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逸 20.5 | 你能做到不把痛苦当痛苦吗?
欢迎来到熊逸书院,今天我们继续谈谈医疗话题。马可·奥勒留、赫拉克利特、波塞多尼奥斯和庄子都会加入我们的讨论,但你依然只需要记住一个观点:“合乎本性的东西都不是恶。”
这句话是《沉思录》当中的名言。你可以想想看,如果死亡是合乎本性的,贪生怕死的冲动也是合乎本性的,那么当死亡迫在眉睫的时候,我们到底该不该害怕?
现在让我们进入正文。
(1)不死之身
昨天请你为移风易俗树典型,找榜样。豁达型的榜样,中国人都会想到庄子。《庄子》讲过一场著名的生死讨论,那是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聚在一起,认为生死存亡浑然一体,就算身体生了重病,有了严重的残疾,也无所谓。如果左臂变成了鸡,就用它来报晓;如果右臂变成了弹弓,就拿它打斑鸠吃。生为适时,死为顺应,只要安时而处顺,就不会受到哀乐情绪的侵扰。
后来,其中一个叫子来的人病得快要死了,妻子围着他哭泣,好友子犁却让子来的妻子走开,不要惊动这个将要变化的人。然后他又对子来说:“了不起啊,不知道造物主这回要把你变成什么东西呢?要把你送到哪里去呢?会把你变成老鼠的肝脏吗?还是把你变成虫子的臂膀呢?”
世界上从来不缺逆来顺受的哲学,真正有哲学价值的却并不太多。《庄子》的这个寓言就属于很有哲学价值的。它比祥林嫂的捐门槛的哲学到底高明在哪儿呢?就高明在它发现了“物质守恒”。
只需要一点细心的观察,我们就会发现各种物质似乎不会消失,只会转换形态。当这位子来真的死了,埋在土里,他的腐肉会被老鼠和虫子吃掉,经过消化之后,一部分被排泄出去,一部分真会成为它们身体的一部分,不然老鼠和虫子是怎么发育的呢?
这种哲学思辨后来被科学测量取代。17世纪,伽利略的好友,一位威尼斯医生桑多里奥·桑多里奥(Santorio Santorio)做了一个极具死磕精神的实验:在自家房顶上安装了一一杆巨大的秤,自己的桌椅和床全都摆在秤盘里边,长达30年里,他精确记录自己每一份食物、饮料和排泄物的重量,当然还包括体重的变化。1614年,桑多里奥发表《静态医学》(De Statica Medicina),这是医学史上的经典名著,其中以30年的数据说明了一个惊人的事实:每摄入8磅食物,排泄物却只有3磅,另外5磅都在不知不觉中通过出汗之类的方式蒸发掉了。
桑多里奥因此成为量化实验医学的鼻祖,他很可能还是风速计和温度计的发明者。你能从桑多里奥的研究里得到什么人生感悟吗?
好像感悟不出什么。他的研究并不像哲学,哲学虽然粗糙了一点,但是好用。当你想到死亡并不是终点,死者只是变化了形态,却永远不会消失,心里总会好过一点。而且,万事万物永远都在变化,我们必须摆正自己的位置,必须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和万事万物对立的存在,而是它们当中的一员,随着它们一起变化。只要想通了这个道理,对病痛和死亡也就更加容易坦然接受了。
(2)要豁达还是要坚忍
几乎和庄子同时,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也对万物的循环变化发表着朴素的认识:“在我们身上,生与死,醒与梦,少与老,都始终是同一的东西。后者变化了,就成为前者;前者变化了,又成为后者。”(《残篇》90)
哲学皇帝马可•奥勒留也和庄子想的一样想,他在《沉思录》里这样说道:“最后,以一种欢乐的心情等待死亡,把死亡看作不是别的,只是组成一切生物的元素的分解。而如果在一个事物不断变化的过程中元素本身并没有受到损害,为什么一个人竟忧虑所有这些元素的变化和分解呢?因为死是合乎本性的,而合乎本性的东西都不是恶。”
只要你不去刨根究底,那么这些哲人的高见就可以帮助你平和心态。但如果你非要刨根究底,问题就变得棘手了。比如说,今天我很想出门杀几个人,这到底该不该呢?我杀了他们,只是帮助他们变化而已,“元素本身并没有受到损害”,所以我并没有伤害到谁。我是高功能反社会人格的天生杀人狂,胡乱杀人合乎我的本性,“而合乎本性的东西都不是恶”。
是的,逻辑一贯性从来都是人生哲学的软肋,你在这边按下葫芦,那边一定会起来瓢。就算我们不拿杀人这种太极端的事情举例,但是,就连医疗这种事情也忽然有点讲不通了。如果“死是合乎本性的,而合乎本性的东西都不是恶”,那么用医疗手段给老人延续生命,岂不是怙(hù)恶不悛(quān)、助纣为虐?
马可•奥勒留虽然在这里表现出豁达的一面,但其实他要算是坚忍型的代表。他是斯多葛派的哲人,而斯多葛派向来是主张坚忍的。同一系统里的著名人物还有一位波塞多尼奥斯,当他身患重病的时候,学生庞培前来探访——蒙田这样讲述道:“波塞多尼奥斯对庞培说:‘但愿我的病痛不至于妨碍我讲哲学!’于是他忍着病痛讲了起来,同样表现了对痛苦的蔑视。可是,痛苦仍对他大摆威风,不停地折磨他。他喊道:‘痛苦啊,如果我不把你
当作不幸,你这样岂不是徒劳吗?’这件事被传为佳话……”
“痛苦啊,如果我不把你当作不幸,你这样岂不是徒劳吗?”这句话虽然有点荒唐,有点极端,却足以传达斯多葛主义的精髓。斯多葛主义是一种实用性很强的人生哲学,它有一个经典二分法:当你遭遇了什么事情,你要首先界分一下,哪些是你能控制的,哪些是你不能控制的。当你界分清楚之后,你也就有了对策:对你不能控制的东西,你完全不该操心;对你能控制东西,你就要好好控制。
在波塞多尼奥斯的这个例子里,病痛是他不能控制的,无论是吃药、放血,还是练气功,一概无效,但应对病痛的心态是他能够控制的,所以他就集中全副精力来调整心态——只要在心理上不把病痛当一回事,病痛也就不是一回事了。或者还可以想想“合乎本性的东西都不是恶”这项原则,想到疼痛只是疾病的本性流露而已,并不是疾病存心要害自己。想通了这一层之后,疼当然还疼,但至少不会有什么怨气。
今天很常见的一句话是“如果你不能改变现实,就改变你的心态”,这句话在本质上正是斯多葛主义的。举个例子,如果敌人对你严刑拷打,你该怎么办呢?严格来说,斯多葛主义在这里并不适用,因为你只要改变心态,投降敌人,就可以扭转现实,不再挨打。只有失去亲人或者患上绝症这类事情,才属于无法改变的现实,正如波塞多尼奥斯遭受的病痛是无法改变的。虽然不把病痛当成不幸,痛苦不可能因此消失,但这样的坚忍精神可以激发出磅礴的战斗意志,让他不被病痛打垮。(附录1)
今日思考
现在请你思考一个问题:理想国里偏偏有这样一位老人,年老体衰,浑身是病,但就是贪生怕死,用尽各种手段想让自己多活几天,那么,理想国的统治者应该用什么方式来处置他呢?
还有第二个问题:《理想国》的这种设计为什么在今天看来如此的匪夷所思、不近人情呢?
还有第三个问题:如果一位人文主义者另外创建了一个理想国,那么,本着开明的人道关怀,基于很有限的医疗条件,应该怎样安排这样的病人呢?
明天我们会从这三个问题谈起。
今日得到
现在让我们简单复习一下。今天我们继续探讨了医疗话题,马可·奥勒留、赫拉克利特、波塞多尼奥斯和庄子都加入了我们的讨论,我们还看过了豁达的道家学派和坚忍斯多葛主义如何面对苦难。你只需要记住一个观点:“合乎本性的东西都不是恶。”这是马克·奥勒留《沉思录》里边的名言。
就到这里吧,我们明天见!
附录1
很难说庄子的豁达和斯多葛主义的坚忍哪种更好,但显然最好的是豁达与坚忍合二为一。如果只从哲学角度来看,豁达似乎更加高明,更有一种“道法自然”的味道。
鸡汤主义者常常拿《庄子》大讲养生之道,他们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庄子这种抛弃了人本位的“彻底的”因任自然、齐同万物的一面。
当然,无论庄子还是马可·奥勒留,在这个问题上都缺乏苏格拉底所宣扬的集体主义意识,但这并不妨碍城邦统治者基于集体主义道德观把他们竖立为道德楷模,鼓励人们效仿,该死就死,只谈奉献,别给社会添麻烦。
显然在庄子看来,生了病是不必吃药的,就算生了肿瘤,你也可以把它当成一只可爱的皮球来玩耍和欣赏。——《庄子》描写滑(huá)介叔的左臂突然长了一个瘤子,支离叔问他是不是嫌恶它,滑介叔说不嫌恶,身体只不过是尘垢暂时的聚合,死生好比昼夜的轮转,我和你一起观察万物的变化,而变化降临到了我自己的身上,我有什么可嫌恶的呢?
万维钢 Something Bigger Than Yourself
今天是《精英日课》专栏第一季的最后一期,咱们正好把《巅峰表现》这本书讲完。
以前小学生写作文,写到自己做出“超越自我”的事迹,比如说参加运动会努力拼搏,或者拾金不昧助人为乐之类,总爱说一句“当时我眼前浮现出英雄人物的光辉形象……”这个套路用得太多,后来被当成笑话,现在估计很少有人用了。
现在中国拍个电影电视剧,很少再有“超越自我”的情节,我们觉得那样的剧情有点不真实。我们更喜欢表现小人物的“真实”自我。可是如果你注意美国电影,一个小人物超越自我成长为大英雄,是最常用、也是最好使的套路,观众乐此不疲。所以“超越自我”这种事情到底有没有科学根据?
真有。而且这个现象非常普遍,而且当人们超越自我的时候,心里想的的确……不是自我。《巅峰表现》书中列举了很多例子,听起来就好像是最典型的好莱坞电影剧情一样 ——
一个身强力壮、但并不是专业举重运动员的人,有一天看到别人遭遇车祸被压在车底下。他为了救人,居然以一己之力抬起了汽车的一角。
一个失去了女儿的父亲,感觉生活没有希望了、自暴自弃。在父亲节这天,他突然感到女儿想让他去做点什么,于是他振作起来,决心像对待女儿一样对待自己所有的学生,成了大学里最受欢迎的教授。
一个女登山运动员,途中感到实在太艰难打算放弃了。她的丈夫站出来提醒她,说你登山不是为了你自己!她想到丈夫的支持、想到自己的初衷是为了荣耀上帝,最后坚持下来,而且打破了世界纪录。
像这样的例子实在太多,美国人都习惯了。美国人并不忌讳谈钱,但如果你去采访那些取得了非凡成就的人,他们没有说自己是为了金钱或者名望的。资本家成功了说我是为了改变世界,艺术家出名了说我是为了让观众哭、让观众笑、让观众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联系,运动员拿了金牌以后的典型回答是我是为了父母、我是为了身患癌症的邻居、我是为了鼓励坐在电视机前那些等着见证奇迹的孩子们……
而科学家认为他们说的对。现在有一系列实验和理论,说明“为了别的东西”,可能是超越自我的必要条件。咱们梳理一遍。
1.疲劳首先是发生在大脑,而不是身体上
1990年代末,有人想知道当一个人说“累”的时候,到底是身体真不行了,还是心理累了?研究者召集一群人做剧烈的体育锻炼,比如举重之类,一直练到所有人都被“累趴下”,表示绝对已经累到不能再动了。研究者发现,如果这时候给他们的四肢一个电刺激,他们的肌肉总还是可以动一动的 —— 也就是说,所谓的“累到不能再动”,其实只是大脑认为不能再动了。
大脑,在肌肉尚有余力的时候,命令身体放弃,不要挑战极限。
2.回顾价值观,能让你更好地面对威胁
最近发表在权威期刊 PNAS 上的一项研究,想看看“价值观”是否有利于人们面对压力的反应。我们前面讲《端粒效应》的时候知道,同样是面对压力,把压力视为威胁,一上来先害怕,对身体有害;而把压力视为挑战,积极面对,则对身体有好处。这个研究先让一部分受试者好好沉思一下自己的核心价值观是什么:什么东西对我最重要,我要好好照顾家人,我要做个什么样的人,等等。然后给他们发一条威胁信息。
核磁共振显示,面对威胁,那些刚刚回顾了自己的价值观的受试者,在大脑神经层面上都能看出来他们有积极的应对。他们把威胁视为挑战。
3.“自我”和“超越自我”
有了前面这两个实验证据,学者们现在有个很好的理论,能解释为什么“为了别的东西”才能“超越自我”。人脑中有一个自我保护机制,如果大脑判断你快要到了身体的极限,为了避免危险,“自我”会告诉你停下来。但是“自我”的这个自我保护往往操之过急,而且很多情况下并不是害怕身体上的危险,而是害怕失败 —— 更严格地说,是害怕失败的感觉。
努力了还失败了,说明我确实不行,这种感觉实在不好。中途主动放弃,可能感受更好一点。
所以“自我”通常会在极限之前让你放弃。你还有余力,但是你不干了。这是一种纯粹的自我保护,为了我自己,我不干了。想要突破这个自我限制,超越自我 —— 除非是为了“比自己更大的东西”,也就是我们专栏一直爱说的那个“something bigger than yourself”。
一个母亲可以为了孩子爆发出远超自己平时水平的潜能,就是因为在她心目中,孩子比自己重要得多。
这个道理跟“无为”是一样的。“无为”是你越想做到就越做不到,“超越自我”是你越想“自我”就越无法“超越”“自我”。你得想别的。你想自己想得越少,表现就越好。
4.工作的意义
有一项针对多个研究的综合分析,说各路研究者总共考察了超过20万人,想看看人们工作的动力和工作的表现之间有没有关系。结果是很有关系:那些相信工作是为了帮助别人的人,比那些认为工作只是为了挣钱的人,表现好得多。
工作不能光有报酬,还得有意义。咱们以前在《花小钱的学问》这期专栏讲过一个让一些高中生挨家挨户搞募捐的例子。如果你激励这些高中生的方法是募捐来多少钱我给你提成,他们就不会怎么卖力;如果你告诉他们这么做是为了帮助很多人,他们就非常卖力。
在正式工作中,同样是给钱,有意义就比没意义的干得好。所以现在有些医院管打扫卫生的人不叫清洁工,改为叫“健康安全组”、“环境健康员” —— 你们的工作不是清理患者的呕吐物,而是给患者一个清洁的环境,你们是在救命!
还有一个艺术家的例子。艺术家很愿意搞艺术创作,但是艺术家也要做一些社会性的、事务性的繁琐工作,这是他们最不愿意做的事。有个雕塑家的做法,是时刻给自己一个提醒:我做这些无聊小事都是为了艺术,都是为了用艺术感染人。想到这些,他才能干下去。
《巅峰表现》是一本写给高手的书,我感觉这本书的默认读者在看书之前就已经是工作特别努力的人,这就是为什么这本书一上来先讲的不是怎么工作,而是怎么休息。这本书讲了休息的节奏和战略、讲了刻意练习和恰到好处的压力、讲了睡眠的科学方法、讲了环境和流程,我感觉这些建议对只想稍微比别人强一点的人来说,有点要求太高了。
有多少人会精确计时到每工作52分钟休息17分钟?有多少人每做一件事都要求自己必有一得?有多少人会为了工作而增加睡眠?有多少人每天干活之前还搞一套仪式?我们毕竟不是职业运动员,能做到其中一点,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但是今天说的这最后一个道理,却是对所有人都有用的。为了眼前这点事儿努力工作没啥意思,你得有一个更大更远的目的,你得找到一个 something bigger than yourself。为了家人和孩子也可以,这就是为什么有些结了婚的人工作表现更好。为了改变世界,当然好。
史托伯格和马格内斯的建议是你应该从自己的价值观出发去寻找这个目的。这符合决策科学,我们在《成大事者怎么才能不纠结》这期专栏讲过,难以选择的时候,价值观是个很好的选择标准。
不过我更喜欢戴维·布鲁克斯在《通往品格之路》这本书里给的建议。布鲁克斯说的是“使命的召唤”。他这本书里说的全是真实的英雄。这些人中有好几个是本来过的浑浑噩噩不知道该干啥,突然遇到一些事情,感受到使命的召唤,从此为之奋斗终生。比如说有一个人,目睹纺织厂女工被大火烧死,内心极为震动,从此专门为妇女权利奔波。
前几天《罗辑思维》有一期节目叫《小高潮》,其中引用茨威格的一句话,说“一个人生命中最大的幸运,莫过于在他的人生中途,还年富力强的时候,发现了自己的使命。”使命就有这么重要。
我们专栏的发刊词,是以马斯洛的“需求金字塔”理论开篇的。马斯洛说人的一个高级的需求是“自我实现”,就让我们以“自我实现”来结束第一季吧。纳粹集中营幸存者,犹太心理学家维克多·弗兰克(Victor Frankl),是这么说自我实现的 ——
“自我实现是个无法瞄准的目标,因为你越是追求它,你就离它越远 —— 自我实现,其实是自我超越的副作用。”
万维钢
这本书,和《精英日课》第一季,到此就结束了。祝你找到 something bigger than yourself。
云对雨,雪对风,佛陀对苍生。我对你,嘴对心,九夏对三冬。 9月18日,我在普朗克时间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