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已是深夜，漆黑的天空隐隐有点幽蓝的光。远处的狗们疯狂地此起彼伏吠着，互相呼应。紧张与喧嚣，在原本冷寂的夜空里弥漫开来。
卫嫂躲在邻居家的柴垛下瑟瑟发抖，刚才跑太急了，衣服没来得及穿，连鞋也只趿了一只出来。这些天杀的搞计划生育的，总是比狗还灵。只要谁家有怀孕的，就闻风出动。
卫嫂生了三个女儿了，这是第四胎。卫哥说不生儿子，誓不罢休！现在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再不加油生，卫嫂随时有被抓去结扎的风险。计生办那帮人，已经把他家当做重点对象盯了起来。
自从二女儿出生后，卫嫂基本就没在家住过。躲在亲戚家直到三女儿生下来，才又回来露了个脸。然后紧接着又躲出去，怀了四胎。
这次二女儿病了，卫嫂担心得不得了，趁着夜色，偷偷潜回来看看。谁知还没睡稳，计生办的就把门窗堵了。幸好卫哥机智，生三女儿之前就在侧墙脚下挖了个小洞，防的就是这种情况。平时用柴挡住，谁也看不出来。
卫嫂肚子里的老四已经八个多月了，可不能有闪失！
她一骨碌爬起来，连滚带爬从那小洞钻出来，猫着腰跑了几步钻到邻居家的柴垛里藏了起来。一般这些人只会在孕妇家翻箱倒柜，没有可靠消息，不会随便上别人家找。
卫嫂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心里暗自琢磨是谁走了风声，是谁告的密？
回来时已经十点多，全村都睡了。一路上也没碰到人，计生办的人怎么知道自己回来了呢？算得这么准，绝对是有人告密！
卫嫂又把与自家不和的人过滤了一遍，也没想出所以然。反而越来越冷，牙齿都开始互磕起来。
但屋里动静还很大，不时听到有人大声喝斥:“老老实实把人交出来！罚点款算了！要是让我们找出来，直接就引产！”
卫哥说什么她听不清，但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这女人都要跟我离婚了！我去哪找来交给你们？”
他每次都这么说，其实那帮人压根不信，却又拿他没办法，只好自己亲自动手找。
折腾到四五点，东方都快发亮了。那帮人终于吵吵嚷嚷不甘心地走了，临走还对卫哥说:“你最好老实点！”
等卫哥拿张毯子出来找到卫嫂时，她已经冻得说不出话来，蜷在柴垛下的双腿也木得动不了。两眼紧闭，昏昏沉沉地眯着。
卫哥吓个半死，以为她被冻死了。用毯子一裹，把她往肩上一扛就直奔医院。
2.
医生给全身检查了一遍，发现就是给冻坏了。输了几瓶葡萄糖，慢慢脸色就缓过来了。
卫嫂挣扎着想快点离开医院，这可是狼窝啊！一会就得被计生办的人发现，肚子里的孩子怕是保不住。
脚刚沾到地，突然肚子一阵痛。卫嫂有生了三胎的经验，这种痛不寻常！
她惊慌地喊卫哥:“好像要生了！还不足月呢！怎么办？”
卫哥哪知道怎么办，要生就生呗，还能给塞回去不成？
他慌慌张张跑去叫医生，紧张得手脚都不听使唤了。儿子！儿子！马上就要出来了！我的儿子！
卫嫂被推进了产房，卫哥挡在门外等她。
产房里一溜四张床，有两个已经生了在包孩子了。另一个还蜷在床上痛得直嚎。
卫嫂忍痛爬上最边上一张床，死死抓住床沿，忍住不喊，憋足劲等下生孩子。
那个嚎半天的终于歇下来一会，筋疲力尽哼哼着。卫嫂轻轻叫她:“妹子！别那么用力喊，等下生的时候要下大力气，省点力。要不你和孩子都受罪！”
那女人抬起汗津津的脸勉强笑了一下，有气无力点了点头。头发乱得像鸡窝一样顶在脑袋上，狼狈不堪。
才安静一会，她又痛上了。但她把卫嫂的话听了进去，开始咬着嘴唇死死瞪着屋顶，鼻孔里呼呼地冒粗气，胸部剧烈地起伏。
卫嫂也差不多痛成这样，抓住床沿的手指关节都抠得生痛。腿一会儿绷得笔直，一会儿缩起来，仿佛这样能减轻疼痛。
两个陌生女人在产房里互相鼓励，互相怜悯，互相关心。相同的疼痛，相同的命运，让人的距离瞬间拉近，有种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
3.
大约折腾了半小时，两人同时开始生产。两个医生“再用点力”的鼓励声，同时传入两个女人的耳中，力量变成双倍一般。不到十分钟，都顺利生下了孩子。
卫嫂刚觉得身上一轻，就急着问医生:“男孩女孩？”
医生看了她一眼，戴着口罩的脸也看不出表情，但语气去平静中带点不屑:“女孩！”
卫嫂顿时身子一软，瘫在产床上。女孩！又是女孩！！怎么办？又要接着出去躲到第五个孩子出生了！
因为她常年不在家，卫哥又要田里地里去忙，还要找地方赚钱。三个孩子跟没有父母似的，自生自灭。有时饭没熟就吃了，衣服常常很久才洗一次，邋邋遢遢的连小朋友看见都躲着她们。有时候又穿着湿衣服去了学校，最后病了也没人照顾，可怜得不得了。
卫嫂想到这些心里就痛得发紧，她早就不想生了，只想照顾好现在的孩子们。让她们享受家的温暖，有热饭吃，有干净衣服穿！
为什么一定要生个儿子？她也问过卫哥，他说一来是为她好，让她在村里做得起人。二来是为传宗接代，别人家都有儿子，就他没有，说不过去。
可卫嫂并不觉得有儿子就高人一等，反而女儿们过着这样的日子，让她颜面扫地。如果说不生，卫哥肯定不同意，总不能天天吵吵吧！又不是没吵过，最后还是妥协生了老三，又怀了老四。
现在又是女儿，那要生第五个是肯定的了。卫嫂绝望地躺在产床上流眼泪，隔壁床的居然哭起来。
卫嫂忙扭过头劝她:“妹子，怎么啦？没事哈！生个女儿也挺好的！我都四个了！”
那女人摇了摇头:“大姐，要是生的女儿倒好了，我老公就想要个女儿，会心疼人！可现在是俩个儿子！！俩个！！”说着又哭了，边哭边说:“我第一胎就是双胞胎儿子，这第二胎想着生个女儿，谁知道……”
卫嫂简直要羡慕死了，人家怎么就这么厉害呢？生一胎俩儿子，再生一胎又俩儿子，真是不得不信命啊！
那女人望着沮丧的卫嫂说:“大姐，你又是为什么不高兴啊？”
卫嫂强按住难受说:“妹子，你是四个儿子哭，我是四个女儿哭啊！你说我们俩家匀一匀，多好！”
“嗯嗯，就是啊！老天爷怎么就不搭配一下呢？四个儿子，将来我要累死的！一人一栋房子，还得一人给娶个老婆，这得多少钱啊！还要几个带孙子，想想就……呜……”女人说着说着又悲从中来。
4.
另一张床上刚进来的一个产妇听了半天，忍不住插嘴道:“老天爷不匀，你们自己匀呗！两家换一个，都好了！”
这话一出口，卫嫂与女人互相看了看，突然被勾起了某根神经似的怔住了。虽说不太满意自己生的孩子的性别，但真要给别人，还是舍不得。但这个互换的法子，又不失为两全齐美的好主意。
两个女人突然沉默下来，都在心里盘算。那个产妇见她们都不说话，以为得罪人了，赶紧道歉:“我就是开个玩笑，不好意思哈！”
卫嫂没回答，那一刹那，她下了决心:换！为了不再无休止地怀孕生子;为了孩子们能过上安稳点的日子，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躲出去了！
她主意一定就把头探过去，轻声对那女人说:“妹子，我愿意换，你呢？”
那女人也作了一番思想斗争。自己家条件也一般，养四个儿子比养三个儿子负担重多了，以后娶妻生子都得自己操心。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就好多了，女儿知道疼人，花销也不这么大，也不要操心别的事，只要好好养大就行。而且这大姐看着也是好人，又已经有三个女儿，肯定会对自己儿子掏心掏肺好，这点也能放心。
卫嫂主动提出愿意，她就很心动。便凑过去低声说:“也不是不可以，反正我会把她当亲闺女养！”
卫嫂脸露喜色:“我就不用说了！盼星星月亮就想个儿子，能不对他好吗？”
俩人又嘀咕了一阵，关于以后要不要见面，多久见一次等问题探讨了一下，迅速达成协议！
然后趁隔壁床产妇只顾疼痛去了，护士又没留意，医生出去了，两人抱着孩子亲了亲，做贼一样换了过来。
卫嫂扒开小孩两腿看了看，那小鸡鸡像豆子一样。她心跳得飞快，都快喘不过来了。为了这个小豆子，她吃苦受累，孩子们孤苦无依，吃尽苦头。
现在她手里就抱着个小男孩，他有卫哥梦寐以求的小鸡鸡，但他却不是自己亲生的。亲闺女被自己亲手送给了别人，想想就想哭，千般不舍，万般无奈啊！
那女人也眼泪巴巴地望着卫嫂手里的孩子，脸上的肉都在抖动。她在极力忍耐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卫嫂见她这样，便把孩子抱过去让她又亲了亲。自己也看了看女儿，她正静静地睡着，并不知道在这一分钟里，母亲的抛弃，命运的转弯正在发生。
两个女人又低头流了一阵泪，卫嫂抱起儿子转身就走。她怕那女人反悔，也怕看到女儿安静无辜的面容。
5.
她拖着虚弱的身体，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产房门口。卫哥正一脸不快坐在墙边，头快低到地下了。
医生一定已告诉他是生的女儿，所以他才那样的情形。卫嫂早有准备，假作什么都不知道向他走过去。
卫哥抬起那张失望的脸，看了看卫嫂，并不来接孩子，只是用很绝望的语气说:“还要生！”
卫嫂假作惊讶道:“为什么？”
卫哥从地上站起来，一幅你懂的表情:“你说呢？”
卫嫂强挤出笑容:“你要生几个儿子？”
卫哥沮丧地说:“还几个？一个就好了！”
卫嫂把孩子往他一塞说:“那你看！”
卫哥狐疑地接过去，看了几眼卫嫂，用一只手扒开包孩子的布，伸手进去摸了摸，发出一声惊叫，随着就是一声狂笑:“哈哈哈……哈哈哈……有把！……哈哈哈……有把……哈哈哈……”
然后又单手过来扶住卫嫂，脸上的得意关切溢于言表:“老婆辛苦了！老婆，你太厉害了！老婆……嘿嘿嘿……太厉害了！”
卫嫂勉强笑了笑，回头望了望产房，那女人在医生陪伴下，正一人抱一个孩子出来。
俩个人微微点了点头，卫嫂在卫哥搀扶下向外走去。刚到门外，就听到里面又是一声惊喜的呼叫:“哇哇……哈哈哈……一样一个！……啧啧……你真棒！”
卫嫂笑了笑，男人真是天真！
病房里人来人往，有人笑有人愁。卫嫂望着卫哥如获至宝般抱着那个孩子，脸上的笑容把皱纹都挤了出来。心里没有喜悦，只有淡淡的忧伤与嘲讽。
她终于有了儿子，终于不用再躲了！终于可以不用再生孩子了！早知道，生老二就该想这个办法！卫嫂悄悄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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