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悲不过一曲“飞鸟各投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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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第五回“饮仙醪曲演红楼梦”共十四支曲，前十三支分别为一支引子、宝黛钗合写、宝黛、除钗黛外的十位正钗一人一支，第十四支“飞鸟各投林”是为总结。

第十四支•飞鸟各投林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
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
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
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
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福贵也真侥幸。
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飞鸟各投林”旁有批，曰：“收尾愈觉悲惨可畏”，“悲惨可畏”这四字初读便觉有深意，但终究年纪尚小涉世未深，于人世苍凉上多有不屑，今次再读至此，已然换了心境，这一曲“飞鸟各投林”便如那古井深处的一汪暗流，涌动不息，愈合无痕。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起首一句先从家族写起，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贾府降等袭爵，至第四代，元春封妃再度繁华，但“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过后，“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有那“盛筵必散”的俗语，百年世家钟鸣鼎食，终究逃不过一朝倾覆。既然倾覆便是归宿，那么富贵荣华又何如？自来聚久必散散久必聚，有轮回、有变化才有希望，“道”是如此，人力何为？

“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自古恩情相生，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在羞于言情的年代，言恩便是难得。天道自是轮回，人力也有可为，情丝牵绊之间，“人”才能成之为人，“一花一石如有意，不语不笑能留人”、“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诗人敏感多情如此。大观园女儿，韶华正好、纯真无邪，她们身上有你我的影子，写十二钗便是写天下女子。

“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春尽秋来、繁华落尽，公子流落、裙钗无处，从前有多少欢声笑语，如今就有多少呜咽难闻。“欠命的”是前世冤孽，“欠泪的”是前生恩情，一干风流孽债在这红尘里了结清楚。

“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幸而有这红尘是非地，说什么缘分，说什么心事，说什么顺应，悲观原是一种远见。“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何谓“命短”、何谓“富贵”，又只是凭个人心境，欲望原也没有止境。

“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空门”本就在繁华中，做不了避难所，“痴迷”的枉送性命，未曾痴迷的又何偿不是如此？十二金钗中，妙玉本在尼庵、惜春与青灯古佛相伴，但青春年华里宝玉之于妙玉终久不同，惜春的落发为尼有多少是为着西方的长生果？宝钗、黛玉、湘云、探春诸人，谁不是身不由己，枉付了平生才貌？这一句后有批云：“将通部女子一总”，通部女子又全在薄命司中册上，何苦来哉？

大观园有多美好就有多脆弱，“世间好物不牢坚，琉璃易碎彩云散”、“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家族已是飘摇风中，奈何“安富尊荣者多，运筹谋策者无一”，便是“国”也多如此，况乎家哉？好梦易醒，好景难长，桃源只在诗中。

来这人世走一遭，凋零的求官势，贫穷的聚金银，放眼众生，有多少没有生就一双势利眼？妄说众生平等，妄说你我皆凡人，那一餐一食也有精致与粗糙的分别，“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说来几多可叹。拼了命改变现状，增权势、劳心神、长金银，怕年华虚度，怕受寒窘之累，怕子欲养而亲不待，怕今日温饱而明日无着，而立立业，不惑养子，知天命已是半生过去。

个人命运已是难测，何况家国苍生？“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读书识字累人一生，士子的“知不可为而为之”最令人厌烦，自己却又难免去走这条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何求呢？不过是怆然涕下，把栏杆拍遍，期冀着天尽头便是香丘。

来着人世一遭，最终的追求便是对归宿的心安，然而历史一再告诉我们，所有的一切都将归于虚无。“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利”之一字又最害人，见利忘义而利尽情绝，便是守得“利”字过一生，也挡不住夜晚那浩荡来袭的孤独与空虚，心尚不安哪里来的幸福可言？当日繁华时多少可慕，颓败时便有多少可悲。来自何方，归向何处，这百年意义何在？不可想，不愿想。只一触及，阮籍穷途之哭便响彻心头，这天地空茫至此。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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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持如意

 无戒90天挑战营第40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