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夏日,真是寂静得很。自己在院子里待一天,无论坐在屋里喝茶看书,还是在屋外树下看云发呆,听到的只有鸟叫和蝉鸣。
午休后醒来,西斜的阳光亮亮地打在廊下窗户上。躺在床上,看着一缕缕光,感觉好像回到了太古时期。那阳光砸在地上,仿佛都要给你一片流淌的声响。
原来三四百人的村子,现在常住人口不足百人。除了留守的老弱病残,青壮者都出去打工或做事情了。只经营农业是没有什么大的“钱途”的。
短暂一梦,竟然梦到卖豆腐的。不觉想起几十年前走街串巷的货卖市声来。
豆腐梆子声。不知是何缘起,卖豆腐是不吆喝的。一个尺把长,对掐粗的木头,挖空,装柄,以木棒敲之,那邦邦声便是代表叫卖了。邻村老汉每早推一木制平车,上面搁一方豆腐,缓缓进村。那邦邦声不紧不慢地便从村子西头开始,慢慢转到东头来了。
在冬日雾气朦胧的清晨,那邦邦的声音,总有种悠远的意味。它和寺庙的晨钟暮鼓不同,它不是要唤醒世尘的迷梦,而是要你感知到人间烟火气的美好。
“面饼大犒赏,豆腐小解馋”,冬日,炖一锅白菜豆腐粉条,热热地吃着,浑身都暖和。
豆腐的“响器”是木头的,张罗匠的则是铁的。如果街上传来“哒啦啦,哒啦啦”的响声,人们便知道张罗的来了。
用石磨磨制面粉,需要过罗。罗由木质的罗帮和丝网的罗底组成。罗帮坏了要修,罗底坏了需要换。换罗底需要把丝网“张”起来再固定住,人们就把干这个的叫张罗的。
和江南独立的篾匠不同,北方张罗匠兼着篾匠的活计。北方竹器少,可家家户户都有绵柳条的笸箩、箢子和簸箕,修修补补必不可少。
张罗匠招徕生意的家伙是“响板”。七块半铁板,七块穿成一串,片片相连,排列如鱼鳞,半块为柄。以手握柄抖动,铁板相击,“哒啦啦”的声音就出来了。
传说八仙之一的曹国舅有二十四块云阳板流落人间,其中七块做了这“响板”。有次乘船过河,船家的船漏了,张罗的把一块铁板补上,救了一船人的命。从那,干这行的过河乘船是不用付钱的。
最让小孩子兴奋的莫过于货郎的到来。“卜隆咚,卜隆咚”,货郎鼓一响,孩子们都飞出来。围着货郎的那俩手推车,指指点点,叽叽喳喳。货郎的车子前头是放塑料鞋底、牙膏皮、破布、烂棉套、头发、废铜烂铁等各种破烂的,后面是个玻璃罩着的一个盒子,里面针头线脑、梳子篦子、头绳花布、玻璃球、花糖、糖豆……五花八门,琳琅满目。这些小东西可以用钱买,更多的是用前头那些破烂换。
每次老货郎来,我都会跑上去好奇地看他那花花绿绿的盒子。缠着大人,寻些废品来换个自己喜欢的东西,高兴多半天。
自宋代以来,各代都有《货郎图》传世。在各种《货郎图》中,我最喜欢宋李嵩的。图中货郎、妇女、儿童,无不惟妙惟肖,活灵活现。看那儿童见到货郎的惊喜和渴望之情,不觉莞尔:当年自己也是这样吧。
“十全老人”乾隆,为李嵩的《货郎图》题有诗:
肩挑重担那辞疲,
夺攘儿童劳护持。
莫笑货郎痴已甚,
世人谁不似其痴。
诗的后两句不好,有说教味。“夺攘儿童劳护持”倒是写实。当年,进村老货郎被我们一群小猴子弄得忙来忙去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除了用器具招揽之外,也有吆喝的。
“锵剪子喽~磨菜刀!”磨刀剪的一般扛个板凳,上面头端绑着粗细磨刀石。他们的吆喝声是所有下乡手艺人中最力大声宏的。“锵剪子喽~”,起得高亢;随着声调一转,“磨菜刀~”,变得低沉而悠长。
锔匠的吆喝和磨刀剪的不同。后者有金石气,锔匠的声音轻柔,脆生,仿佛相应着他们修补的粗瓷陶瓦的材质。“锔盆儿~锔碗~锔大缸”,一声声把家里人唤出来。
那年夏天,锔匠坐在门前槐荫下,将一块布铺在腿上,边和母亲聊天,边拾掇一只瓦缸。我好奇地拿起他的“金刚钻”,拉开架势寻找着可下手的目标。
锔匠着急得像树上知了一样叫起来。
卖香油馃子的叫声又有不同。香油馃子是我们这里对油条的俗称。那时油条可是稀罕东西。走亲戚,随人情,都是可以拿出手的。据说有村民在一起闲话,说到中央大官吃什么的话题。众人七嘴八舌之后,有老者说话了:“我看中央大官是天天吃香油馃子,喝红糖水吧。还能怎地?”
卖香油馃子的自行车后衣架两侧搁两个篓子,油晃晃的。才到村口,吆喝声便响起来:“香油馃子~油炸糕!”对孩子们来说,这是勾魂腔。
卖糖酥棍的吆喝得没气势,总是软绵绵的。还不如卖冰糕的。来我们村的往往是小姑娘,自行车上驮着一个白箱子,一声声喊得脆:“冰糕!冰糕!冰糖冰糕!”那年来一个中年人卖冰糕,村里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王”拿了五毛“巨款”,带了几个孩子来买。五分钱一个,五毛是多少呢?那人低头想了半天,也没算出来。“孩子王”说那还用算啊,五五二十五啊!于是那人边一只只往外拿,孩子们都高兴地一蹦三跳。
……
沉浸在往昔岁月里,倏忽半日。夕阳西下,光芒収敛,慢慢在绿树梢头团成一枚鸡蛋黄。村子越发闃静了。
村居何事却回萦,
一梦恍然尘世情。
四十年前行贾客,
依稀耳畔货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