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想说的话，没有出现在新闻里

这个星期，为了录制安化县道德模范VCR,我跟随台里的伙伴去了趟乡下，在途中遇见了很多故事，促使我不得不记录下来。

戴新书

照片中的男人叫戴新书，是安化县古楼乡古楼坪村的村民，也是我们要采访的对象之一：见义勇为道德模范。在2016年1月11日之前，他还只是个普通人，在乡里做装修工，可是自那以后，他成为了一个救火英雄。

『时间拉回三年前的那天，古楼坪村夏芹兰老人家的木房突然起火，滚滚浓烟升腾在村庄上空，很快引起了正在不远处干活的戴新书的注意，他听到有人大喊“着火了”，便火速赶往现场，从大火中里救出了夏芹兰老人，而他本人在灭火救人的过程中不慎从4米高的楼层跌落，致使头部和背部粉碎性骨折，当场就休克昏迷了过去。』

这是我们从资料上得到的信息：他是个英雄，不顾个人安危，救人于火灾之中。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要采访他，让更多人知道他见义勇为的光辉事迹，可是我在与他深入交流以后发现：用“英雄”二字来形容他是多么沉重，又如此苍白。

2016年的火灾现场

在正式采访戴新书之前，我们先行去了夏芹兰老人的家中。三年前被火烧过的痕迹几乎看不到了，那里又建起了一栋新的四层高的楼房，老人看见我们一行背着包、扛着机器的人走近，只是木然的杵在门外，听村干部说是来找她了解三年前那场火灾时，她泪光闪烁，告诉我们说，他真是个好人啊，救了我的命，我去卫生院看他，给他钱想报答他他都不要的，说「你自己什么都烧没有了，要你的钱干什么」。

夏芹兰的家被那场火烧没了，连同她瘫痪的老伴也在那场火灾中离世，如今老人孤身一人住在这里，聊到那场火灾，她眼睛泛泪，不停的表示对戴新书的感谢。在我们请求让她一同前往戴新书家里时，她没有拒绝，步履蹒跚的走在前头。

我和夏芹兰奶奶

车子驶近戴新书的家，一个中年男人正微笑着站在门外，见我们下车，他走过来搀扶老人，然后招待我们进去，门廊上已经摆好了凳子、瓜子花生糖，还有桔子，他的妻子热情的招呼我们坐。夏芹兰老人和戴新书坐在一旁，彼此都没有说话，我一时没找到话题，就问他，您身体好些了吗？他说：都好了，只是不能干重活。

我问他，以前是做什么的？他就跟我聊起了他以前的工作，说是给别人装修房子，可自从受伤以后，他就不能工作了，三年都闲在家里，时间久了脾气也不好，常跟老婆吵架。戴新书以调侃的语气告诉我这些，我只是听着，可是当他的妻子翻出他住院的诊疗书，聊起住院那段时间以及这三年来的生活，止不住的流眼泪，我就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戴新书家里有2个孩子，大的常年在外打工，小的正在上小学，他的妻子身体也不好，又没有工作。谈到这些，妻子又落下泪来，着急生活来源，又无能为力，可是相比生活上的拮据，更让她伤心的是村里的闲言碎语。

戴新书和他的妻子

戴新书救火受伤以后，住了很久的院，这其中的大部分费用都是自己出，他身体痊愈后也不能工作，村里干部就据实为他建档立卡，每个月有几百块钱的生活补助。但因为家里亲哥哥在村里当会计，村里人都觉得，戴新书是靠关系才拿到的补助，恰巧那段时间又有电视台的人过来采访，他们疑心政府给戴新书家拨了不少钱，谣言传多了，大家也就信了，无从辩白。

戴新书看着在一旁哭泣的妻子，只是沉默，我问他，救火这个事你后悔吗？他说，没什么后不后悔的，当时火势那么大，哪有时间想那么多。

我又问他，您家里条件也不好，当奶奶提出要给你钱你为什么不接受？他说，她哪来的钱，自己家里都被烧的一干二净了。

这时坐在一旁的老人说，如果没有你来救我，我早就死了。戴新书急忙打断老人的话，你不要一天到晚说这个，都过去了。

戴新书和夏芹兰奶奶

他的脸上有愠气，老人便缩在一旁不说话了，我尝试着挖掘他对救火一事的看法，以为他会像资料上写的那样，以自己为豪，可戴新书并不在乎英雄的名号，他说救人是本能，可是他也不愿一辈子就这样闲着，让一家人没有饭吃，同时他也埋怨那个在救火中没有握紧水枪的消防队员、闲言碎语的村民、以及前来采访的记者们，絮絮叨叨的说很多，却根本不明白他的苦闷。比起英雄，他更想当一个能干活养家的男人，英雄这个名号，对他来说太沉重了。

单用“英雄”二字来描述戴新书，显得过于苍白，他受过的伤，承受的痛苦并不是英雄二字就能写尽的。

为了拍一个特写镜头，编导要求他掀开衣服看伤口，那一道道疤痕就密布在他的背部，依然清晰可见，我一时语塞，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因为那些疤痕，是戴新书真实经历过的伤痛，我不懂那种感觉。

在VCR里我们设置了“现场还原”的镜头，想让戴新书模仿三年前的自己骑摩托车去救火的那一段，但是他拒绝了，他觉得那样不真实，像是在演戏，而他做的一切都是真的，也不想刻意去渲染标高自己。

看新闻时，人们只关心自己想看到的，却不愿深究应该看到的，也没有这个机会，因为记录者会把与“塑造形象或精神”无关的文字删除。我们只能知道戴新书为救火负伤，其见义勇为的精神可嘉，却不知道他为了在大雪封路前赶回家，伤口没拆线就一个人从县医院搭车回村，我们也不会知道，戴新书在接受了赞誉的背后承受了多少诋毁，更不会知道，他生活上的艰辛与精神上的苦闷。在那“英雄”光环的背后，是一个渴望被理解和帮助的灵魂，而我们这些前来采访的人，带着早已拟定的稿子来，完成任务后愉快的离开，然后让人们看到他们想看的部分真相，为这个救火英雄不顾个人安危、不图回报的见义勇为精神呐喊鼓掌，而那些英雄真正想说的话，不会出现在新闻里。

图片来源：陈子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