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灯】下
第三章放孔明灯的悬棺骷髅
“18号”对红牌坊的人来说是个禁地,没有老鸨的允许,没有人敢过去,据说有一个新来的丫鬟误闯入了那里就失踪了,等到她再次出现时已经是个被割去舌头的哑巴。
张小辫一直守在西北角的黑林子边缘,等待小柔从“18号”中出现,然而他不但没有等到小柔,甚至连理发师章大同也没有等到——他们就像从“18号”消失了一样。
张小辫趁着早晨清扫回廊的时辰,几乎问遍了每一个丫环,丫环都惊惶地摇头,她们根本不知道什么章大同,仿佛那是一个不存在的人,或者——一个鬼。
当天傍晚,张小辫又看到一个牙医进了“18号”,牙医肩上挎着的黑皮箱上用白石灰勾了一个“李”字,他似乎觉察到张小辫在看他,咽喉间发出“嘎嘎”的诡笑,从雾气中转过身,一咧嘴,露出满嘴东倒西歪的大金牙,他的脸上赫然布满了老人斑——不,尸斑!
牙医忽而从黑皮箱中取出一只锈蚀的钳子,猛地拔出一颗金牙,转身就走。难倒他是李鬼——已经死了的李鬼?张小辫一阵发悚,一股不详的预感潮水般向他袭来,“18号”中究竟居住了什么“人”?他抬眼看向黑林子上空翻飞的黑点子,那些归巢的乌鸦“呱呱”叫着,一片黑羽毛从他眼前飘逝。
他等了三天,李鬼也消失在了“18号”,仿佛没有出现过。
第三天,恰是清明,红牌坊中弥漫着一股哀凄的气息,空气中也有一股纸灰腊肉的味道。三更时分,天坑中下起了凄凄冷雨,牡丹花瓣急剧地剥落,十几株被拔出的藤萝在雨的洗礼中复活,根须庞杂地插入大地,钻入那些尸骨的头顶的“天洞”、锁骨、四肢百骸……一些不知名的兽类在暗黑的角落发出阴森森的吼叫。张小辫推开了柴房的门,外面的世界已然负雨飘摇。
他忽而对着十几株藤萝所在的方向跪了下来,拜了三拜,说:“爹,孩儿不孝,至今未能找到汉奸,今晚是最后的时辰,愿爹爹在天上保佑小辫杀了那个畜生!”
他带着一把修眉刀,借着夜雨的掩护,潜向“18号”。那阵急雨有些飘忽,雨点子渐渐小了,然而风却更大了,一股浓郁的水腥气呛人鼻息。
黑林子深处忽地冉冉升起一股明黄的灯火,借着风势向天幕飘去。不少守夜的丫环、打手都同时看向了长空,张小辫也看向了头项。
那是一盏庞大的孔明灯,灯罩上勾勒着一个青衣的魅影,青衣的长袖将灯罩缠了一圈,像是肆虐的藤萝根须。
“啊!”张小辫忽而胸口一窒,透过灯罩,他隐约看到一颗头颅,一颗脑门上点着天灯、脑沿上绕着一根辫子的头颅!那根大辫子的辫梢压着一枚白玉蝴蝶,蝴蝶的倒影映在灯罩上,翔翔然欲飞!
那是小柔的头颅,张小辫一声干呕,险些扑倒在地。
孔明灯并没有飞高,一直在虚空某个方向飘摇,那个方位正是天坑的中心,也是红牌坊的中心,难道有“人”在用放风筝的方式在放孔明灯?
张小辫脸皮颤抖着,狠狠在掌心吐一口唾液,在空中挥了挥,测量一下风向,向放孔明灯的源头潜伏过去。他踏着一地的腐叶,穿过黑林子,寻到一片莒蒲疯长的水洼,里面正自蛙声一片,很是聒噪。
一根藤蔓搓成的长绳从水洼上空掠过,钻进天坑边缘的崖洞中——那里就是源头了。张小辫趟过水洼,借着悬崖的罅隙,一步步上爬,头顶有一只秃鹰在盘旋,悬崖上怕有鹰窟。
他顺着藤绳摸进了那个窄小的崖洞,里面一灯如豆,忽闪着绿莹莹的光芒,光芒所照,却是一口紫铜色的悬棺——那根藤绳便是从悬棺中扯出来的!
悬棺是桐木底子,上面盖着大理石的棺材盖,一盏古旧的长明灯就摆在棺材盖的凹槽中,凹槽边上阴文刻着:梵净山赖叫天之棺。
下面却是一首歪歪扭扭的打油诗,笔力却很深:
点天灯,点天灯,清明时节雨纷纷;
点天灯,点天灯,凤凰旧故草木深。
点天灯,点天灯,彼岸忘川犹遗恨:
点天灯,点天灯,天坑三更唤尔身。
那四行诗句一句比一句时间长,最后一首似乎是刚刻不久,上面的石屑尚未被风吹净,张小辫嘴角抽搐一下,暗想:“天坑三更唤尔身”,难道是三更时分呼唤死者的魂魄来相会?传闻赖叫天有个爱“点天灯”的压寨夫人,莫非这首诗是她所刻?
长明灯忽而“噼啪”爆出一个大大的灯花,张小辫忙瞪大一双眼睛看左看右,似乎暗处有人在注视着他一般。
良久,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紧紧攀住支撑悬棺的条石、粗木,右脚踏在棺材盖的边缘,猛地一蹬,随着一阵“隆隆”的声响,棺材盖缓缓开启,里面飘出一股尸臭,同时还有一股牡丹的清香。
他端起长明灯,探照下去,这一照顿时令他毛骨悚然,棺材中仰卧着一具枯骨,头骨略小,盘骨略粗,脑壳上一个指甲盖大的洞上插着一朵鲜艳的牡丹,锁骨上扣着一个珐琅怀表——那正是理发师章大同的,肩胛骨上套着一个黑皮箱——那正是牙医李鬼的!
更令他心惊胆战的是,那根扯着孔明灯的藤蔓正扯在一双枯干的手上!
张小辫倒抽一口冷气,天,难道放孔明灯的是这具阴魂不散的骷髅?它同时充当着死去的章大同和李鬼的角色?
崖洞外陡然间起了大风,一道青色的闪电劈过,焦雷与暴雨齐来,那具骷髅手上的藤蔓失去了棺材盖的镇压,猛地被风一扯,骷髅跟着“哗啦啦”人立而起,骷髅头几乎撞到了张小辫的脸,骷髅眼中磷火忽闪,甚是诡异。
长明灯灭寂了,骷髅被藤蔓扯起,肢骨一时间七零八落,跌下了崖洞,那颗骷髅头滚回了棺材里,下颏骨也掉了一块。张小辫被风吹得一个踉跄,眼看要从悬崖上跌倒,他忙一把扯住飞脱的藤蔓,脚下一带,支撑悬棺的粗木松开,悬棺轰然塌陷下来。
张小辫被孔明灯下的藤蔓带出了崖洞,只觉冷雨扑面,心中的恐怖被浇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求生的欲望,他在空中辨别着蛙声,猛地将藤蔓脱手,跌入了水洼之中。
第四章床下有一条暗河,黑如玄武岩……
如果这个世上真的存在鬼的话,当它的尸骸分崩离析,它的阴魂是否该散去了?
清明过后便是谷雨,更兼天坑雾气本就很大,雨声一直未息,张小辫在柴房困了几日,好不容易等到天气放晴的一天,他按照老鸨的吩咐,和厨房的师傅去天坑外买柴米油盐。
他们刚要乘竹篮上去,上面下来了一个人,一身宝蓝色长衫,面皮有些于涩,五官颇为秀气。张小辫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几步,那人正是他几天前和小柔一起碰到的章大同——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小哥儿,你的发型该变了。”章大同手指间夹着薄荷烟,似笑非笑地看向张小辫,“也许你已经知道了,我是上海滩的理发师章大同,你如果需要换上时髦发型,可以去‘18号’找我。”
一样的话,一样的“人”——只是胸口少了一只珐琅怀表!张小辫胸中掠过一阵排山倒海的恐怖,无力地翻进了竹篮中,面如土色。
张小辫回到红牌坊是在两天后,只是一下子憔悴了很多,半边的头发都白了,浑然不像一个少年。然而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变化,在那些妓女眼中,他不过是个柴房里的小厮,而且是沾惹着晦气的小厮。
回到柴房,张小辫便把自己关在房中,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只听到“霍霍”的磨刀声,和着风声雨声,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惘。
张小辫磨的是一把修眉刀,约莫两指长,薄如柳叶,刀面映照着胆瓶中插着的牡丹花,像是浸了血。
在外出的两天里,他在集市碰到了一个算命师傅,那师傅跟他打了个照面便说:“小哥儿,我看你印堂发黑,嘴唇青紫,怕是被冤鬼缠身了!张小辫很害怕,他曾经一度不想再回到红牌坊,然而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却在告诫他,他的担子尚未卸下,他必须一条道走下去,哪怕到黑,到死!
他究竟背负了怎样的使命?
这天傍晚,红牌坊出奇的安详,不知从哪里飞来了灰鸽子,在牌楼上栖息着,夕晖呈玫瑰色,玄武岩是黑色的。张小辫看看天色不早,将笤帚压住厚厚的一堆落叶,挽起袖子,走过一道道长廊,向“18号”而去。
“18号”的门口长满了宽叶芭蕉,由于没有人修理,芭蕉叶几乎遮住了门口的甬道。一盏破败的红纱灯笼挂在屋檐下,纱笼上印着的画眉鸟已经被风雨漂白,像是一只白头翁。
一阵风起,芭蕉叶“飒飒”响动,满壁都是凌乱的影子。
忽地,张小辫看到纱窗后有一个修长的剪影,挽着发髻,插着步摇,然而一动不动。
一阵急促的“吱吱”声从厢房中传了出来,那声音让张小辫全身燥热,仿佛万千个虫子在身上爬。
他猛地推开房门,眼前却是一张陈旧的织布机,一只被剁去后肢的火狐狸被拴在织布机上,口中不安地尖叫着。张小辫的目光有些发直,那只织布机上编织的不是棉线,而是头发——沾着血粉的红头发!
他强压住心中的惧意,从袖子里袖出了那把眉刀,猛地一脚踢开了闺房的门,里面却不见人影,刚才看到的剪影却是一个用竹竿挑空的戏服,戏服上用竹篾绷着一个骷髅头,上面纠缠着长发,插着步摇——张小辫忽而觉得那个骷髅头有些眼熟,下颏骨缺了一块,正是悬棺中的尸骸!
赛明珠和悬棺中的尸骸到底有什么关系?
张小辫认出那套戏服是青衣的扮装,水袖像竹叶青一样游到地上,他忽而想起赖叫天的女人便是“凤凰青衣”,难道……
闺房中游走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张小辫鼻子动了动,走到一张雕花梨木大床前,隔着薄薄一层粉纱,他看到了一柱沉香,香灰不过半指长,显然是被人点上不久……他心中一冷,目光惊惶地地四下扫射,然而依旧不见人影。
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点香的“人”,便是点天灯的“人”,难道是……他的脸皮一阵发颤,看向那个套着青衣的骷髅,室内已然昏暝,骷髅眼中的磷火闪着绿光,像是无数的眼睛。
正当他有些恍惚时,忽地,他听到一阵细微的水流波动声,那声响竟然来自那张梨花床!他用修眉刀撩开那层薄纱,掀开鸳鸯枕,将耳朵附上床板,下面发出一阵暗河的涌动声,这张床下居然有条河!
他使力掰床板,然而床板却纹丝不动,他心念一转,伸手去拧床头上燃着沉香的青铜兽口,只听“隆隆”一阵声响,床板向两边分开,露出一扇门,一扇与地面平行的朱漆木门!
他拉动门搭子,将门向上掀开,一股阴森森的水汽直往上串,下面却是一个幽黑的水潭,通往不可知的地方。
沉香的火光折射到水面,水下忽而游来几只鲤鱼,鱼嘴“啧啧”吮吸着那虚光。一只水蜘蛛不知从哪里游弋过来,爬到了门搭子上。张小辫面色一沉,脱去春装,将修眉刀叼在口中,缓缓潜下了水,既然有鲤鱼和水蜘蛛,这潭水的源头应该不远,他来自黄浦江畔,对水性也是识得的。
他在水下游了数十米,只觉寒入骨髓,血液也似乎冰住了,正当他感觉肺子要炸开时,前面忽而烂漫的一片,他知道那是天光,咬牙挺着游过去。他从水中探出头来,第一眼看到的竟是那口紫铜色的棺材,只是没有了棺材盖。他忙仰头去看,暗河的上方鹰声正急,却是原本架着棺材的崖洞!
他搂着棺材小声喘息着,一个嘶哑的声音从某个洞穴中传了出来:“点天灯,点天灯,清明时节雨纷纷——”
张小辫打个冷战,这个声音竟是数日前他和小柔在后花园牡丹丛中听到的人语声!
又一个尖细的女声唱和道:“点天灯,点天灯,凤凰旧故草木深——”
接着却是理发师章大同的声音:“点天灯,点天灯,彼岸忘川犹遗恨——”
最后是牙医李鬼的声音:“点天灯,点天灯,天坑三更唤尔身哟唤尔身!嘎嘎!”
张小辫握着修眉刀,浑身打着摆子,向发出诡笑的洞穴摸了过去,真相距离他只剩下几步之遥。
那是一个倒挂着石钟乳的洞穴,四壁横生着苔藓和乳白色菌子,一个“人”背对洞口,坐在一个石桌前,身上赫然披着那件宝蓝色的长衫,那“人”正面对一面裂开的铜镜梳妆,他的右手浸泡在一只大金盘里,揉搓着什么。
忽地,那“人”从金盘中捞出了一张人皮——那人皮妖艳得诡异,然后将人皮住脸上贴去,又用一把剪子和一只钳子修剪边角、捏开皱纹,张小辫心中“咯噔”一声,猛然想起传授自己手艺的父亲曾跟他说过,在湘西秘术中,有一种比川剧变脸更为诡异的术道——俗称“皮修”,只要有人皮和保存人皮新鲜度的秘方,一个男人可以在转眼之间变成女人!
那“人”在裂镜中的碎脸忽而“咯咯”笑了,肩头一耸一耸的,缓缓地转过身,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锥子一样盯向洞口的张小辫,媚笑道:“你果然是章大同的儿子,难怪我看你第一眼时那么眼熟,你的真名应该叫章小辫,来寻仇的吧!我本以为可以装鬼吓走你,想不到你的胆子居然这么大『”
张小辫脸皮颤动着,看向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冷冷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就是被人‘谋杀’在妓女赛明珠床上的土匪头子赖叫天!”
洞穴中忽而一阵冷寂,“滴答”的滴水声被放大了好多倍,暗河中又兴起了一阵风波,一条鲤鱼似乎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吓着了,猛地跃出水面,在空中画出一道瑰丽的弧线,金黄的鳞片在最后的天光中闪了闪便消逝了。
是夜了,那“人”点起了挂在钟乳石上的几盏孔明灯,随着孔明灯的冉冉升起,洞穴中仿佛笼罩了一层子迷离的鬼气,烛光将两双血红色的眼睛映照得发绿,绿得发蓝。
“不错,我是赖叫天,她替我死了!”他的声音里包含了无限的哀怨,无限的怨愤。
第五章天坑情殇
民国二十五年(1945年)4月下旬,日军在雪峰山兵败,成为迫击炮下的炮灰,日本人眼见在湘西一带失势,由“特高科”派出特工,秘密知会梵净山的土匪头目赖叫天,许以十箱黄金,让他配合,在湘西展开最后的暗杀,以报复日本军方在正面战场的受阻。
国民党湘西军统情报处截获日本特工的密电,当晚便派出中、美空军混合大队,在梵净山一带空投了十名军统特工,其中便有章大同和李鬼。他们的任务便是暗杀赖叫天以及日本特工。
起初赖叫天并未接受日本特工的贿赂,他几次三番遭遇军统特工的袭击(未遂),又遭日本特工的蛊惑后,终于展开杀戮,军统特工死伤数人。赖叫天有一次被刺中右胸,险些丧命,他意识到不能在梵净山呆了,带着压寨夫人——湘西有名的旦角毛金花,乔装打扮,躲进天坑里那个销金窟。
两人出手极其阔绰,特别为红牌坊的“头牌”赛明珠盖了一座厢房,在打地基时,他们便在平面图上考量了床铺的位置,从暗河中引来冷水,布下密道,又植以芭蕉吸收溢出的水分,以遮视线。然而天下无不透风的墙,他们蛰居红牌坊的风声还是传了出去,军统特工闻风而来,伪装成理发师的章大同和伪装成牙医的李鬼神不知鬼不觉地乘着竹篮下了天坑。
不久,那个躲在天坑中秘密保护赖叫天的日本特工被暗杀,尸体被人点了天灯,抛在了那个竹篮子里。
这一天晚上,赖叫天、毛金花以及赛明珠酒饱饭足,便在红罗帐里的“水床”上逍遥快活。那毛金花想到山头已破、家已亡失、危险迫近,一时感伤万分,便翘起兰花指,甩起水袖唱了曲《别宫.祭江》,唱到最后又不禁潸然泪下。
赖叫天在一旁见了,心下也是难过,但为了哄爱妻开心,便戏语道:“金花,你脱下青衣,让我也扮一回青衣如何?我唱一曲《十八摸》!”
毛金花脱了青衣,并亲手为他披上,又给他描眉、上油彩、勒眉角,眼中含着无限的眷恋:“叫天,你给我唱个折子戏《霸王别姬》吧。”其时她已经抱了必死之心。
赛明珠在一边嗑着瓜子,抿嘴笑道:“怎的尽是‘别’了?”
毛金花却道:“别只为了见l-叫天,我死后,每年鬼节,点天灯以飨我。”她忽而将赖叫天脱下的狼皮大氅穿上,又踩了高跷,狂奔出门,粗着嗓门大叫一声:“梵净山大王赖叫天在此!”
只听芭蕉丛中“砰”、“砰”两声枪响,毛金花的胸口连中两弹,泣血倒下。原来,她早已发现芭蕉丛中藏了军统的特工,为了丈夫能活下去,毅然替死。
赖叫天抓了把“王八匣子”就要冲出去,赛明珠却一把抱住他的右臂:“天哥,杀手躲在暗处,你这样出去不是送死吗?——她死了倒好,以后我们就可以在一起尽情地逍遥快活,也不要再看那些恶心的‘点天灯’了!
哪知赖叫天对那个生性乖戾的压寨夫人甚是爱恋,现在她又为自己而死,他哪里能容忍别人诋毁她,抓起梳妆台上的眉笔,直接插进了赛明珠的眼睛,捅进了脑袋里,又将赛明珠的尸体搬运到床下的暗河密道中。
他在洞穴里,将赛明珠的面皮剥了下来,又用特殊的材料(他做土匪时,从一个湘西蛊女手中获得的)调出了保存面皮的汤汁,从此便以赛明珠的身份示人。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他索性间歇性地装疯,在红牌坊,知道他真实身份的只有被他买通的老鸨一个人。
为了祭奠爱妻,他以赛明珠的身份将“赖叫天”点了天灯,入殓在悬棺后,便开始了疯狂的复仇,他心知杀死爱妻的凶手就在那些外来的理发师和牙医中间,便先后“勾引”了七八个理发师和牙医,章大同和李鬼两个冤家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被杀死在水床上。
赖叫天点了章大同和李鬼的天灯,又将他们的面皮剥了下来后,将他们的尸骸埋在藤萝下。此后,他便以不同的身份出现在红牌坊,只为了扰人眼线,让外来调查的军统特工和眼线以为章、李二人还活着,不会怀疑赖叫天还活在人世。
然而他千算万算,却忽略了一点,他无论怎么伪装,都逃脱不了被伪装者至亲之人的眼睛。
章大同有个独子,便是章小辫,父子在信仰上发生分歧,一个是国民党军统特工,一个却是中共地下党。
“如果我谷雨时节还不见人影,你要替我报仇,屠杀汉奸赖叫天!”这是章大同托妻子留给独子唯一的遗言。
那一年,清明过去了,谷雨到了,章大同没有再回来。
又是一个清明过去了,谷雨到了,章小辫摸到了杀父仇人赖叫天藏身的巢穴。
“在你死之前,说吧,你是怎么发现我的身份不对的?”赖叫天撕下了赛明珠的人皮,露出一张狰狞的脸,从左眼角到右下唇,横生了一道闪电状的刀疤。
章小辫没有退缩,那把修眉刀在指间不断地翻飞:“你不该贴上我父亲的面皮的,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的言行!当时我还有些困惑,你会不会是毛金花,直到清明那一天,你真正暴露了自己!你放的孔明灯将我引到了悬棺这边,悬棺中的尸骸头骨略小,盘骨却略大,显然是具女骷髅;棺材盖上刻着的那首诗深入大理石中,怕是孔武有力的男人才能刻得出来——就凭这两样以及诗歌中的潜藏的祭奠,我猜出真正的赖叫天没有死,死去的是他的女人——‘凤凰青衣’毛金花!”
“我本不想杀他们,但他们却偏偏被日本人该死的电报反问了,几次三番想置我于死地,实在欺人太甚!我本也不想杀你,但你知道得太多!”赖叫天龇牙吼道,“我伪装成章大同,勾引你的主子鸣凤,点她的天灯,跟着又点了柔丫头的天灯,不只是为了祭奠我的金花,也为了让你知‘鬼’而退,想不到你还是找我的晦气来了!”
“你确实差一点就能吓退我,但我母亲的泪水将我心中的恐惧浇灭了。”章小辫从天坑回到上面,曾和母亲碰过头,告知了这里发生的诡异事端,母亲信佛,用一句话点醒了他:“万事皆出自人心,鬼也不例外。”他便开始怀疑是有人在作怪,于是重又回到了天坑中继续追凶。
“你很聪明,可惜,你要去陪你那个该死的父亲了!”赖叫天光着手,从铜镜的镜框中抽出一块尖利的碎玻璃,一步步向章小辫逼过去,他狞笑的身影满壁浮动。
章小辫没有动,修眉刀在孑L明灯的光影下凝成一个苍凉的姿势。
就在赖叫天大叫着扑上来时,章小辫猛地一蹲身,锋利的修眉刀从他的下体上插了上去,直入他的小腹,跟着又狠狠地一搅。
赖叫天发出杀猪般的嚎叫,鲜血狂喷而出,几滴洒在了孔明灯上的勾勒的青衣脸颊上,像是点点血色的泪。
赖叫天扑倒在地,咽喉间“咯咯”作响。章小辫又在他后背心补了两刀,走到大金盘前,从半盘绿得发蓝的液体中捞起父亲的面皮,附在了脸上,又用修眉刀修饰几下,跟着剥下赖叫天身上的宝蓝色长衫套上,大踏步走出阴森的洞穴。
他潜入暗河中,隐约听到一个凄惨的声音在哼、在唱:“点天灯……点天灯……天坑三更唤尔身……”
数日后,章小辫回到了上海滩,以父亲的身份潜伏在军统上海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