白了法国曾经是一个有趣的国家,半数法国人曾经非常憎恶无辜的犹太上校,而另一半人则是帮助为其平反,好似他们的救赎都依赖于此。
这就是《我控诉》给大家上的一课,也是我们必须立刻去看这部电影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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