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当司马粮再次回到高密东北乡,已经老眼昏花的上官鲁氏摸着司马粮的头说:“你是粮儿,看来你是吃饱饭了。”她哪里知道,她的粮儿已经是亿万身家的南韩巨商;她哪里想得到,他住的总统套房是怎样豪华,他宴席上的山珍海味是何等丰华。她只知道,几十年来,她一直牵挂着她的粮儿是否有一口饭吃,是否有一个窝可以避风挡雨。
她的粮儿与她本没有一丝血缘关系,那一年,当她带着全家为躲避日本人的屠杀藏身地窖,她的二女儿朝弟抱来一个男婴:“这是他三姨太太的儿子……您发发慈悲吧,他家的人都被杀了,这是司马家的一条根……”朝弟嘴里的“他”是夫君司马库,由于他组织的抗日武装给日本人带来极大的麻烦,使全家引来杀身之祸,他带着伤腿与四姨太朝弟出逃。
上官鲁氏欲哭无泪,她哪里还有能力再收养一个孩子,她身边还有六个女儿和一个儿子,最小的女儿与儿子本是双胞胎,而她的奶水仅勉强够儿子一人吮吸,小女儿只能喝水、喝汤!
但是,她最终收留了这个苦命的孩子,并且把本不充足的奶水留下一部分给了他。
这个孩子就是司马粮。
他跟着上官鲁氏吃野菜、躲战火,最困难的时候,上官鲁氏的一个女儿卖身妓院,另一个女儿卖给有钱人,但是她始终没有丢弃司马粮。尽管这个孩子经常挣扎在饥饿的死亡线上,竟然终于活了下来。
他离开上官鲁氏的那一年,仅仅十三岁。这一年,高密东北乡早已解放了。然而,作为“还乡团”成员司马库的儿子,司马粮没有资格进入学校上学,而且,在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中,这个反革命后代还将被送上断头台。他从人群里逃了出去,而朝弟生下的妹妹司马凤、司马凰双双成了枪下鬼。
为了保护上官家族以及儿子不再受牵连,司马库向人民政府投案。在处决司马库的时候,司马粮多么希望喊一声“爹”,然而,上官鲁氏捂住了他的嘴:“粮儿,别吱声,让你爹走得没有牵挂,走得轻松一些。”
“我要走了。”父亲死后,司马粮这样说了一声,从高密东北乡消失。
纵然莫言写过许许多多的小说,他依然说:“要想了解我,就看看我的《丰乳肥臀》吧。”纵然我读过莫言先生的多部小说,最让我震撼的依然是《丰乳肥臀》。这种震撼如果一定要更形象一些,那便是很多年以前,当我一次又一次地醉心于《红楼梦》中的时候,曾经有过的类似的心绪环绕和欲罢不能。
在这个寒冷的冬天,我随同莫言先生经历战争,穿越死亡,当一切的一切终于尘埃落定,历史的尘烟依然泥沙俱下地向我扑面而来,以至我一定要写点什么,否则,我将无法获得安宁。
我写什么呢?我奇怪于我为什么不会落笔于伟大的女性上官鲁氏,而是把目光投向了那个作者着力并不太多的司马粮。
当司马库面对枪口而司马粮懂事地闭嘴唇的时候,当这个少年消失在高密东北乡的夜色里,当他被宣布行将处决而“机警地趴在地上,慢慢地向后爬去”,当他为了保卫小舅勇敢地与几个大孩子大打出手的时候,当许许多多的人在战争中死于非命,他却“像野狸子一样蹲在杏树上,身上披着一张小狗皮”的时候,这个孩子深深地扎根在了我的心底,并痛彻了我的心扉。
诚然,他的血液里流淌着司马库的叛逆和不羁,这些特质帮助他九死一生并成为商界奇才。同样,因为他流淌着司马库的血液,当他只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他注定要承受太多的苦与难!
人类社会是一个巨大的洪流,不可阻挡地滚滚向前,这个伟大的过程中,往往粗暴地忽略某些细节,比如个体的需求,真正的道义。司马粮便是这样一个大时代下的受难者。从一出生,他就面对种种非难、残酷与不公,他像一颗被深埋在土地并踏上千万只脚的种子,顽强地冒出新芽,并茁壮成长为参天大树。
他的成功伴随着花天酒地和惹是生非,常常在不经意间展现他幼年时期的叛逆与顽皮。而偏偏在这个不适宜的时候,他生命中另一个重要的女人沙枣花回来了。
枣花是上官家大女儿的女儿,与司马粮可谓青梅竹马。那一年,当司马粮被几个大孩子团团围住,枣花不顾一切地用弱小身子帮助她的粮哥:“粮哥,跑呀,快跑呀!
三十多年过去了,沙枣花依然为粮哥保持着处女身。然而,她愕然地发现,所有美好的回忆都消没在了时代的年轮里,她于是用尤三姐的方式对司马粮做了最后的表白:她从楼上跳了下去。面对一个女人生命的终结,司马粮说:我要是跳下去,就不像司马库的儿子,我要是不跳下去,也不像司马库的儿子。他说着,纵身跃出了窗口。他幸运地被一棵树托住,在两行清泪中绝尘而去……
莫言小说里的血腥与残酷常常让人不忍面对,比如《丰乳肥臀》,作者硬是让上官家的成群的女儿、外孙们,一个个地凋零,一个个地死去。然而,他却让司马粮活了下来,作者的这份宽厚与仁慈,慰藉了多少颗如我一样的读者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