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少年心

幼儿园时,我就诞生了一个极其伟大的梦想。

我要成为一个超级赛亚人。

那时,还不懂得种族的差异,每天放学后,马不停蹄地跑到作家书店,在店员的冷眼中,蹲在角落里兴致勃勃地翻看七龙珠,看得血脉贲张后,就回到家里面对穿衣镜练了无数遍的龟派气功,有时走在路上,都怕举起手来会擦枪走火,把整个月亮都给我轰了下来。

在那时,每天下午五点的翡翠台成了我们追潮的风向标,从多啦A梦,圣斗士,游戏王,数码宝贝,再到宠物小精灵,中华小厨神,四驱兄弟。每一个动画的热播都影响着整个幼儿园的风潮,我们拿着塑料链当成星云锁链,在羊蹄甲树下挥荆斩棘,或是拿着自己心爱的四驱车,在漫天飞舞的紫荆花下,欢欣鼓舞地并驾齐驱。

在那个幼儿园里,崭新的滑梯成了我们的乐园,我们在那里研究藏宝地图,任由小螳螂栖满肩膀。我和紫龙呆在滑梯前,研究藏宝路线,阿瞬和冰河在水沟前寻找一切蛛丝马迹,花了一整个下午,我们终于找到了冰河的零分试卷,和一根鸡骨头。

就在我们大失所望时,紫龙仔细研究了那根鸡骨,突然大惊失色,喊道:啊,那是恐龙的骸骨!

我们一听,赶紧与紫龙争抢化石,四个人为了一根鸡骨头打得不可开交,最后冰河抹着泪说,从此以后,我们绝交吧。

我们含泪点头,四个人互勾了勾小指头。

冰河哭着说:但是化石还是要给我的。

我们以为,这次绝交肯定要走一辈子的,结果第二天,大家又跟没事一样,又再玩成一块了。

在那时,中二精神甚嚣尘上,每一分钟都能臆想出数不尽的招数来,然后各种演习对抗,随便捡一树枝,都能挥舞苍穹一下午。后来上了小学,中二精神有增无减,我数了一下,在此期间我办演过的角色有数十种之多,从超级赛亚人,中华料理师,游戏王,星矢再到游戏王和柯南,特别是柯南,每天都在记着车牌号码,怕警察叔叔问我罪犯的踪影时,我会失去破案的好机会。

每一天,都在想着如何使出天马流星拳,或是走在路上翘首以待有个人跳楼自杀,然后我就拿着扩大镜仔细查找证据,有一次路上躺了一只死蜻蜓,我硬生生地把它查到自燃起来。

纵观这数十种梦想,我发现了其中一以贯之的,就是救世主情节。

我们渴望拯救世界,拯救他人,哪怕拯救身边人,整个世界虽然现在和平共处,但危机总会马上到来,小到抢劫杀人勒索棒棒糖,大到魔人布欧袭击地球。每当遭遇乱世,乌云密布,总会有人穿着黑色斗蓬,跳落在一群流氓间,制止了他们的欺凌,然后在他们趴在地上恐惧地问起我的名字时,我总是一脸风淡云轻地说,我,就是蝙蝠侠。

为了这个帅到爆棚的场景,我开始了每天的锻炼。

俯卧撑,仰卧起坐,拿着金龙鱼油当哑铃,绑着一堆铁当束脚,翘首以待二十年后,就是一个顶天立地,开着一辆宝马在路上飞驰,路遇不平拨刀相助的乱世英雄。

然而,长大后才发现,自己的肩膀并不宽阔,自己的胸肌并不壮硕,当现实一股脑地压下来时,我仿佛能听见肩胛骨碎裂的声音。

现实不断地来袭,茹毛饮血着整个生活。结婚后,本以为生下孩子成了幸福的开始,却未曾想,丈人的患癌,父亲的车祸,母亲的手术,成了整个家雪上加霜的事情。那时我才发现,原本以为还算牢固的保护网,根本就像蛛网般不堪一击。

为了应付这些接二连三的打击,我们开始向亲戚借钱,因为公司无法请太长的假,索性有一个人辞职,在医院里照顾老人们的起居。每天下班后,马不停蹄地赶往医院换班,面对着每天上千的住院费,开始捉襟见肘,唉声叹气,朋友们的钱借了又借,导致刚上Q问候都知道我要说什么,纷纷隐身下线,甚至最后拉黑。

那一次,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无能。

好在,最后还是让我们抗了过来,几个人的手术都完美成功,也都接回家里养伤,由于变卖了房产,我们搬到了一个小公寓租住,家里的摆设百废待兴。正当我以为能努力过上好日子时,儿子却出事了。

那天晚上,他的鼻子莫名地大出血,我们吓了一跳,由于摩托车彻底坏掉,只能在暴风雨背着他跑向医院,来到医院后,医生在帮他做着检查。那一次,我生平第一次对人生感到恐惧,看着长长的医院走廊,每一步都走得步步惊心。吃得再多降血压的药,心脏还是扑通直跳,怕走错一步,就冰裂密布坠入深渊。

好在,检查的结果并无大碍,是他与小朋友玩耍时,对方不小心戳到了他的鼻梁。自从那一次后,我完全成了惊弓之鸟,对生活中的每个打击都异常警惕,我给全家人都买了保险和社保,我深深知道,我再也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了。

那一刻,我早已忘记了那些中二梦想了。

所谓中二,以为要拯救世界,其实现在想想,那时的整个幼儿园就是世界,那个长滑梯就是堡垒。那时我们太小了,原本以为很大的家乡,根本小得像个金鱼缸,原本长得顶天的电线杆,长大后仿佛矮了至少两米。

当见识到世界辽阔后,才心知曾经的梦想只是天方夜谈,我们天真地以为,我们的能力能帮到陌生人,事实上,我们甚至连身边人都保护不了。

说到幼儿园,有一次我开车驶过那里,发现那家幼儿园由于计划生育的缘故,长期招不到学生,只好拆掉重建一个火锅店。我一路抚今追昔,紫荆花依旧漫天飞舞,羊蹄甲树却在凋零,在我的脚边,一只童年的纸飞机被工人们被踩得稀烂,我蹲在锈迹斑斑的滑梯前,望着推土机击垮楼墙,昔日的欢声笑语,也跟着轰隆声中,一起雨打风吹去了。

就是在那一天,我对我逝去的童年挥了挥手,做了一次短暂的告别。

忘了,是什么时候,陌生人被欺负时我咬紧牙关,客户怪罪时我低下头颅,领带勒得我喘不出气,生活给我戴上各种面具,戴得让我忘了原本的那张脸,有时站在镜子面前,总能看到那个小时候的我,翘首期盼一个英雄出现,而不是一个狼狈不堪的窝囊废。每当他一脸哀伤,痛心疾首地说出,你怎么变成现在这样子,我都心如刀绞,恐惧得落荒而逃。

餐桌底下,梦想与尊严七零八落,却不敢弯腰去捡。办公室里,文件夹一甩而过,却不敢去吭一声。生活在我的脚下缠尽铁链,宿命就无法被连根拨起。

有时夜半惊醒,冷汗直滴喘气不止,有时真想放弃努力,放弃这力尽筋疲的人生,但转身望着正睡梦呢喃的家人,又突然生出了一股莫名的勇气,想保护她们,想让她们手心相连,游荡在秋千中,成了我活下去的动力,于是拳头攥紧,暗自打气,哪怕梦想不再,为了生存,我也要继续活下去。

昔日轻狂已不再,一夜老尽少年心。

那么,所谓的少年心,究竟是什么呢?

是昔日回忆里的那个灿烂笑脸,是束之高阁早已封尘的四驱车,是翻得缺页的灌篮高手,是早已断手的咸蛋超人,哪怕热血萦于心际只有一瞬,不甘徘徊胸前只有一秒,都能让我拉紧油门裹在风中伸展咆哮,在内心滚烫的那一霎,让我知道,我是这个世界的中二救世主。

爸爸,我想做超级赛亚人。

是吗,那我就做你的龟仙人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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