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个女孩包裹在金色的羽毛当中从天而降时,是一个平静的清晨。
正是朝阳破开海水的前一刻,橙色的云朵还渗着夜的深蓝。这是海边的云柱林最漂亮的时候,风很大,闪烁紫色光辉的透明树冠随着风摇动,衬着天色,比海水的波浪还要幽深。住在这里的人们传说,云柱是神派来地上的使者,带着神的粮食。云柱的种子像是小小的水母,随着雨水从天上悠悠落下, 在浸透海潮的贫瘠土地上扎根,生出藤蔓缠绕的树干。树上没有叶子,像是吹制玻璃的铁管一样高耸而坚固的树干上,巨大的水母形树冠借由藤蔓,如玻璃泡般固定着,高逾十数丈。在树冠的顶上,远远地能看到闪光的斑点,那是云柱的种子。若是解开藤蔓,树冠便会带着种子飘走,摆动着长长的藤蔓,飞到高高的天空里去,在那里成熟,春天变成小小的水母回到地上来。而树干敞开的空洞里,便能找到圆形的白色果实,人们叫那果实吗哪。
吗哪味道甜美,用臼捣,用磨推,然后在锅中煎煮,便能做成香喷喷的面饼。但它却很难保存,很快就会腐坏。因此人们不建粮仓贮存它,而是每天清晨来到云柱林里,小心地解开树干上的藤蔓,将云柱放飞到天空中去,收集树干里的吗哪,带回村庄。村名以琳,在山与海之间的荆棘地上建,大多数作物难以生长。温柔地放飞云柱,收集所需的吗哪,既不多拿,亦不少取,是村庄里的人们最主要的劳作。
那一天刚刚换日,屋游便跟着姐姐南烛,背着小小的篓去收集吗哪。昨天她才满了十岁,这是第一次到林子里来帮忙。天色尚早,风又大,四下还见不到人。前一天晚上睡前,南烛说,要带屋游去看好东西。她大屋游两岁,已经很熟悉林子。她们小心地提着纸灯,迎着凉意沁人的大风,向着日出的方向走了很久,到了屋游开始冷得发抖,以为永远都走不到树林尽头的时候,她们来到了那里。
“是海!”
除了在云牲节的夜里,屋游从没来过海边。站在微光闪烁的海水与树林之间,她开心地大叫起来,转着圈在沙滩上跑,把脚浸在浅浅的海水里。海浪的声音盖过她的,姐姐坐在沙滩上看她。晨曦的光带着层叠的色彩乘着烈风从天际漫来,海浪连着沙滩,沙滩连着林海,屋游向四周望着,感到自己仿佛身在海的裂隙之中,海的广大和力量向她压来。她忽然觉得害怕,不敢再做声。回头去找姐姐的身影,却被另一件东西吸引了目光。
一团小小的光辉,星星一样坠落下来,落在不远处的林子里。南烛也看到了,起身向屋游招手,两个人一起朝那个方向跑去。
循着隐约的光亮,她们很快找到了那个坠落下来的东西。在散落的金色羽毛之间蜷”卧着的,是个与屋游年纪相仿的女孩。似乎失去了意识,摔落下来的时候脸颊和手臂擦伤了几处,也许还有别的伤。南烛试着摇晃女孩,她没有醒来,但觉得很痛似地皱起了眉头。
“姐姐,现在怎么办?”
“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说不定哪里的骨头摔断了。最好带她去密蒙大夫那里看看。我来背她,你拿着东西。”南烛说着,把背篓和灯都递给屋游,小心地搀起那女孩,把她背了起来。屋游看见南烛脸上闪过惊讶的神色。
“怎么了,姐姐?很重么?”
南烛想了想,似乎是在掂量背上的女孩,然后笑笑:“比你轻。”
天色渐渐明亮起来,屋游跟着姐姐在林中穿行。她抬起头,能看见那陌生女孩被风吹乱的黑色短发翘起一绺,随着南烛的脚步晃动。似乎很柔软的样子,屋游很想伸手摸摸。
云柱林是沿东方的海岸的狭长平地生长,南北延伸,不见尽头。而村子在树林西面,离海岸不算太远,两三个钟头就能横穿。走着走着,隐隐便能听到歌声,家里人口多些的村民已经开始干活。
那女孩忽然在南烛背上挣扎起来。
“你醒了?怎么了?很疼吗?没关系的,马上就到村子了,让密蒙爷爷给你吃药,就不会疼了。”屋游试着安抚她。
“……不去。”微弱的声音传来。
姐妹俩惊讶地对视:“什么?”
那女孩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喃喃地重复:“我不去村子。不去村子。”随即似乎又失去了意识。
南烛沉吟片刻:“她说不去村子,大概有什么缘故。北面有个废弃的工具棚,我们先把她带到那边去吧。”
屋游点头,三人向北行去。一个闪光的东西掉在地上,她拾起来。是一个羽毛形状的木头吊坠,上面用小刀刻着两个字,屋游犹豫地回想村里的老人教她的识字课本,慢慢地读道:“石南。”
2
向上爬,抓住树皮上的凸起。屋游抬头看去,离藤蔓缠绕的树枝还有很远,和站在树下时看去没什么差别。向下看了一眼,她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知何时她已经爬了那么高,站在树下看她的姐姐已经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薄薄的雾气将她们隔开。
“姐姐……”
屋游想喊,可是却不敢使力,生怕手一松,自己便会跌下去摔得粉身碎骨。连眼泪似乎都怕破坏了她的平衡,不敢贸然流出。向上爬,爬到树枝那里就安全了,她默默告诉自己。想要再向上一步,却发现全身抖得厉害,一下都动弹不得。
“加油——”姐姐的声音从遥远的下方传来。
不向上不行,大家都能轻松地上去,我也一定没问题。使劲眨了眨眼,屋游抬起右脚。一厘米,两厘米,再抬高一点点就能够到下一个踏脚点了,她缓慢地移动着。再一点,再一点。
忽然吹来一阵横风,像一记重锤狠狠地击中她的身体。屋游再也抓不住树皮,尖叫着掉了下去
“……醒醒。那孩子刚才好像动了。”
屋游睁开眼睛,心还在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冷风从工具棚四面的裂缝里钻进来,原来她是靠着姐姐,在一个小小的火堆边上睡着了,姐姐正在摇晃她的肩膀。 屋游想起了她们待在这里的缘由,急忙跳起来去看她们捡回来的女孩。女孩应该是还没有搞清楚眼前的状况,茫然地向她看来,眨了眨眼,忽然伸手使劲一推。屋游没有防备,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好疼!”
“不要过来。”
那女孩满脸的警戒,迅速缩到床铺的一角。似乎触动了脚上的某处伤口,她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是我们把你从树林里救回来的,不然你现在你还在外面不省人事地淋雨呢。”南烛把屋游拉起来,用冷静的声音说道。“我们没有恶意,你不必那么小心。”
“这里是哪儿?”女孩并没有放松警惕,谨慎地发问。
“一个废弃的工具棚,在村子北面三里左右。”
“不是村子?”
“不是。关于你是从哪儿来的,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去村子,我不打算多问。你先呆在这里就好,食物和药我们之后会带来。除了擦伤和脚踝之外,看不见什么不对的地方。你自己活动一下,看看还有哪里疼。左脚别动。帮你简单包扎了一下,更多的我也做不了。”南烛交代完,便转过身去,不再理她。
屋游不安地站在床边,拿不准要不要再去跟那女孩搭话。想了一会儿,她从背篓里拿出一个小壶,取了些水灌满,在火堆上加热。不一会儿,略带苦涩的香气就在棚子里弥漫开来。然后她把里面的东西倒进三个碗,把其中一碗放在床上,慢慢向那女孩推过去。女孩没有动,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她。
“这个,是树皮茶,很甜的,你要不要喝喝看?”
但女孩没有反应。屋游只好把茶给姐姐一份,然后端着自己的那碗靠着床沿坐下来,一面呆呆地注视着火堆,一面轻轻地把茶吹凉。这种茶是用云柱内侧靠近果实的那一小片树皮做成的,简单地用水煮上一会儿就有很甜的味道。喝下去之后,屋游觉得身体暖和了起来,又有一点想睡。南烛已经闭上了眼睛,今天起得太早了,又背着那女孩走了很远的路。
眼皮开始变得沉重,马上又要沉入梦乡的时候,屋游听到身后传来窸窣的响动。回头看去,原来是那女孩正端起碗,试探着抿了一点茶水,随即大口大口地喝光了碗里的茶。
“好喝吗?是不是很甜?”屋游开心极了,爬上床凑近那孩子,兴奋地问道,忽然想起也许她又会把她推到一边,不由得停住动作。那女孩果然又伸出手来,屋游禁不住往后一缩,抱住头闭起眼睛。但预想中的推力却并没有落在身上。她睁眼一看,递到她面前的是空空的茶碗。那孩子的脸似乎有点红,她转过视线,用很小的声音说:“还有吗? ”屋游使劲地点了点头,接过碗转身去倒茶。身后传来低低的声音,“谢谢”。她带着笑回头看,女孩的脸红到了耳根。
之后屋游把身边带的所有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给那女孩吃,面饼,咸鱼,还有两块糖。屋游小声地解释着这些食物的来历和做法,那女孩默默地把食物接连不断地塞进嘴里,不知道有没有在听。然后屋游想起来了,在树林里捡到的吊坠。她从口袋里掏出吊坠,递给女孩,问她:“这是你的东西?”女孩迅速地看看衣襟,点点头,伸手接过。
“那上面写的,是你的名字吗?”屋游问道。
“嗯。”
“石南……?”
“嗯。”
“我叫屋游,那是我姐姐,南烛。”屋游想了想,又补充道,“姐姐说话听起来比较严厉,但是她其实心很好。姐姐跟外人说话,总像大人一样,别人说她冷淡,不过我觉得很帅气。你不要怕她。 ”
石南不置可否地看了看她,继续吃起了面饼。
3
屋游很想和石南一起住在工具棚,不过南烛不准。姐妹二人虽然是自己住,外宿不用跟人报备,但村里的熟人晚上如果看不到她们家里的灯免不了会担心。再说也要再拿些食物和其他必需品过来。于是简单地跟石南交代过之后她们便回家,说好第二天再来看望。
第二天雨停了,屋游一大早便兴兴头头地拉着南烛往工具棚的方向去,可是石南还没醒。试着推了她几下,也没有反应。“也许是昨天累坏了吧,”南烛说着把早餐留在桌上,招呼屋游出门。屋游恋恋不舍地回头望了好几次,才追上姐姐的脚步。
被雨和石南耽搁了的,是屋游的第一次攀缘。村里的孩子们从小就会在树上爬来爬去地玩,算是为了正式的劳动所做的训练。但爬到树冠的高度,是要在满了十岁之后才被允许的。爬到藤蔓缠绕的枝头,解开藤蔓,第一次放飞树冠,便是成人的标志。但屋游一直害怕,从来没有爬树玩过,直到十岁还算完全的新手。
“我先上去,在上面把绳子绑好。等我拉三下,你就往上爬。你每往上爬一点我就把绳子收起来一些。没事的,就算你松开手,有绳子拉着你,也不会摔下去的。觉得不行了就拉三下绳子,我放你下去。”南烛一边把一根粗大的绳子系在她的腰间一边告诉她。屋游紧张地点头,看着南烛灵巧地向上攀爬,每隔一段就钉一根长钉到树干上,绑上绳子做安全索。很快她的身影就变得小小的,没入高处的枝叶。
云柱的外树皮很坚硬,不会轻易碎掉,大人都可以轻松地爬,承受一个小女孩的重量完全没有问题。
没事的,大家都能平安无事地做到。她在心里默默地数着认识的人的名字。
每一步和第一步都是一样的。姐姐曾经这样教过。
就算我放手了,绳子也会拉住我的。姐姐不是刚刚说了吗?所以没事的。
姐姐爬到哪里了呢。她上去得好快。是不是马上就要拉动绳子了?是不是马上就要开始了?
她紧紧地闭上眼睛,等待着。
“这不是烂青苔吗!怎么,又在等着南烛姐给糖吃?”充满恶意的男孩子的声音突然响起。是邻家的卫矛,比屋游大几个月,老是欺负她,说她是黏着姐姐的爱哭包,是哭到满脸长青苔的丑女。可是他很会爬树,刚过了生日没几天,就一个人爬到了树冠那里,他爸爸逢人就炫耀。
“走开。”屋游现在没有心情跟他斗嘴。
“哎呀哎呀,原来是等着你姐姐拉你上树啊。也是,等烂青苔自己爬到树顶上,得下三年的雨啊,哈哈哈。”卫矛发现了那根绳子,抱着胳膊准备看好戏了。
希望姐姐慢点上去。等到这个讨厌鬼走掉再叫我。屋游在心里默默祈祷,闭上眼睛不去看卫矛。
可是事与愿违,绳子恰好在这个时候动了起来。
“嘿,看样子今天能见识到奇观了,烂青苔上树!怎么了,你看,南烛姐不是在叫你吗。别让她等急了,快上去啊。反正烂青苔不是黏糊糊的嘛,一下子就会贴到树上了。”
讨厌鬼不存在,讨厌鬼不存在,不闻不问不知道。屋游默念。
绳子又动了三下。姐姐一定着急了,得赶紧上去才行。
屋游抓住树皮上的一块突起,爬上了第一步。
没问题的,每一步和第一步都一样。迈出第一步。然后再一步,一点一点向上,没问题的。屋游小心地寻找着立足点,慢慢地向上。
“等到烂青苔上树,要下三年大雨呀。”讨厌的歌谣从头顶一点的地方传来,卫矛那家伙居然跟她一起爬了上来,正在居高临下地嘲笑她。
不闻不问不知道。屋游咬紧牙关,向一块翘起的树皮伸手。一只脚突然踩在了那块树皮上。
“先来后到!”卫矛得意地笑了起来。
眼泪涌了上来,在眼眶里打转。
“烂青苔!爱哭包!又要哭了?你在这再怎么哭南烛姐也听不见!”卫矛很得意似的咚咚踩着那块树皮。
在这里不能哭,哭了他就会高兴。屋游试着去够旁边的另一块树皮,稍微有点高,她踮起脚尖,感觉四肢渐渐开始酸了起来。抓住那里就好了,就能一口气往上爬一大步。不考虑别的事情,她将发抖的手向那里伸去。
“看!毛毛虫!”卫矛突然丢了个东西下来,屋游吃了一惊,往后仰了一下,松开了手,回过神来,已经挂在绳子上荡来荡去。卫矛一脸余裕地跳下树,指着她哈哈大笑。
要不要啐在他脸上?屋游实在很想这么做。那样一定会被报复的,不过之后的事情之后再想如何?屋游死死地抓着这个念头,用它压住眼泪。
树林上空传来尖锐的鸣叫声,卫矛抬头望向高处。“啧,啄木鸟。”他撇了撇嘴,便往村子的方向跑去了。啄木鸟是不受欢迎的来客。这些鸟儿体型很大,羽毛色彩斑斓,十分漂亮,不过大人们说过,它们会啄破树冠,吃掉种子。被它们啄过的云柱便无法再飞上天空。还有传说讲过它们会变成人形,混进人类里面,然后抓走小孩子来吃。但是现在屋游却很感谢它们,能摆脱卫矛,比什么都叫人开心。
4
那一天,屋游终究没有爬上树枝。黄昏时分,她背着空空的背篓,沮丧地拖着脚步,跟姐姐前往工具棚。南烛反复地安慰她说,没有人一次就能顺利,但也没什么作用。南烛提出要给她做她喜欢的小狗形状糖点心,却反而让她心情更加低落。直到远远望见石南坐在工具棚前的空地上呆呆地看天,她才恢复了一点精神。
那天晚上,屋游格外起劲地帮忙做饭,从外面收集来一大堆干树枝和枯草,又帮忙捣碎南烛带回来的吗哪。石南拖着脚跟在她身后转来转去,好奇地看着,屋游便跟她解释起各种东西的用途,还让石南试着用了一下臼和杵。石南表示想帮她捣完剩下的,然而她摇摇头,把杵抢了回来。
晚饭的时候,屋游还是觉得心里闷闷的,用勺子戳着碗里的面团,却不怎么吃。石南担心地看着她,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
南烛夹起一块鱼肉,说道:“对了,云牲节快到了呢。”
“好像是!还有几天?”屋游抬头,一下子睁大眼睛。
“还有七天就到了,到时候石南的脚也好了,能一起去玩吧。”
石南发问:“云牲节?”
屋游丢下碗,直勾勾地看着石南:“是有好吃的东西,能在夜里去海边玩的日子!最重要、最重要的是,还会放云牲灯哦!很好看的!一起去吧!”
“什么灯……?”石南一头雾水。
南烛笑吟吟地接过话头:“是献给神的供品。这里的海滩上有很细的沙子,能做成十分轻薄的玻璃。工匠会做出很多盏水母形状的灯,还加一些透明的沙粒点缀在表面,然后在底座上装上蜡烛,点燃之后充满了热气的灯就会飞起来,像是云柱的树冠飞走时候一样。云牲节就是放飞这些给神的供品的日子,里面寄托着人对神的感谢之心。”
“很多、很多盏灯一起飞走,十分漂亮哦!你肯定会喜欢的!一起去看吧!”屋游拉住石南的手,使劲地摇晃。
“我从来没见过玻璃做成的灯能飞上天……”石南低下头,轻轻地转开视线。
“我也觉得你会喜欢的。”南烛并不抬头,一面给屋游夹菜一面慢慢地说道。“有小吃卖,也有音乐表演可看。你的家乡有没有类似的节日?”
石南迟疑了片刻:“有的。 ”
“是怎样的?”屋游追问。
“在五月第一个晴朗无风的晚上,用金色的纸折成鹤的形状,放到湖里去。”石南犹疑地说道。
“把鸟放到水里?为什么?”
“因为月亮和星星的光映在水面上,水面就会变得很像天空。纸上还写着大家的愿望,由鸟儿带到天空中,神明就会听到。大家都是这样传说的。”
屋游想象着圆形的湖面上银色的星光和金色的纸鹤相映的景象,不由得呆呆地出神。石南和南烛也不再说话,晚餐剩下的时间就在静默中度过了。
晚上屋游拉着南烛,坚持说要休息一会儿再走。于是三个女孩一起坐在屋前的台阶下,随意地聊天。
“对了石南,你知道吗?姐姐的陶笛吹得很好哦。在云牲节上还会有她的独奏演出呢。”屋游还在想着节日的事情。“姐姐,你现在吹一首曲子给我们听好不好?”
南烛有点为难的样子,摇了摇头。
“就一首!就一首!你吹了我就乖乖回家!”屋游一个劲儿地恳求。
拗不过她,南烛叹了口气,掏出一个小小的陶笛。圆形的小巧乐器在初降的夜色里反射出柔软的光泽。她试了试音,然后悠悠的乐声就在林间回响起来。陶笛的乐声里仿佛有看不见的泉水在地下的空洞里流淌,沉静温柔。夜的凉意栖息在植被的表面和裸露的泥土上,随着微风的摇动慢慢凝结成白色的霜。淡淡的紫色光辉从高大的树上静静散落下来,把群星的颜色送进遐想的空间。不知何时,一个更加清澈通透的音色渗入进来,屋游转头看去,是石南取出了一支短笛,与南烛合奏起来。愈发悠远的乐声仿佛乘上了风,不远处的某处树枝上,有小鸟被音乐惊醒,踏上她们的节拍,滑出流畅的轨迹,飞入高高的夜空。婉转的曲调不知休止,不断向着远方伸展开去。
最后的音符落下的时候,屋游已经倚在石南身上睡着了,表情安稳。南烛笑了笑,把她背起来。“自己能走回里面吧?”她问石南,对方回以点头,于是她便提起灯和背篓,准备回家。“明天我们还会再来,你就好好休息吧。”她摆摆手,没有等待回复便迈步向外走去。
“那个……”小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之前做了没礼貌的事,对不起。”
南烛没有回头:“不必在意。我还要感谢你,和你合奏心情很舒畅。”
“我也是,还有谢谢你们照顾我……很多事情,都多谢你了。”
5
接下来的一天,姐妹俩到工具棚那边查看了一下,石南不知道去了哪。屋游觉得惊讶,明明她的脚伤还没好。但南烛只是耸耸肩,把食物留在桌上,两人就去继续屋游的攀缘练习。反复默念着南烛教给她的各种技巧,屋游慢慢地向上爬,感受着四肢的酸痛,颤抖地反复向上伸出手,抬起脚。比昨天进步了些许,爬到了大概三米高的地方,但接下来又是一个不稳,摔了下来。挂在树上晃来晃去真是丢脸啊,她心想。好在南烛很快就放下绳子,让她落回了地面。这下又要休息半天才能重来了,她沮丧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样就对了,烂青苔就该老老实实地和烂泥巴一起待在地上。”令人讨厌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你怎么老是晃来晃去,不干活闲出毛病了么?”屋游没好气地回答。
“说到点子上了,我跟你这种废物不一样,就是来干活的。”卫矛露出一个恶心的得意笑容,走到树边,拽起南烛留下的安全索,拉动了五下。这是树上和树下的人联络的信号,表示村子里有事情发生,需要各家的家长集合。南烛收到信号就会从树上下来。
“村子里出事了?”屋游好奇道,旋即又后悔,不该和卫矛搭话。
“啊,大人们的事,不是烂青苔该知道的。”果然不该问他。“爸爸去开会,我就要负责收集今天的吗哪了。南烛姐真可怜啊,跑远路回村子,还要再跑回来给你这块烂青苔准备粮食。要我说何必那么费心,烂青苔吃烂泥就够了。爱哭鬼!粘人精!废物!”卫矛嗤笑着,往临近的树上爬了几步。
“我……我不是废物……”屋游低下头,小声地争辩。
“哈?这么大了还拿不到自己的口粮,不是废物是什么?”
“大家……都要学一阵子的……我很快一定也能爬上去……姐姐……”屋游想说是姐姐告诉她的,但担心招来更多的嘲笑,于是住口。
“有用的人学了才会成功,没用的人永远没用。你从小到大一米都没爬过,太阳从西边出来才会一下子爬到顶上呢。一辈子蹲在烂泥里吧,废物。”
“我不是废物……我能……”屋游咬着嘴唇,站起来。
“你能你爬一个我看看啊。”卫矛单手抓住安全钉,摆出看好戏的姿势。
屋游慢慢走到姐姐留下的安全索那里。第一颗钉子的位置很低,是姐姐给她示范的时候留在那里的。总之先到那里,然后固定绳子,再往上就不会摔到地面了。
她下定决心,慢慢地走过去,爬上了第一步。
“哎呦呦,狗熊爬大树啦。”卫矛嬉笑着。不闻不问不知道,屋游慢慢地向上。很顺利,立足点都是早上试过一次的,她还记得。差一点就能够到第一颗安全钉,她向上伸出手。
一团软泥从旁飞来,打中了她的脸,屋游手一滑,狠狠地摔到了地上。
卫矛在头顶上方可恶地笑着。姐姐马上就要下来了,看到自己丢脸的样子。屋游告诉自己至少不能哭,可是做到这一点却如此地困难。
“啊!”卫矛的惊叫声传来,接着是砰的一声,有谁摔到了地面上。
屋游赶紧用袖子抹抹脸,看见卫矛捂着头痛苦地呻吟。
“你是谁?干嘛拿石头打我?”他狂怒地朝屋游的方向吼道。
“我是神的使者,来给你天罚的。”石南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还有某物划破空气的声音。“啪叽”一声,一团软泥也糊住了卫矛的脸。
“石南!”屋游惊喜地叫道。“你的脚……”
石南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叫她噤声。“做坏事的人就该遭报应。屋游你也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懂不懂。”
屋游从来没想过要反击,呆住了。可是卫矛不给她们思考的时间,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屋游回过神来,发现三个人已经扭打成一团,自己的一只手正紧紧地抓着卫矛的胳膊,另一只手抓起烂泥就往他的脸上抹。卫矛正在使劲踢她。石南没太动手,只是死死地摁住卫矛的另一只胳膊,不让他有机会打回来。这是屋游第一次打架,很痛,但报复的畅快感涌上心头,好清爽。
“你们在干什么?”愤怒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屋游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是姐姐。
南烛冲过来,一把将她的手从卫矛身上拉开。卫矛还没住手,屋游腿上被狠狠踢了一脚。
“屋游,道歉。”
“南烛,是那男孩子先动手的。”石南替她辩解。
“道歉。”南烛无动于衷。
“这太没道理了吧。”石南愤愤道。
“对不起……”屋游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屋游你也是的,为什么要道歉,明明他又骂你又把你打下树来!”
“不能用错误的方式来解决错误……不管因为什么,暴力都是不好的。”屋游小声地告诉石南。这些事南烛从小就教给了她,所以她从不跟人争执,从不打架。
“你去她住的地方,到门外罚站。”南烛对屋游说道,随后便转向卫矛:“村里有事?”
“集会。听说大啄木鸟最近很多,这两天村里十几个人见到了。大家要讨论对策。”南烛十二岁,比十岁的卫矛高处大半个头,所以他只是老实地回答她的问话,没再说什么。
屋游顶着一碗水,站在工具棚的门外。石南坐在她身旁,用一块浸水的布敷着脚踝。
“你要站多久啊。”
“到姐姐回来之前都要站。”
“你姐姐比我家老爹还严厉。”石南叹着气,但说话的语气却比以往亲密。
“不是的,姐姐其实很温柔的。但是她总是觉得,必须要做正确的事情才行。我家的爸爸妈妈不知道去了哪里,姐姐说,在爸爸妈妈回来之前,她就是我的爸爸妈妈。为了照顾好我,她才总是摆出冷淡的样子,那样比较像个大人。你不要怪姐姐刚才不理你,我觉得她心里知道你说得有道理……但在我面前她得做正确的大人才行。”
“这样啊……”石南不知所措地垂下视线。
“姐姐什么都帮我做,把我照顾得很好,我不记得爸爸妈妈什么样子,但他们一定也没有姐姐好。可是姐姐自己怎么办呢?我没办法做姐姐的爸爸妈妈……所以我只能努力做个听话的好孩子,帮姐姐做些家务。如果我做个好孩子,姐姐也会高兴……”屋游抽抽鼻子,眼泪开始掉下来。“可是卫矛说得对,我是个没用的废物,是爱哭包,是姐姐的累赘。连五米都爬不了。”
“你不是废物。”石南抬头,严肃地打断她。
“可我从小就胆子小,老是哭,姐姐老是得来哄我,也交不到朋友,因为大家去树上玩的时候我没法跟去……今天也是,姐姐等会儿还要再回去帮我们弄吃的,虽然她爬树比我灵巧得多,但还是会很累吧……都是因为我没用,不能自己去做这些事。”
“但是你帮忙做出来的面饼很好吃。”石南认真地说道。
“那点事情谁都……”
“那不是小事情。”
“谢谢你。”
两人各自沉默了一会儿。
石南先开口道:“我看你打人的时候倒是挺有劲……不不,不是责怪你。我是说,你四肢的力量其实并不弱,应该能够爬得高的。”
“可是我害怕……”
“摔下来过?”
“嗯。”
“受伤了么?”
“没有。但是很疼。”
“和今天一样?”
“不太记得了。”
“恐惧和寒冷是一样的。”石南看着远处,慢慢地说道。“不能躲的话就不要躲,张开手臂拥抱它,让冷风进到你的身体里,然后就会稍稍觉得好过一点。”
“是么?”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明白。”
“你会爬树?”
“嗯,等我脚好点了可以教你。”
“太好了!”屋游擦擦眼泪,笑了起来。“石南?”
“嗯?”
“能告诉我一点关于你的事吗?”
“啊……”
“比如从哪里来,为什么会从天上掉下来之类的。啊,你要是不想说的话,不说也没关系哦。”南烛想起姐姐曾经表示过不去探问她的事情。
“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一起打过架就是朋友了,你要替我保密。”
屋游想点头,可是头顶上还有一碗水,于是她伸出小指,“拉钩。”
“我啊,” 石南和她拉钩之后又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心地说道,“我啊,是啄木鸟。”
啪地一声,屋游的碗掉到了地上。“啄木鸟?会啄坏云柱,抓小孩吃的啄木鸟?”她难以置信地盯着石南的双手,好像能找到羽毛似的。
“嗯,啄木鸟。不过我们并不啄坏树木,也不偷小孩。”石南又一次叹气。“云柱也是树,会生虫。我们把一棵树上的虫都啄去,让它回复健康。但有的时候虫蛀太严重,就算啄走虫子云柱还是会枯萎。我猜,你们大概是看见了枯萎的云柱上的啄孔才会以为是我们做的坏事吧。也难怪,毕竟你们没什么机会去看普通云柱的上面。至于小孩的事情……你看,我们也能变成人形,可能有人见到大啄木鸟带着人形的孩子飞走,才会以为我们偷吃小孩吧。”她赌气似的瘪了瘪嘴,“所以我才不去你们的村子。”
之后石南给她看了自己变形后脊背上残留的红色羽毛, 屋游花了大概五分钟,才合上嘴巴。
“那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问题像烟花一样在脑海里爆炸,屋游忍不住继续发问。
“那天晚上风有点大,上面的情况有点复杂。”石南不高兴地说道。
“那你要怎么回去?”
“只有在空中才能变形,所以我只要等脚好了,爬到高处然后跳起来就行了。我们爬树都很厉害的,也不用什么安全索。”
“不怕掉下来摔伤?”
“我们体重很轻,不大容易摔成重伤,再说,掉下来的话只要想办法飞起来不就好了。”
“好羡慕啊……飞是什么感觉?一定很舒服吧,乘着风,飞得很高很高,能看到很远的地方,离开地面,是不是像去到另一个世界一样呢……”屋游展开双手,满脸憧憬地想象着飞行的样子。
“是啊,飞起来感觉很好。”石南低声说道。
一种丰富的沉默在空气里发酵。不知过了多久,屋游还保持着飞一样的姿势。她对石南说:“等你要走的时候,我要去送你。我要站在树枝那里送你。”
“好啊。”她奇妙的朋友如此回答。
6
南烛从村里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她没再说屋游什么,只是拿出村里的一个婆婆送的点心和炖菜,叫她们俩吃饭,一脸心事的样子。屋游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心不在焉地说等会儿再告诉她。
沉默的晚饭吃到一半,南烛忽然说道:“今年的云牲节,可能要取消了呢。”
“诶?为什么?”屋游丢下碗,跳起来惊讶地问。
“最近啄木鸟很多,好多人见到了。”南烛扒拉着碗里的菜,低头说道。“怕小孩子出门不安全。”
“可是……”屋游刚想把石南告诉她的事情,关于啄木鸟并不是坏蛋的事情说给姐姐听,却看见石南一个劲地冲她打手势使眼色,想起石南说过要把她的事情保密,赶紧住口。
“他们还说,是不是什么天灾,要不要把那些鸟射下来比较好。”
当啷一声,换石南扔下饭碗。
南烛浑然不觉似地继续说,“大人们都去筹备对策了,我明天开始也得去帮忙。明天你自己待在家里,不要出来乱跑。”
“我能待在这儿吗?”屋游急切地问。
石南急忙附和:“我们一起呆在这里,还能互相照应!不会让人欺负她……”想起白天的事,又赶紧住口。
南烛探究似地看了看屋游,又看了看石南。“好吧。”她说。
屋游还想说些什么,但想想对姐姐说也没有用处。三个人继续各怀心事地戳着碗里的食物。
终于吃完晚饭,收拾起餐具的时候,南烛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对了,有人猜测,是不是有雏鸟掉到林子里了,大鸟才来找的。是卫矛的爸爸说的。”
石南和屋游交换了一个惊慌的眼光。
隔天一大早,屋游就跑来工具棚。看见石南一脸疲倦地躺在床上,身上脸上还带着擦伤。
“怎么搞的?”她急忙拿来水盆帮她清洗。
“去上面了。”石南皱着眉头。
“去找你的家人?”
“嗯。他们猜得没错,啄木鸟们确实是来找我的。”
“那你怎么没跟他们回去?得告诉他们有危险了。”屋游着急地问。
“……不去。”石南的声音小得听不见。
“什么?”
“我说,我回不去。”
屋游一愣,“因为脚伤?”
“不是……”石南好像在挑选字眼儿似地想了一会儿。“我爬到树上去,想招呼他们,但天太黑了,他们看不见我。其实前天和大前天晚上我也到上面去过,但都没成功。”
“白天也不行?”
石南摇摇头,“树冠太大,我太小了。”
屋游想了一会儿,“诶,既然你都爬上去了,为什么不飞?”
石南不说话,脸渐渐红了起来。
“为什么啊?”皇帝不急急太监,屋游一个劲儿地问。
“我害怕。”
屋游端着水盆,想起昨天石南说过的话。拥抱你的恐惧,会稍稍好过一点,她这样说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我一直飞得很好。”石南懊恼地使劲拧着手巾。“同年龄的孩子们一起试飞,只有我一次就成功。哥哥还送了我那个吊坠作为祝贺的礼物。从前,对我来说飞行是一件很自然的事。跳起来,在下坠的时候感受围绕皮肤的气流,乘上风就能飞行……我从没失败过,直到前天遇上那道乱流。其实那个也不是很强,我只是忽然就……想不起来那种感觉了。再站到树上,头脑一片空白,不敢往下跳。我是第一次知道,失败和坠落的感觉。”
“石南……你好厉害啊。”屋游有点羡慕地说着。“不过我也许,能明白那种害怕的心情。慢慢来就好了,不断地去尝试的话,总有一天能够回想起来的吧。”
石南摇摇头,“不行,昨天你听南烛说了吧?村子里的人对我们敌意很强,再不抓紧的话也许真的会演变成狩猎,对我的家人来说太危险了。况且昨天欺负你的那个孩子说不定会把我的事告诉你爸爸,早晚会有人起疑心的。”
“我们去跟大家解释说啄木鸟不是坏蛋,其实是帮助云柱生长的好人不就行了吗?”屋游灵机一动。
石南忧伤地摇摇头,“行不通的,以前我们曾经试过。大家不会相信一个孩子和一只啄木鸟的一面之词。就算有可能,我也不会去冒险。等你有了机会,替我跟人们解释吧。希望将来彼此能够和解……但眼下是不可能了。休息一会儿吧,等一下再去。”
两个人一起来到门前坐着,眺望森林。石南拿出短笛,开始吹奏。
这首曲子屋游也很熟悉,姐姐曾经教过她用陶笛吹。她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石南是一个坦率的女孩,她想,坦率又聪明,一开始有点害羞,但实际上比自己和姐姐都更坦率。可是她吹出的曲调却很细腻,是不是因为总是在空中感受着风的缘故呢,笛声似乎在配合着森林里细微的声响。她第一次听石南演奏时就惊异于石南和姐姐流畅的配合,不仅和其他的乐声,而是和周遭的一切都温柔地应和着。姐姐的曲调总是带着一点无处可去的苦闷,像是被陶笛狭小的内部困住,激起涟漪般悠悠的回音。石南的音色不同,没有那么丰富的层次,但却好像能够到达很远的地方。她很想拿出自己的陶笛一起合奏,但想到自己拙劣的演奏,又觉得实在很煞风景。
曲终。石南望着远处开口道:“这是我第一次试飞的时候,曾经听到过谁在吹的曲子。这是很常见的曲子对吧?平时听了并不觉得什么,但那一天,某个人用陶笛,在海岸边吹响了它。”她张开手指,把右手伸向空中。“从远处传来丝线一样的乐声,好像乘上了风,又像是大树的枝杈,不断不断地向天空的深处延伸。跳下海岬的时候,我听着它,忘记了害怕,风在我的耳边轰鸣,我张开双手,好像能拥抱那个强烈的旋律。不知不觉中,已经在天空中自在地飞行了,很多人在我身边为我祝贺。不知道是谁吹奏的乐曲,但我一直很感谢那个人。”
“现在呢,稍微回想起那时候的感触了吗?”
“一点点吧。”
“姐姐她如果知道了石南是啄木鸟,不知道会怎么想呢。”屋游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谁知道呢。”
7
午后,石南用手巾扎紧脚踝,准备再到上面去试一次。屋游跟着她来到树下。
“你要干什么?”石南疑惑道。
“我要跟你一起去。你说好了要教我爬树,我说过了要给你送别。”
“这次不一定就成功啦……还有机会的。”
屋游摇摇头,“我觉得你可以的。”
石南耸耸肩,“那就来吧,记得给南烛留个纸条。带上绳子,我体重比较轻,你摔下去的话我可能拉不住。”
准备停当之后她们一起来到前一天屋游曾经爬过的那棵树下。那棵树靠近海边,前方空间相对开阔,更重要的是,上面还留着南烛之前钉上的长钉,屋游可以用它们固定绳索。
石南没有吹牛,她拒绝了屋游借给她的绳子,灵巧地攀上屋游左上方一点的地方。
“放松,不要害怕,掉下去也没关系,再爬一次就好。”石南鼓励着她。
“拥抱恐惧。”屋游在心里默念,让四肢放松,放任自己的手脚颤抖,尽管那样会让她立足不稳。她告诉自己,没关系的,我没有石南那么灵活,但我知道失败的感觉,我很熟悉那种感觉,不会被它打败,我还有朋友,就在身边。
一步。两步。手。脚。
身体的颤抖甚至让她怀疑整棵树都会跟着她动起来。然而当她抬头看去,石南安稳地待在身边,短短的黑发发梢翘起来一点。她想起自己还没有摸过她的头发。于是她继续向上。
不论何时,她抬起头,石南总是在左上方一点点的地方,仔细地看着她每一步的落点,偶尔出声告诉她下一步在何处落脚更加稳妥,帮她把绳子拴在弯曲的钉子上面。她开始理解姐姐说过的话的含义,每一步都是相同的,她就这样一步一步向上,感觉自己可以爬上树枝,越过树冠,一直到天空当中去。
过了一会儿,石南建议她休息一下,她甚至有点不情愿。倚着绳子活动手脚的时候,屋游不经意向下看了一样,不禁惊叫起来。石南吓了一跳,忙问她怎么了。
“我……已经爬了这么高?”屋游感觉声音像是从胃里发出来的,尖利颤抖,连舌头都不敢轻举妄动。
“还早呢,这才三分之一都不到。”石南挠挠鼻尖。“差不多就继续吧,可以了吗?”
屋游感觉自己一动都动不了。
“要不然今天就先这样吧。你是第一次爬到这个高度吧?已经比过去强多了不是吗。跟我到上面去也没什么意思,说不定等会儿我就下来了啊。”
屋游犹豫了一下。下去比上去容易很多。
但是她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僵硬姿态,用那个不自然的声音说,“我要上去。”
石南有点苦恼地看着她,“都怕成这样了,为什么要勉强啊?”
如果我能跨过恐惧,到达从未去过的高处,那时我才有资格去鼓励你啊。屋游想要这么回答,但舌头都在颤抖,说不出这么复杂的话。她只是把力气都集中在抖得像是树叶一样的左手,一点一点地抬起来,向下一个落点伸手。
石南看着她的动作,“放松,我要拉住你了。”然后她慢慢地伸过手来,抓住了屋游的左手。屋游感觉全身的血液一瞬间都集中到了惊慌失措的手指上。
“接下来左脚跟上,要用力了,一,二,三。”石南用力地拉住屋游,一瞬之间她就登上了一步。
“动了一下就不会那么怕了吧?”石南笑笑。
比地面凉爽些许的风吹过屋游大汗淋漓的身体,感觉很舒服。她也微笑了起来。
事后回想起来,只有这个瞬间在屋游的记忆里最为鲜明。之后用力去够过的那些勉强的立足点,划伤手指的尖刺,脸颊蹭上的灰尘,甚至那个惊险的喷嚏都显得遥远而模糊。她没有再看过下面,只是追着石南的身影不断地向上,拥抱着恐惧,还有一些更加温暖坚实的东西。最终,抓着缠绕的藤蔓坐上树枝,用手巾擦去刺眼的汗水的时候,她看见刚刚染上暮色的海浪,蜿蜒的海岸线在眼前无穷无尽地展开,深深浅浅的蓝交织在一起,一切都显得柔和温暖,所有恐惧和汗水一起,就这样在凛冽的晚风中消散。
“干得好。”石南咧嘴笑着,冲她伸出大拇指。“那么接下来就该我了。看着我吧。”她站起来,轻巧地在树枝间跳跃,向着最靠近海的枝桠进发。
然后她停在那里,张开双臂,就那样站在那里。
屋游说不清楚自己是否希望看到她跳下去。她想问问石南需不需要绳子,但又觉得这个问题很蠢。鸟儿不是风筝,怎么可能会拖着绳子起飞。她想起自己带来的陶笛,从扎在背上的小包里将它取出来,用已经没有了力气的手指解开包裹在外面一层一层的手帕,感觉花了一个世纪。她不住地抬头看石南,没有闲心去收集解下来的手帕,任凭它们飘落下去。但等她解完十一个绳结,石南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于是她就吹起了那首曲子。
从她的手指间涌出的声调笨拙不堪,一定无法和石南曾经听过的那乘上风的音乐相比。但此时此刻,这是她唯一能够做到的事情。前方的那个身影,有没有在颤抖呢。那柔软发梢上跳动的光辉,是来自于风,来自于海浪,还是来源于那个挺拔的身躯自身呢。磕磕绊绊的音调没有技巧,只是一味地将声音送向前去。
不要去?还是请去吧?屋游不知道石南从自己的演奏里听到怎样的想法,甚至不确定这渺小的乐声有没有被海浪盖过,她只能看着那个带她看到眼前这片从未见过的风景的朋友,她曾告诉她,拥抱恐惧本身,张开双臂,就像她现在正在做的那样。
一步,她向前迈了一步。
屋游一瞬间屏息。乐声中断了一个节拍,她急忙继续。石南说过,在跳下去和飞起来之间,会有短暂的坠落。屋游想象着那种感觉,没有任何保护,唯有向下的坠落。石南向她伸出的手浮现在记忆之中,那手指纤瘦却很有力,能摸到坚实的骨节。她深吸一口气,不管变得粗糙的调子,将声音不断地送出。
那个笔直地站着的身影,忽然向她回过了头。距离太远,她看不清石南的表情,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说什么话。
然后带着十分的优美和舒展,石南向海的方向跃出。
屋游顾不得自己是在树枝上,站起身来,用力地吹着。可是越是急切声音越是喑哑。这样不行,泪水一下涌了出来,她拼命地吹,怎么能在这里中断。可是哑哑的声音却不肯向前。
过去了多久,一秒,两秒,还是三秒?
空无一物的海面和脆弱不堪的乐声几乎将她击垮。
就在这时,另一个声音在不远处 响起,接续着她中断的声音,托起了那个快要放弃的旋律。熟悉的苦闷音色,却没有了一直以来的余裕。不再盘旋于身周,而是笔直地向前飞行而去。于是屋游也乘上了那个旋律,两个声音将有点刺耳的鲁莽乐曲交织着递向了海的方向。
然后在她被泪水模糊了的视野里,一只身披金色和红色羽毛的鸟儿在海面划出柔韧的曲线,没入了即将入夜的天空。
8
云牲节的夜晚,村民们聚集在海岸上。小贩叫卖着各色的糖果,孩子们欢笑着跑来跑去,计算着手里的硬币,犹豫着要买什么,而不论他们最后选中了哪一种,总能得到摊主一点慷慨的惠赠。但最受欢迎的是玻璃工匠的摊位。云牲灯太过薄脆,难以运输,所以吹制工匠提早几天就在海边架起了炉子和模具,就地取材,现场制作。
南烛和屋游排了很久的队,终于拿到了两盏小小的水母形玻璃灯。借着云柱林摇曳的模糊光线,她们在安放蜡烛的灯座纸板背面刻下自己的愿望。并没有关于神明会聆听人们愿望的许诺,所以愿望都是写在面朝地面的底板,镂空的字迹会漏下蜡烛的光,将寄托其上的心愿留给人自己去聆听和实现。
“南烛,快要到你表演了!”远处有人在喊着她们。
南烛把自己的灯递给屋游,等会儿在音乐响起的时候,人们会陆续放飞云牲灯,屋游来帮姐姐做这件事。她点燃蜡烛,坐在树林的边缘,看着来往的人群,静静地等待。
"接下来,由我为大家演奏《别离》。”柔和通透的熟悉旋律穿越人声嘈杂传来。许多人开始放飞自己的灯,屋游也托起那个明亮温暖的小东西,将它送入漆黑的夜空。无数小小的橙色光点带着看上去十分脆弱的光辉渐渐上升,向海的方向飘去。她的眼睛追随着属于她和姐姐的灯,两张粗糙的纸板上用不同的字迹写着一个同样的词,那是她们的小小的心愿。
“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