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浩
一
我和你,坐在杭州“楼外楼”靠窗的茶座里,全身浸透着舒适的微凉空气;又碰巧,我们都同时望到了西湖水面腾起的炎暑夏气。
你用筷子挑了一下眼前的醋鱼——硕大的白盘子,鲈鱼已经被剖开,双面上味,被包裹了醋汁、精糖与酱料调制的稠密浇汁。
然后一块鱼肉从深褐色的浓稠中被解脱出来,被筷子夹起,微微一蘸,送入口中。
你说,恩,这是世界上最好的鱼肉烹调。
我似乎同意地应和着,眉头至少看上去依旧舒展,只是下意识里,有一丝迟疑:这世上,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向全世界嘉许,自己乃是最优?
二
在社会科学中,最根本的方法是时间与空间,而最根本的障碍也是空间与时间。时间与空间的交织,构成了世界的复杂。而世与界,在佛眼里,正是交织的时间与空间。
我们看看那些由时空而至的复杂问题吧:一个广受称誉的制度安排,在小国寡民的分散城邦可以畅行无碍,若是移植到硕大帝国,广袤土地,复杂系统,是否依然通达?一个古典时期的精妙智慧,曾在时间的浩瀚中酝酿、发轫、滥觞、已成浩浩汤汤,如今遭遇“三千年未有之大变革”,可还依旧奏效?
这世上,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向全世/界嘉许自己乃是最优?这种嘉许最大也是最根本的屏障,一是空间的遥望,二是时间的眼睛。
从空间看,现代科学是一种西方文化的造物,根系极远,思虑极长。自其发轫后,从欧陆拔地而起,开始全球旅行。科学所到之处,瘟疫被遏制、巫术被驱逐、神灵被解构、机器开始了轰鸣,新的教育以解放或启蒙之名被开启,效率成为一种被崇拜的价值——用韦伯的话,丛林与神龛,江湖与庙堂,无外的,所有那些具有神性的东西都被彻底祛除邪魅,重回世俗常理。
就这样,有些光,便被另外的一些光替代。
再后来,科学渐渐站到了神坛之上,逆反者被称为反/伪科学,虽不再被火刑灼烧,但仍会被判处愚昧、落后、封闭的精神徒刑;科学开始浸染文学、艺术、宗教、人文与社会——用孔德的话,我们需要追求的是对社会如物理学般的理解,是的,所谓的社会学,就是社会的物理学(Social Physics)。
再后来,科学开始介入人的终极关怀、政治制度、性灵美感、历史变迁、情感关切,它开始挤压其他的另类修辞,它开始铲除作为异己的“地方性知识”,它开始控制日常的措辞,它不用变化容装,便可以与真理同义——没有忘记吧,我们这个国家认为正确的发展理念被命名为“科学发展观”——它成为一种强大的标准,提供着规格、标准、范式,它甚至决定着什么能够被命名为“知识”。
事实上,传统中国并没有“科学”的概念,关于自然之物理,被称为“格致”。Science的观念先到东洋,东洋学者发现与华夏学术相比,中土学术重整合,而西方格致重分科,故以“分科之学”命名之。这个有趣的翻译,不经意地暗示了科学典雅矜持的格调,分而治之——对自己研究的解释范围、投射半径、运作前提保持高度敏感。可如今,这份矜持已成脱缰之势,丢失了对自己运转疆域的必要节制,它无往不利,无坚不摧,无所不及。
我们承认我们受恩惠于科学,我们承认科学的巨大善功与福祉,但问题时,如果用世界最优解为科学加冕,我们如何:
处理那些非理性思智传统的相对位阶?——我们为科学加冕,是否意味着我们科学之“求真”将要凌驾于诗与词的微妙韵志;凌驾于那种人的存在质感,生命如流;凌驾于怦然心动,“跟有情人做快乐事,莫问是劫是缘”;凌驾于伟大的音乐交响、戏剧篇章、小说叙事;凌驾于无缘的慈悲、由衷的奉献、纯良的躬行。谢宇教授说:
“科学思维本身就有局限,科学很好、很美,也能解释很多现象,但并不是好的东西都是科学。比如说学术和科学分开,有很多学术是认真的,不一定是科学的学术,而是智慧。比如红楼梦就是非学术的,它也是智慧,也是人类的创造,也能影响人,不一定是学术、更不是科学。”
如何直面时空辽阔眼神的逼视?——科学,这个十八世纪随欧洲随启蒙运动发轫而来的意识形态,其实非常年轻,到今天不过三百多年的光阴沉淀。而非西方文明(例如中华文明)的非科学而自洽的卓远传统早已超越千年;作为总体的人类文明则可以达致六千多年;而人类作为一种物种的历史则有可能近五万年。拉开时间与空间的长卷,科学,这个如此短暂而狭窄的意识形态,无非白驹过隙的一段细小霞光,如何就可以以“最优解”自居?
科学的这种自恋,如何面对当代的思想巨人们的连续追问?20世纪的思想巨匠们几乎有一个未经交换便已达致的默契共识,即对当代文明的现实状况持有批判态度。我们进入到了由科学和资本媾和而成的“坐架”之中,无法想象替代愿景、不能逃脱路径依赖——谁知道这到底是福音,还是诅咒?我们被要求不断进步,从而陷入“进步强制”中,资源耗散,消费糜烂,精神迷失,人的灵魂与现代化背景之间构成一种无法言语的荒诞;科学以及背后依赖的理性真的是价值无偏、客观中立的吗?还是相反,是权力、是欲望、是控制——对人和自然的控制;它背书了资本扩张、成全了西方殖民、造就了文化霸权、压制了非我族类、侵蚀了万物自然。这种科学知识背后的大欲望、不公平和权力结构,还需要被多少次点破说明?
三
听见吗,质疑科学是世界最优解的声音如此嘹亮。这种质疑来自文人放荡形骸,恣意狂狷,酒香迷迭成大写的兰亭集序;来自初民原住顺利发展到今天而未经科学污浊的当下实况;来自尼采、弗洛伊德、胡塞尔、海德格尔、萨特、弗洛姆、德里达、福柯这一座连着一座的思想山峦。
面对这些,你要多自恋,多莽撞,多冒失,才会咬紧牙,坚持为科学加冕?
而这莽撞中的情志,已经不似科学,反倒更像宗教。
我只问你,面对那么多琳琅的反例与时空的未知,以实证为根、以怀疑为魂、以小心求证为皈依的科学,为什么还不愿意,低下那高傲的头?
四
我们好怀念,那个科学虚怀若谷时如君子谦谦的模样。
路,前人踏过,用见识为我点灯;
学养光照了灵魂,学会致知格物怀疑发问。
道,由人自创,用我心觅我的真;
以见识建设前程,用智慧拥抱自由和责任。
明我以德,明我以坚贞的勇敢;
承继了知识作护荫,维护我思考的足印。
无论,长夜再深;
持续发光发热,广大学识彰显我校训。
所谓科学,真能外乎格物的踏实与明德的谦逊吗?
五
你用筷子挑了一下眼前的醋鱼——硕大的白盘子,鲈鱼已经被剖开,双面上味,被包裹了醋汁、精糖与酱料调制的稠密浇汁。
你说,恩,这是世界上最好的鱼肉烹调。
我似乎同意地应和着,只是下意识里,有一丝丝不易被人察觉的迟疑——这份迟疑除了上面这些电光火石的遐思,也许还有一个私人的理由吧。
这世间的最好,居然就这么轻易地被你断定了,终结了,确认了,然后呢?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这个本来多元而神奇世界从此之后有点Bor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