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憎命达,苏轼从黄州走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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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憎命达”,是杜甫五律《天末怀李白》中的一句,有一注解:“言文章穷而后工,反似憎命之达者。”用白话说,写诗作文最厌恶最可怕的,是命运的通达顺畅。调转个角度说得再白话点,只有处在最穷困潦倒,最倒霉最上火的时间段,才能写出又多又好的作品。

不要说这句诗,就是整首《天末怀李白》,苏轼也一定记得滚瓜烂熟。不过,能够入骨入心体验到“文章憎命达”的真髓,那保准是到了黄州之后。

1879年(宋神宗元丰二年)4月,苏轼任湖州太守时,因为几首诗,硬是给戴上了一顶恶毒攻击真龙天子的大帽子,锒铛入狱,差一点掉了脑袋。

在大牢里关了将近五个月之后,出了牢房。依圣旨于1080年,发配到边远地区黄州进行思想改造,任团练副使。虽然还保留公务员的待遇,却无权签署公文。更惨的是,只配给一点日常物品,不发工资。

到了黄州,找不到一块安身的地方,辛亏有个安国寺,收留苏轼当了个编外和尚,赏给他一碗饭。他在给老友章惇的信中,苦不堪言,写道:“黄州僻陋多雨,气象昏昏也。鱼稻薪炭颇贱,甚与穷者相宜。然某平生未尝作活计,子厚所知之,俸入所得,随手辄尽。”“现寓僧舍布衣蔬饮,随僧一餐,差为简便。”“穷达得丧,粗了其理,但廪禄相绝,恐年载间,遂有饥寒之忧。”

在山穷水尽,根本见不到柳暗花明的日子,苏轼放下架子,成了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农夫。有诗为证:“去年东坡抢瓦砾,自种黄桑三百尺。今年刈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苦中作乐,倒是没忘了给自己取个充满诗意的别称,东坡居士。

有言道,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东坡居士自己动手了,可离丰衣足食,差得八字没有一撇。在给学生秦少游的信中,实话实说:“初到黄,廪禄既绝,人口不少,私甚忧之。但痛自节省,日用不得百五十。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旦用画叉挑取一块,即藏去。”常说斤斤计较,苏轼是块块计较,这样打发岁月,跟受煎熬没什么两样。

文化学者蒋勋先生有个结论:“这段时间是苏东坡最难过,最辛苦,最悲剧的时候 ,同时也是生命最领悟,最超越,最升华的时候。”于是,老杜“文章憎命达”那句诗传达出的真理一般的确切,在苏轼身上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印证。

苏轼在黄州下放劳动改造五年,大概写了将近六十首词。就数量而论,一年十二首,一个月一首,似乎算不上怎么高产。可掂量掂量质量,颗粒饱满,成色十足,获得了大丰收。

那首“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 ,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就是出产在黄州。

我写过一篇小文《宋词中的六场好雨》,第一场“好雨”说的就是苏轼这首词,不想再啰嗦什么了。可忍不住还要把“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这么两句提出来,想强调说说里边的“雨”,由“雨”到人,由人到情,再聚焦到情中之志,层层递进。于是自然的雨,升华为人生的雨,编织成崭新的意象,让人心里一震,有感有悟,而且满是正能量的烈焰,烧成一腔火热。加上长短句式搭配,起伏跌宕,节奏明快,最终锤炼成了名言警句。今天念叨着,仍然像被细雨淋过的红花绿叶,鲜活,清新。

还有一首《洞仙歌》,绝对是词中奇葩,也是苏轼的黄州制造。词前附一则长达九十多个字的题记:“余七岁时,见眉山老尼,忘其名,年九十余。自言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一日大热,蜀主与花蕊夫人夜纳凉摩诃池上,作一词,朱俱能记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人无知此词者,但记其首两句。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乃为足之云。”说得似梦似幻,是不是好像神话传说?把人们的胃口一下子吊起老高,废寝忘食也得读。

“冰肌玉骨 ,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釵橫鬓乱。/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间段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 ,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 ,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哇塞,无限的华丽香艳,铺满眼底。真像观看在月下池边上演的一出精美的折子戏,郎才女貌的两个人物绵缠悱恻,卿卿我我,徘徊在我们身边,“人未寝”,“携素手”秀着恩爱。世间竟有如此美人美夜美情美景,怎能不羡煞人也。

让人惊叹的是,这首词,仅开头两句版权归蜀主所有,下面皆为苏轼的续作,全然是不沾染一丝俗气的神来之笔。有论者给予高度点赞:整首词“豪华婉逸,如出一手,亦公自所得意者。染翰洒洒,想见其轩渠满志也。”

没有工夫再列举其它词作了,我急着要推送一篇含金量最高,称得上东坡居士在黄州的尖端产品。我猜想,说到这里,不少读者会争着举手,高喊我知道,我知道,是《念奴娇·赤壁怀古》。

没错,就是它。在苏词中,眼光再放大点说,在整个宋词中,此首《念奴娇》,也应该占据置顶的头条地位。苏轼被推举为豪放派营垒中的霸主,这一篇一定为他拉来了无数的选票。其中的“大江东去”,成为标志性名句,浩浩荡荡,流向四面八方。

有个疯传的段子,说得十分有趣:“东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问:'我词何如柳七?'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需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东坡为之绝倒。”

凡是上过中学的,都念过这首词,不能全背下来,起码也都能背出其中几句,特别是开头“大江东去,浪涛尽千古风流人物”这两句。全篇词的意思,老师讲过,各种宋词选之类的书本,也翻来覆去解说分析过。所以,这首词我就不抄录,也不再说什么。

与“赤壁怀古”可以构成系列之作的,还有同是作于1082年的两篇文章《前赤壁赋》和《后赤壁赋》,这三篇都以“赤壁”为题,都为黄州出品,又都一样成为中国文学史上惊天动地光耀千秋的名作。这如同双胞胎似的前后两篇“赋”,也选进了中学语文课本,也有许多解读文章,对具体的字句内容什么的,在这里也用不着再浪费笔墨。

不能不说的是,苏轼笔下的赤壁,并不是真正的“三国周郎赤壁”。那个赤壁在湖北赤壁市。而苏轼写的这个赤壁,《浮生六记》作者沈复说的清楚,“在黄州汉川门外,屹立江滨,截然如壁,石皆绛色,故名焉。《水经》谓之赤鼻山,东坡游此作二赋,指为吴魏交兵处,则非也。”这么有根有据,绝对不是八卦。

为了分得清楚,湖北那个被称之为“武”赤壁,黄州这边被苏轼写成词赋的,就称作“文”赤壁了。好像上天特意作了安排,苏轼贬到黄州下放劳动锻炼,就是让他和赤壁结成文缘,给他提供个坚硬沉实的庞大题材,吟诵谱写出橫空出世,书卷经典中还未曾出现过的华章美文。

文武赤壁要是来个交火游戏,胜出的倒不是让“强虏灰飞烟灭”的“豪杰”,而是文弱干瘦的东坡居士。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没有赤壁,苏轼在词界的身躯,不会那么挺拔高大。而赤壁没有苏轼,就只能是一块立在奔腾江水中,寂寞冷清的石头。苏轼与赤壁来了个双赢,归根到底,要感谢的是黄州。

假如说赤壁给我们带来好几桌丰盛的大餐,那么,将要说到的散文小品《记承天寺夜游》,只能算是小菜一碟了。不过,别走开,它另有一番味道,非常值得品尝。

文章极短,照抄如下:“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明。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

只有八十几个字,却写得有人,有事,有景,有情。文章无修饰无雕琢,平易朴拙,但玲珑剔透,像一颗破土而出的玉珠,叫人珍爱把玩。其间透露出的“闲”,是一种状态,一种心境,更是一种感悟,一种参透。“月”,“水”,“影”,与“两人”融为一体,于是乎领着读者一起进入了天籁的境界。

以少胜多,以静胜动,以素胜艳的作文秘诀,尽在这八十几个字中,这是苏轼在黄州留给后人的一笔财富,我们慢慢享用吧。

东坡居士下放黄州为农五年,思想改造得怎么样,没见到鉴定,不便评价。可在创作上,词赋文这几种作物,统统获得了金色好收成。他从这个流放地,加快步伐走向远方。“文章憎命达”这句诗,会让他打心眼里信服得五体投地,他得拱起双手说一声,杜老圣人,晚生东坡居士涨了姿势,这厢有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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