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快点滚出我们家的门,该死哪死哪去!”
伴随着一阵女人尖声尖气的咒骂,冯四才灰溜溜地从大哥冯二才家出来。
冯四才绝没有想到,当年哥哥们刚娶媳妇的时候,新嫂子们对自己都是把自己当亲弟弟对待,非常体贴、照顾,一家人和和气气让整个村里人都很羡慕。而现在,当年温柔的嫂子不见了,变成一个脾气火爆的老巫婆,她两只小眼用力一瞪,仿佛眼珠子想窜出来,摆脱眼皮的束缚。她两手叉腰,眉心皱成三条竖线,仿佛一个“川”字;两个眼睛外侧往上翘,仿佛要竖起来了,直勾勾盯着你发出刀片一样锋利的眼光,所向之处花鸟失色、寸草不生。同时,她现在脸色一变就立刻能破口大骂,一点不用打草稿可以骂半小时不重复。每当这个时候,冯四才立刻感到一股股恶心的话语扑面而来,如同扑面而来的恶臭让人唯恐避之不及。
冯四才慌忙往外逃,他顺便用带着求助眼神瞟了一眼蹲在角落里的哥哥。他的哥哥只是低着头在边上默默抽烟,甚至都没有过来拉架,也没有制止她嫂嫂的谩骂的意思。冯四才用眼神狠狠地鄙夷了他一下。
(二)
冯四才有两个哥哥,大哥冯二才,二哥冯三才。不是他们的爹不识数,而是据他爹讲他们家第一个男娃就叫冯大才,不过很小的时候夭折了,但名字顺序还是保留了下来。所以,冯四才没见过真正的“大哥”,他眼里的大哥就是冯二才。
冯家三兄弟一度是村里人羡慕的对象。在农村,一直存在重男轻女的思想。这不一定是封建糟粕,而更可能是农村的生产条件决定的。以前农村的农业生产基本都是体力活,除了少许的牛、驴、骡子等家畜可以节省人力之外,其他时候都基本是靠人力来完成的。男性因为力气大可以做更多的农活,在体力劳动上毫无疑问更占优势。另一方面,一般农村的婚姻形式都是女方嫁到男方家去,因此,如果养了儿子,等儿子结婚了家里就会多了一个人,这一过程让人感觉分明是赚了;而如果养女儿,等她出嫁了家里就会少个人,也少了个劳动力。因此,养女儿更像给别人家培养的笼子里的鸟,长大了就飞了。再说,农村里宗族观念强,姓氏观念非常注重,结婚生了孩子一般都随男方姓。因此,只有男方的姓氏才能传递下去,女孩不能将家族姓氏继续传下去。
有三个儿子的冯家在村里也是大户人家,连村干部都得高看一眼。在法律观念还没完全渗透的农村,村民之间如果有个争执、摩擦,往往是靠各自实力来解决。所谓“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冯家除了老冯,还有三个儿子,如果真打架,就这么几个男人拿着棍子或者铁锹往你眼前一站,一般人家直接给吓蔫了。尽管冯四才当时才十多岁,但以体力活为主的农村,十多岁已经是一身的肌肉的样子了,看着也挺唬人。不过,老冯平时在村里却为人和气,几乎很少和村民发生争执,也根本没发生过带着三个儿子去吓唬人的情景。
老冯早年当过兵,后来转业回村务农。当过兵的人和没有当过兵的人在气质等各个方面还是不一样的。农村人很多平时对穿衣服不是很在意,能遮风避雨或者保暖就行,衣服上经常带着泥巴也不洗,当然不同衣服的搭配更是很少考虑。但是,老冯是个例外。他平时经常穿着白净的衬衫,然后衬衣被整齐地束在裤子里,显得十分干净利索,也显得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裤子有时候是自己当兵时候的军装,腰带也是当兵时候的武装带,这么笔挺地一站,对很多平日里几乎没离开村子的农民来说,绝对是电视上才能看到的国家领导人的形象。老冯只有在田地里劳动的时候才着装上随意方便,但是,只要忙过去了,哪怕忙了整个白天,晚上回到家,吃完饭后还有一两个小时才能上床睡觉,他仍然尽快用水冲洗一下身子,把自己的衬衣换上,腰带束上,板板整整地出现在大家面前。就因为这个习惯,老冯一度成为村里人闲谈时的重要谈资。
同时,老冯可是村里的大忙人,由于早年当过兵,也读过一点书,对很多事情背后的道理通常会多几分思考,对很多事情看得比周围农村人家要透彻、深远。再加上自己家族在村里的地位,他经常被人邀请去做一些主持公道的仪式。比如,谁家兄弟要分家了,找村里有些名望的人来主持公道,这样分了之后大家都没怨言。或者,农村人家之间有了摩擦,比如谁家耕种的时候踩坏了别人家的庄稼,就会请人来主持公道,进行适当的赔偿伙补偿。可以说,他们处理的都是村民之间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像农村社会里自发的类似法院的民间调解机制。日常的事很少走法律途径,一旦上升到法院诉讼,都是撕破脸的大事。而平时一点小摩擦不至于到这个层面,大家都是一个村的人,仔细数数还是亲戚,日后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说不定明天就有事要求人家,因此大家都不想把事情闹僵。
(三)
老冯家教也是比较严格。或许也是因为自己当过兵的缘故,他对几个儿子的管教上带有一点军事化性质。比如,每天晚上九点前必须上床睡觉,每天七点之前必须起床。起床先把自己的床铺整理到整洁,只有等达到标准了才允许吃饭或者做其他事情。否则就必须重新回去做。孩子的穿衣也是必须干净整洁,自己弄脏了衣服要赶紧洗干净;家里如果买了好吃的,必须严格分成五等分,每人一份,不论大小,谁也不能多占。
几个孩子之间严禁打架,有争执必须协商解决。如果真有打架行为,所有孩子都会遭受严厉批评,不分年龄大小。因为父母管教上偏颇较少,且有章有度,冯家几个男孩子从小相处的比较融洽,很少出现相互打架斗殴、争风吃醋的情形。大多时候都是几个兄弟协商之后,同心合力做好一件事情。这和农村里很多兄弟之间为争一点东西就撕破脸甚至反目成仇的状况形成鲜明对比。
同时,老冯也教育他们不能欺负别人家的孩子。因为兄弟们几个平时在和别家孩子玩的时候,很容易感觉自己势力强大,欺负别人可能是大概率事件。老冯给孩子的规则很简单:第一,绝对不能先动手打人,不论是谁的对错。如果先动手打人了,不论打赢了打输了回家肯定都会被暴揍一顿。第二,如果对方先动手,还被对方打败了,回家也是一顿暴揍。因为这样显得很无能。就这种规则下,老冯几个儿子养成了遇事绝不第一个出手,但对方一旦先出手就一定努力将对方打趴下的状态。时间久了,周围孩子也了解了他们的行事风格,基本不会也不敢招惹他们,结果就是出现他们很少欺负别人,也基本没有人敢欺负他们的状态。
当时的农村,很多人家对孩子采取散养的方式,在外面只要别闯祸,其他事很少管。而冯家兄弟良好的家庭教育,简直就是村里孩子教育的一股清流。起码在行为上,冯家三兄弟都是别人家长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因此,无论从老冯的角度,还是孩子的角度,冯家在村里都享有很好的地位和口碑。
(四)
当冯家老大冯二才到了可以介绍对象的年龄的时候,上门说亲的媒婆可真不少,用“踏破门槛”来形容都不为过。冯二才为人稳重干练,做事雷厉风行,完全遗传了他老爹的风范。同时,地里农活也是一把好手,他打理的庄稼都比临近的人家地里长得更茂盛。当然,他也深得村里很多同龄女孩的喜欢。上学的时候就有很多女孩频繁给他递纸条、抛媚眼。到结婚年龄的时候,媒婆上门自然也不会少。同时,媒婆介绍的女孩都也相当不错。说明村里对他们家包括他本人还是相当认可的。
但是,问题随之而至。如果媒婆介绍的女孩不错,大家感觉配得上冯二才的,往往都伴随着相当数量的彩礼;而如果对彩礼要求不高的女孩,往往相貌平平,大家也都感觉有点委屈冯二才。
老冯和冯二才商量准备试试女方的底线。于是,老冯对来说媒的媒婆表达万分感谢的同时,会委婉地告诉媒婆:家里男孩多,家庭负担有点重,要盖房子等,彩礼上可能真的非常困难。但是,娶过来之后一定会好好对人家,好好过日子,毕竟要在一起一辈子的。他们这一过程中可谓各种好话说尽,谦卑恭敬的让媒婆感受到充分的尊重,让媒婆也帮自己家给圆一下。
可是,媒婆下次来的时候,带来的都是对方毫不客气的拒绝。都说现在农村彩礼是必需品了,不是为了这点钱,要彩礼也是要对方更重视自己家的闺女。并且他们所索要的彩礼的数目已经是充分考虑了他们家的情况,是要得最少的了,要是换别人家肯定不止这个数。有的直接撂下狠话,不给彩礼肯定是不行的,反正自己家闺女也不愁嫁。而他们口中所形容的“意思一下”的彩礼,最低也是万儿八千,甚至几万块。这对当时一个鸡蛋不到一角钱的农村人来说是个很大的数目。
冯二才感叹,上学的时候很多女孩喜欢他不得了,频繁递纸条,抛媚眼,甚至都有当众表白的,更有要死要活地表示喜欢他的。但在面对婚姻的时候大家都是很现实,万儿八千的彩礼少一分都不行。冯二才甚至都带着几分对抗的意思,对那几个曾经对他表示好感的女孩家委托来的媒婆,一律咬口没有彩礼钱,看他们能否让步。
但,结果是真没有人家做出让步。农村婚姻的现状就是:为人好,做事实实在在,这些都是大家非常看重的加分项,但没有彩礼这事肯定不行。有些人私下跟老冯说,很多人家闺女的确是看上了他家儿子,要的彩礼他们不会留下一分钱,都给女儿做嫁妆。在说,冯家男孩多,如果不趁现在要一点,以后肯定没机会;那些只有一个儿子的人家,未来老两口都是为一个儿子积攒;而冯家基本相反,以后不但得不到老冯的帮忙,还得尽量帮着老冯家照顾另外两个儿子。
老冯感觉这些人说的也在理。在试探了几个女方委托的媒婆,且看到对方的反馈几乎是清一色的拒绝之后,老冯眼看这样不行,于是把几个儿子召集起来,开家庭会议。他把这种情况跟几个儿子一说。老冯说,咱们看来得“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了”,老冯习惯用他当兵学到的词语给大家说明情况。
冯二才在边上低着头不说话,一个劲的抽烟。冯三才看了他爹一眼,然后对着冯二才说:我是同意咱爸的想法,就是大哥你结婚了之后,别到时候一甩膀子,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不管我们这两个弟弟了!冯二才赶紧点头,不会不会,怎么会呢!由于冯四才年龄尚小,对这一切没有太多的感觉,也没发表自己的想法,反正他爹说的就算。
(五)
就这样,老冯几乎举全家之力给大儿子盖了新房。然后答应了女方的彩礼要求,找个日子就欢欢喜喜地订婚了。老冯又找算命先生查了查黄历,选了个黄道吉日,鞭炮齐鸣欢欢喜喜地把老大媳妇娶过来。
据说,得知冯二才订婚消息的时候,还有女孩还专门过来找他,哭着说我们家托媒婆来说媒的时候,你为什么就不是同意给彩礼。咱俩上学的时候我就说喜欢你了,要一直等着你,我还在一直等你消息,可你当时连那点彩礼钱都舍不得,而现在却舍得了,你说说我哪点不如某某某?
冯二才结婚的那天几乎全村人都来道贺,这也让老冯风光无比。老冯让冯三才和冯四才找来自己最好的衣服穿上,弄得板板整整,他们俩当天肯定要在家里里里外外帮忙,到时候村里人村外人过来,也正好展示一下两兄弟的风采,为日后做些铺垫。毫无疑问,兄弟俩的闪亮出场也让来参加婚礼的人赞叹不已,让全村有闺女的家庭都忍不住多看几眼,合计能否发展成自家女婿。
家里多个年轻女人,就增加了些额外的欢乐。让本让充满男性荷尔蒙的家庭多了几分阴柔的气氛。大嫂比他们两个弟弟大不了太多岁数,于是可以教他们衣服的搭配和穿着,教他们用哪种牌子的洗发水,叫他们平时要怎么简单擦一些护肤品。兄弟俩的整体观感又上了一个层次,甚至连头发的发型都有提升。从这个角度讲,大嫂简直就是他们的形象策划师。而两个小兄弟,因为有了大嫂的存在,也多了些对女性的了解;甚至大家在斗嘴过程中都多了几分乐趣。只要大嫂在边上,平时干起活来也都似乎多了几分力气,感觉两臂生风,用不完的劲头。
看着孩子们和大嫂相处得十分融洽,老冯心里也很是快乐。尽管让一个儿子娶上媳妇已经让他多年的积攒都快耗尽了,还有两个儿子排队让他犯愁。但是,眼前的和谐局面也会经常让他沉浸其中,暂时忘掉未来的烦恼。有时候老冯喝多了也忍不住憧憬一下,自己三个儿子,以后三房儿媳,生了三窝孙子,大家庭内和谐相处,子孙绕膝欢声笑语。每当这时,老冯会眯起眼,脸上都红彤彤,沉浸在无尽的想象里。
(六)
冯三才比冯二才小三岁。因此,冯二才结婚的事情处理完之后,很快就面临着冯三才的问题。而为了冯二才的婚事,老冯几乎把家里的积蓄都花光了。
老冯和冯二才在家做些活,包括做些泥瓦匠等,虽然挣钱不如出去打工,但毕竟一来能够照顾家里,二来地里的农活也有人管。冯三才选择了外出打工,把每月的主要收入都攒起来,等过年回来的时候一起交给老冯。而冯四才已经初三了,成绩一般估计考不上大学,计划着等毕业也准备外出打工了。
老冯很快在村里长辈的主持下跟冯二才分家了。农村孩子长大了,娶媳妇之后会有个“分家”流程,就是把他和原来的家进行分开,表明已经自立门户,要单独过日子,不再原来家里的一份子了。分家后,老大依旧会把部分的收入交给老冯,部分留给自己家用。但毕竟自己成家了,还有另外一个家需要养活,他也会留一部分交给媳妇存起来。一年多之后,冯二才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老冯乐得脸都红了,感觉自己受再多的苦也值得。
但是,有了孩子之后的冯二才,所挣钱交给老冯的就更少了。一是自己家孩子奶粉钱、尿布等花费也不是个小数目;同时,自己家有孩子了,做爸妈的总该为孩子未来攒点积蓄,包括应对教育、医疗的不时之需。比如孩子偶尔生病都是不小的花费,总不能到时候还向老冯要钱看病,因此只有自己家里储备一些才能够应付不时之需。再说,自从有了孩子,冯二才媳妇的态度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每次冯二才把部分收入交给老冯的时候,她的脸色总是不好看。甚至,她私下里跟冯二才抱怨,说我嫁到你们家是来和你过日子的,不是来给你们兄弟打工的。
每当这时,冯二才总是不说话。因为这话其实没错。从他的角度讲,弟弟们帮自己成了家,自己欠弟弟们的情分,这个是板上钉钉的。但是,毕竟这事跟他老婆还是没有直接关系的。谁都想好好过日子,自己也有孩子了,当然希望多存点钱,为了孩子未来考虑,媳妇的这点私心也纯粹是为了自己这个家。因此每当他老婆这么说的时候,他总是沉默不语。不过幸好,他老婆只是在私下抱怨一下,毕竟还没发展到公开矛盾的地步。
冯三才则基本把所有的收入都上交给老冯。冯三才当然是最积极的,因为他知道,他现在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自己积攒。他在工作上非常勤奋刻苦,在工厂里抢着加班,脏活累活都争着做。同时,日常消费上也非常节俭,衣服破了都舍不得买新的,都是一早到晚穿工厂的工装。甚至偶尔周末不工作的时候,别人都换上自己喜欢的衣服去城市里逛逛,而冯三才这时候仍然穿着工装,目的是为了不穿坏了自己原来的衣服。同时,头发长了,总是让工友帮忙直接理个板寸头,可以省去去理发店的五块钱。牙刷刷了半年刷毛都少了两根都没有换过,毛巾都快破碎成一条条的彩旗了还是坚持再用。
工友们有时候会打趣他这么省钱到极致是为了啥?生活就得学会一点享受才行。而他对这一切都不会在意,因为他内心深处有一个自己的梦想,虽然他不会拿出来和他们分享。
(七)
从外人的角度看,三兄弟当中最尴尬的当属冯四才了。因为他目前的很多努力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这个家做贡献。只有等到冯三才结婚了,他才是真正为自己奋斗。但是,冯四才对此却从来没有犹豫过。他从内心深处就是想为了这个家,为了他二哥顺利结婚而多努力,多积攒一些。
冯四才在工厂打工的时候也是超级节省的,甚至都让人怀疑他这么节省的原因。因为自己年龄还小,结婚不是个眼前的紧迫任务。看着和自己同龄的伙伴买手机,买摩托,买衣服,或者给女朋友买漂亮的礼物,逛街时偶尔吃顿麦当劳,这些都是他触手可及的,经济上也是能承受的,但他却不会去选择这种生活。
只有一件事曾经让冯四犹豫过:他在打工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女孩,女孩长得不出众但也不错,同时对他很有好感,平时有空总是借机靠近他和他拉家常,甚至向他明确表达了喜欢和他进一步发展的意思。哪个热血青年不希望获得一份爱情,冯四才当然也渴望接受她的靠近,最起码有个人在休闲时可以一起聊天,拉着手一起逛街,这对远离家乡独自在外闯荡的年轻人来说是非常渴望的。但是,每当想到要和女孩一起消费的时候,比如吃饭付钱的时候,买一点礼物给女孩的时候,他总是很犹豫。首先,这种支出力度会让他少攒很多钱,想起自己的老爹在农村累个半死一天可能也掙不出一顿麦当劳的钱,他想起他二哥马上就要盖房子用钱,自己一顿麦当劳就会花掉家里一车砖。另外,女孩终究要回到自己家的!在外打工不是长久之计,工厂只是个临时居所!大家过几年都基本会回到自己的家乡,如果老家不在一起,未来两个人在一起的概率很低。
经过仔细权衡,冯四才决定疏远女孩。他心想再过两年节俭的日子,等二哥早点娶上媳妇,自己就可以放心地谈恋爱了,这么做爸妈也放心。受拒绝后的女孩最初并不死心,还是不断尝试接近他。但是在尝试了很多次主动接触却遭到拒绝后,女孩带着巨大的失望最终选择逐渐放弃了靠近他的想法。
(八)
三年后,冯三才的婚姻也摆上议程。冯三才的对象是村里的一个女孩,可以说双方对彼此的为人等都知根知底。虽然女方家老早就看上了冯家二儿子,甚至多次拖媒人促成这事,但彩礼钱还是要了一万块。当然这个数目在当时的平均价还是偏低的,而女方各方面的确在平均线之上,要是别人家,没有几万块彩礼肯定拿不出门。
即便这样,一家人努力,几年的时间积攒的钱也是有限的。盖新房花了好几万块,要给女方彩礼,要办酒席等等又花了一两万块。家里的收入不足以维持这些开支。但为了给冯三才结婚,老冯可以说是低三下四借遍了所有的亲戚。幸亏老冯平时为人口碑好,别人才愿意借给他们。
于是,老冯又请半仙找个了好日子,欢欢喜喜地将媳妇娶进家门。老二结婚后不久。就在长辈的主持下分家了。而为了促成老二结婚所欠的一屁股债,并没有分给他们,就全转给老冯身上。其实是也在一定程度隐形转到老三冯四才身上了,因为冯四才还没成家,还是和老冯是一体的。
(九)
冯四才的两个哥哥都结婚了,现在终于轮到他了。
但是,轮到冯四才的时候,家里的财务已经难以维持。首先是盖房子价格飙升,砖瓦木材,人工费用等价格都在飞速上涨,他们的收入虽然有所上升,但对比物价的迅速上涨根本就是九牛一毛。即便只有一个儿子的家庭,很多都感觉非常吃力,何况老冯家这种欠了一屁股债的家庭,盖房子对他根本是难以完成的任务。
更可怕的是,家里收入的来源渠道也窄了很多,但花钱的渠道却不断增加。老大家小孩子马上要上小学了,并且老大媳妇又生了个二胎,家庭负担也是很重;老二家孩子也要计划上幼儿园了,各种开支也不少。他们自己挣的钱越来越少地交给老冯了,更主要是来补贴自己家的花费。可以说,家里真正能挣钱攒钱的人,就剩下老冯和冯四才了。
但屋漏偏逢连夜雨!老冯由于多年的操劳,也攒了一身的病,身体状态每况愈下。老冯已经日常需要吃药来维持生活,并且医生已经好几次警告再这么干下去随时有猝死的可能。对老冯来说,重活基本做不了了。而农村里,能挣钱的活基本是靠出大力气而挣来的,靠耕种一亩三分地攒不了多少钱。于是,亲戚们也都不愿意,也不敢再借钱给老冯了,都怕不知道何时归还。因为,老冯是否能活着把欠的账还完都是个未知数。
于是,这个家的收入的重任就压到冯四才一个人身上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靠自身的力量实现盖房子,给彩礼,娶媳妇需要的花费几乎是不可能的。
(十)
眼看冯四才到了适婚的年龄,嫂子们也忙活起来,他们四处托朋友、熟人、同学,帮忙打听适合冯四才的姑娘。虽然很多人家对冯四才产生兴趣,但是每当谈及冯家现在的经济状况,特别是房子,彩礼等实际事物时,谈话就进展不下去了。谁家也不想让自己的女儿一进家门就欠一屁股债,过紧巴巴的日子。两个嫂子虽然说自己家小叔子各种好,但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拿不出像样的家当来吸引人。于是,虽然感兴趣的人家是不少,但是真正愿意促成下一步的却几乎没有。
嫂子们虽然热心地帮忙四处打听、张罗,但一旦牵涉钱饿问题,就都不做声了。其实,老冯心里也有数,如果老大和老二能把这几年攒的钱都拿出来,大家凑在一起,说不定勉强维持老三娶媳妇需要的开支的。老冯当然私下里尝试找两个儿子谈过,他们都是一直抽烟一眼不发。老冯知道他们的难处,就不再强迫要求他们。
但是,面对两个哥哥的沉默,冯四才心里堵得慌。他心想,我当年为了两个哥哥攒钱结婚,那真是毫无保留,把能抠出来的,能省出来的每一分钱都贡献出来了,而现在到了我需要钱的时候,一个个就不说话了。他想,哥哥们不说话,去直接找嫂子们总是可以说话吧。平时自己对嫂嫂也挺和气,嫂子对自己也很照顾,说不定有通融的可能。
当某一天,冯四才找了个家族聚集的场合和大家谈钱的时候,两个嫂嫂突然都变脸了,都哭诉说这些年根本没攒着钱,就目前挣的钱,都不够孩子花的。现在生活也是各种支出也多,孩子上幼儿园花钱,奶粉一个月好几罐,花钱,等等。说着说着大嫂还流泪了,说自己嫁到冯家之后真的没过几天好日子,谁谁谁家结婚后都买了摩托车了,谁谁谁家前天买了大冰箱彩电,而自己结婚这么多年了还是当时的破自行车,除了车铃铛不响其他地方都响,家里还是当时的黑白电视机。平常都不好意思喊同学、朋友到家里来玩,让人看着日子过成这样心里寒酸的很。
老冯在边上默默地听着没说话,冯二才、冯三才和他爹一样只是默默地抽烟。老冯知道,人家女方没有责任来为这个家承担额外的负担。要真是评价起来,他们两个嫂子已经做得很不错了,这些年都努力为这个家考虑,日子过得确实不如很多其他人家,她们也几乎没说过太多的怨言。可以说,人家哭的有道理,她们来冯家的确没过几天舒心的日子,她们是对得起冯家的。
冯四才没有说话。他知道两个嫂嫂肯定是夸张了她们生活的艰难。他曾经有几次在他们吃饭的时候找哥哥办事,他们日常的生活是很不错的,只是外表上弄出一副苦哈哈的样子。有时候她们吃饭的时候大门紧闭,说是孩子调皮把院门关上了。但孩子的嘴巴是最真实的,当冯四才问他们为啥把门关上时,他们会毫不保留地说在吃好东西。冯四才听到后,虽然嘴上什么都没说,但心里却产生了异样的感觉。仿佛以前亲密的哥哥嫂嫂们和自己之间产生了很深的一道沟。
冯四才决定揭穿他们的谎言。他趁哥哥关门在家的时候,哄骗小孩子帮他开门,悄悄地走到厅堂前,然后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面对满桌的大鱼大肉,哥哥嫂嫂们先是各种慌张,努力编说今天是一个特色的日子,或者刚想去请他们一起吃之类的理由搪塞。但是,当冯四才委婉地说破这些理由难以成立时,他们最初是愣了很久,然后,嫂子开始脸色大变,指着冯四才就是一顿乱骂,各种脏字成群结队地往外倾泻,仿佛要将这些年憋在心里的怨气一股脑全部倾泻出来。
于是,冯四才就这样被灰溜溜地骂出家门......。
(十一)
“还会有机会的吧?”冯四才看着自己住了二十几年的老房子,有些惆怅地转身去车站。他准备继续出去打工了。他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还没有攒够娶媳妇的钱。更可怕的是,随着时间推移,农村女孩越来越少的矛盾越来越突出,女孩家长提出的要求也越来越高。冯四才挣钱的速度远远跟不上娶媳妇所需花费的增长幅度。并且,冯四才已经过了介绍对象的黄金年龄,和他同龄的女孩基本都已经结婚,而在年轻女孩心里他已经是残花败柳的“大叔”形象。
冯四才已经将婚姻的标准降低,“能娶个离过婚的或者丈夫去世的寡妇也行”,冯四才喃喃地说。旁边的大哥冯二才连忙接话,边点头边肯定地说,“没问题,没问题”。冯四才转过身悠悠地看了冯二才一眼,冯二才立马像触了电一样连忙把眼神转开。
冯四才其实并不怨恨他的哥哥嫂嫂们,有时候他想如果换做是我,我可能也作出类似的选择。并且,嫂嫂们除了在他要钱的时候会给脸色看之外,平时都是没少张罗着给他四处打听合适的对象,她们也是不断求同学,求朋友帮忙给冯四才介绍对象。冯四才苦笑了一声:要错,可能就生错了顺序吧。
在城里打工的两年时间,冯四才吃住在工厂里,一分钱一分钱地攒,一分钱一分钱地省。他几乎每天都穿着工厂的制服,直到衣服褪色坏掉,工厂里帮他换掉一个;牙膏每次都买最便宜的,每次挤黄豆粒那么大。工厂里的脏活累活他都抢着干,甚至假期都是主动申请加班或者值班,因为可以多挣加班费。除了工作时间,休息时间他申请了帮助工厂打扫卫生,除了能挣到一些额外收入之外,他还会趁机把一些能卖的瓶瓶罐罐,废铁费铜也收集起来,定期去卖掉。他在春节期间都没回家,这样不但能省下来回的路费,还能在这期间帮助看护工厂,打扫卫生,额外多挣了3000多块。那段时间,冯四才就像一个吸钱的海绵,任何一分钱只要被他吸进去,就别想再榨出来。
(十二)
转眼两年过去,又要春节了,老冯用村里的电话给他打过来,告诉他老大冯二才已经是村里的村长,有事打这个电话,并叮嘱他春节务必回来。老冯说大嫂帮忙张罗了个邻村的女的,离异没孩子,上学时候曾经和他一个年级但不在一个班。女方的前任丈夫是个酒鬼加赌鬼,把当年他爹给攒的家底几年时间给败了个精光,然后再输了就开始打老婆,女方最终选择了离婚。女方说打上学时候就对冯四才的印象特别好,她现在就想找个人品好,为人踏实,没有各种坏习气的男人过日子。而冯四才肯定是首选。女方也没提多提要求,就说咱能有个自己家房子住就行,其他的东西慢慢过日子,慢慢攒也不急。哥哥嫂嫂们都和这个潜在的弟媳妇见面了,感觉也都非常好。哥哥电话里说,哥哥嫂嫂们都答应会尽自己家最大努力来帮助他,这次一定要让他娶上媳妇,把弟弟的婚姻大事给解决了。
冯四才向工厂老板支取了这两年的所有收入,一万一千二百五十四块,他把一万块钱分成三叠,用布包包好然后用针缝在内衣上,上中下各有一块。外边再穿上厚厚的棉衣,这样即便他睡着了也没有人能偷走他的钱,谁要是想偷他肯定能感觉得到;另外的一千多块作为回家的路费和路上的花费,他去了趟超市给大哥、二哥家的外甥们买了几个玩具和几包好吃的,给他爹老冯也带了包好点的茶叶,扛起大包小包,欢欢喜喜就坐长途车回家了。
冯四才坐在车上,努力回忆是否对这么一个女同学,有时候好像有,有时候好像没有,他摇摇头,告诉自己不想这个了。他转而想起一万多块加上哥哥们的帮助差不多能盖个新房子。他想起自己可能要有媳妇了,连睡觉都做美梦,都能把自己笑醒。
(十三)
回家的长途大客车要二十多个小时。客车中间走走停停,客人上上下下,睡眼惺忪的冯四才也没在意。
就在大客车走了七八个小时,时间已经到傍晚的时候,车里上来一名说话声音很大的乘客,他说话声把大家都吵醒了,但是大家根本听不懂他说了些什么。这乘客身材矮小,整个脸都红红的,头几乎和肩膀一样宽。他上来就对司机一阵叽里呱啦。司机冲他喊:我不知你说了什么,我看你像个傻子。
这时,坐在前排的一名乘客问他,你是哪里人?怎么说话都说不清楚?“傻子”还是一阵咕噜咕噜,并拿出一叠大家没见过的钱给他看。于是这名乘客就是,谁能听懂他说了些什么,好像有紧急的事情,大家帮帮他。
还真有人懂!坐在窗边的另外一名乘客说,他说的应该是西藏语,因为他在西藏当过兵,然后他就跟着“傻子”一阵叽里咕噜,于是当过兵的乘客就跟大家解释说,他是来这边拜佛的,但是这里没有佛。
那位乘客就说:你还是去泰安吧,泰山上有山神,很灵。
于是,当兵的就把乘客的意思跟“傻子”一阵咕噜。
“西藏人”对乘客点头表达了谢意,就从兜里掏出两张外国币分别给了乘客和当兵的。“当兵的”翻译说:他身上只有这种外国钱了,来不及去银行换钱,所以都不是很方便,让我自己去银行换钱。
“当兵的”拿着钱,看了一会儿,然后对“傻子”说,你这是什么钱,我怎么没见过?不知道是真是假,你别骗我哈。
一个坐在车中间的从来没说过话的乘客说,给我看看,我是银行上班的,什么钱我没见过!这时乘客把钱给了“银行职员”,“银行职员”竟然拿出一只验钞的笔,然后掏出了验钞机模样的东西,在大庭广众下对照钞票一阵照,还给大家介绍各个地方存在的暗线和水印。然后,他说这东西是真的,是欧元,一元能抵人民币8块,这张去银行能换4000多。
然后,他对“当兵的”说,趁这“傻子”还不知道这东西值钱,咱能不能趁机跟他换点,一块人民币买他一块钱。“当兵的”先是犹豫了一下,然后说:这么多人看着,咱这么是不是欺负他不太好!他由于了一下,对着大家说:要不这样,我们俩换一些,其他人谁要是想换就换,没换的不能说他们吃独食,没照顾到大家。
于是,前面几个人陆陆续续换了一些,特别是那“银行职员”,一下子竟然买了一万块钱的。他还想多买,但是,有乘客开始反对了,说你不能一个人都买光了,每个人都有机会,咱们规定一个人最多买一万块钱的。银行职员恨恨地瞪了乘客一眼,说我的发财机会都让你给堵住了。
当“傻子”走到冯四才这边的时候,冯四才早已经把内衣里面的布袋撕开,掏出他早已准备好的一万块钱,颤抖着买了一万块钱的,他本来想把身上所有的钱都买了,但是看前面银行职员和乘客差点起冲突了,才规规矩矩地买了一万块。
这个夜晚,冯四才坐在车上,把手放在肚皮上,手里一直紧紧地攥着他的一万欧元。他做了一个美梦,梦见他上学时候的梦中情人成了他媳妇,且给他生了个大胖儿子。
(十四)
冯四才回家安顿好之后,都没来得及相亲,就第一时间赶到了县里的银行,可是银行告诉他,他们那里暂时不接受这种币种。他预感到不好,于是马不停蹄又跑到市里的银行,银行职员看了一会儿,告诉他这是秘鲁币,一万块能换人民币一毛钱左右。并且,目前银行里不接受这种钱。
冯四才这才幡然醒悟自己上当了!他面无表情地把自己的僵硬的躯壳拖出银行,然后坐在银行的门口嚎啕大哭,他想起了这两年的心酸,他似乎要把这两年的憋下的泪水全部倾倒出来。他的哭声之投入,之凄惨,马上引来大批群众的围观。银行也没见过这阵势,就火速报警。警察听了他的讲述之后,让他到警局里把详细经过说了一遍,并说明是哪天的车,从哪到哪的车,以及他现在的具体地址等等。警察表示将全力破案,然后让他回家等信息。
不知道这回家的一个小时的车冯四才是怎么熬过来的,他该怎么向他爹,向亲朋好友,向潜在的“媳妇”解释他的这一切,向他们说明他是如何将这几年的努力都被人骗走的过程。他悔恨自己的一时贪婪竟然忘记了风险,让两年的辛苦成为泡影。他哪里有脸再去相亲,他也没有资本再去相亲了,他肯定会让所有人都笑掉大牙,成为全村的笑料。
此后的几天,冯四才一直把自己关在家里,不时地嚎啕大哭,不时抓狂似的大笑。不知底细的老冯和哥哥嫂嫂们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两年发生了什么,是不是精神上遭受了创伤也不敢问,大家想等他平息下来了,再去仔细聊聊。
事情似乎在往坏的方向发展,就在大家欢庆“小年”的晚上,冯四才点上煤炉关好窗户,一氧化碳中毒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十五)
一个月后,一辆警车开到他们村,下来的警察说冯四才遇到的诈骗犯已经被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