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立东(加拿大)著 长篇小说《苦楚至暂》 Momentary Troubles
第01章 邂逅沪杭线
连载06
此时此刻,她还不想跟他说,百合花也是她最喜欢的花,也不想说自以为是野地里的百合花。
在她看来,军装里徐永道,比刚着西装时更显阳刚气,使她想起昨天在火车上的他。以前,她从未和军人打过交道,更没有单独和军人乘坐一部车的经历。她看着眼前手握方向盘的他,心想:“他穿西服像学者,穿军服像军人,哦,当然,他就是军人。他还喜欢花,而且是百合花,喜欢的理由,也跟我一样。”
刚才在婚宴上,他跟她说起他的家世,他的留法生活,他对法国文学的兴趣,他爱游泳,爱踢足球,还谈到他驾机飞翔时的感受。
他说:“当我在云端之上,仰望清澈宽广的天空,俯视广袤宁静的大地,看不见地上芸芸众生的蝇营狗苟,听不到鸟鸣聒噪的可畏人言,云端之上看世界,舒畅透亮。”他竭力争取短时间内让她了解他,婚宴时,不断找话题与她攀谈,错过美食,胃没饱足,心满足了。
她在与他的意外重逢,还有这几个小时的相处,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这种情感,令她觉得生命的美好宽广。
他的陪伴,带给她安全感。这种安全感,似乎就是她祈祷的那种,给她一个家的丈夫能带来的安全感。
刚才,他从燕麦黄亚麻布包上绣的百合花,猜到她的年龄和英文名,从英文名开始,对她的称呼从“颜小姐”改为“宝惠”,迅速拉近与她的关系。
他边开车,边打破沉寂,说:“看,我的车技,不亚于开飞机。”
她微笑着,保持沉默。
她与他,单独在疾驰的吉普车,两人都思绪万千。
在海外漂泊六年,她一直影只形单。突然间,身边冒出一位英武军官,带她行驶在一条从未走过的路上。
昨天,同一个他,在沪杭线火车上,与她从上海同行到笕桥。
“旅途一路上,有佳偶相伴,真好。”她心想。
隐隐约约,她感到眼前幸福,如梦如幻。
在婚宴上,他对她滔滔不绝,此时却沉默寡言,就问他:“怎么不说话了?”
“刚才说的太多,现在想听你说。”他说。
“想听我说什么?”她说。
“你的故事。”他答。
她闭目低头,默祷片刻。
然后,她用平静的语气,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说起亚麻布包上绣的那个,戴二十四朵百合花头冠的小女孩。
他听完她的身世,心里确信,这位小女孩,就是他祈祷期待的那位佳偶。
她的身世,她讲身世时超然的样子,激起他英雄救美的冲动。他定意要当她的保护者。他认定她,就是他要珍爱一生的那朵百合花。
昨天,在火车上,他看到她,心有所动时,是肤浅好感。
现在,他有内心感动,要保护她一生,要给她一个家。
他继续开车,开着开着,减慢车速,把车停到路边,转过身来,伸出双臂,忽然紧紧抱住她。
这一举动,来的意外又迅速,她来不及反应,就落入他怀中,她能听到,他的心跳。
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带给她从未有过的幸福温暖,但她还是迅速挣脱他的怀抱,回到起初的位置,低头不语。
他回到起初位置,双手放在方向盘上,低头沉思。
过了几分钟,他转过身来,神态郑重,语气严肃,说:“宝惠,请让我陪伴你,保护你一生,好吗?”
“陪伴,保护”正是孤单的她,现在最渴望的。
“你怎样陪伴我,保护我?”她问。
“用我的生命。用爱,责任,陪伴你,保护你。”他转身,握住她的手,对她说。
她没缩手,低头不语,思绪翻腾。
这一切,太突然,她所祈祷的人生伴侣,难道就这样,从天而降?
她忽然想起,昨天在火车上,读《悲惨世界》,孤女珂赛特的童年遭遇,想起自己的孤女身世,情不自禁流泪,幸福感恩的泪。
她,比珂赛特幸运,童年没受磨难,有充满爱心的颜牧师夫妇养育她,生活在温暖的家,受良好的教育,得到去美国留学的机会。如今,刚回国,就遇到要陪伴她保护她一生的人。
眼前的他,除军人身份是她未曾期待的,他身上其他特质,完全契合她希冀中的夫君。
“祈祷的力量,真不可思议。”她心里说。
看到她流泪,他紧张地问:“宝惠,为什么流泪?”
他边说边从上衣口袋掏出白色手帕,轻轻为她擦泪。这条手帕,就是昨天他边跟火车跑,边在手中挥舞的那条。
“我想起《悲惨世界》里的珂赛特,还有我自己的身世。”她说。
他没说话,伸出双臂,把她紧紧拥在怀里。
她没有挣脱,静静地靠在他胸前,流着泪。
过一会儿,她抬起头,望着他说:“咱们快赶路吧。”
一路上,二人没再说话,在无声的默契中,享受彼此的陪伴。
望着碧云天,她思绪万千。
她珍惜与他邂逅又重逢,深信这是她祈祷的结果。
此时,她后悔不该做出到上海工作的决定,本该接受史密斯院长给她来杭州广爱医院的职位。
原来,她回国时搭乘的President Cleveland(克利夫兰总统号)邮轮途径香港九龙,在那里认识史密斯院长夫妇。史密斯院长得知她生在杭州,在美国获药学学士学位,拿到美国药剂师执照,就请她到杭州广爱医院任药剂师。但是,她想留在熟悉的上海,史密斯院长就推荐她到上海广爱医院工作。
她正想着,徐永道已把车开到杭州广爱医院门口。
下车前,她对他说:“见到史密斯院长,我问问他,杭州广爱医院还有没有职位。”
“为了我,你准备来杭州工作?”他问。
“是的。”她答。
“我陪你去见史密斯院长。”他说。
“我有点觉得,现在发生的一切,不太真实,犹如梦境。”她说。
“地上人世间的一切,本身就不是永远的真实,只是暂时存在的事实。今日事实,很快成为一去不复返的虚幻过去。”他说。
“什么是永恒不变的真实呢?”她问。
“人生,就是回家的路程。回天上永远的家之后,就看见永远不变的真实了。”他说。
“回家,我想回家。”她说。
“我和你想的一样。”他说。
他们走进广爱医院时,迎面碰上史密斯院长。
史密斯院长用中文说:“很高兴再次见到你,颜小姐。今日来此,有事要办吗?”
颜宝惠用英语回答说:“我来看望你和史密斯太太。感谢你给我工作机会。这只金华火腿,是我叔叔送给你们的礼物,史密斯先生和太太若喜欢这口味,就给我叔叔打电话,他派人送到医院。”
史密斯院长接过火腿,说:“谢谢你,颜小姐。金华火腿三明治,是我在杭州的发明,还有用金华火腿和菠菜做的沙拉。你怎么知道我爱吃金华火腿?”
“猜的。”她说。
“这位军官先生是?”史密斯院长用中文问。
“你好,史密斯院长,我叫徐永道,中央航校上尉教官。我是颜小姐的男朋友,今日特来陪她拜访院长。”徐永道用流利英语说。
颜宝惠在火车上,听过徐永道说巴黎口音法语,这是首次听他说英式口音很重的英语。
史密斯院长把徐永道和颜宝惠带到办公室,他们坐在史密斯院长对面的长沙发上,院长秘书端来两杯咖啡。
“史密斯院长,我这次来杭州,是来感谢您帮助我得到上海广爱医院职位。可是,就在来看您的路上,我改变主意了。我想来杭州广爱医院工作,其实,这正是您起初给我的机会。”颜宝惠说。
史密斯院长静静地听她说话,又看了看她身边的徐永道,说:“颜小姐,忽然想来杭州工作,是否与徐教官有关?”
“史密斯院长判断的完全正确。”徐永道说。
“请给我一点儿时间,会尽快答复。颜小姐这次在杭州待几天?”史密斯院长说。
“我下礼拜一回上海。”她说。
他们正说话时,一位中国女护士来找史密斯院长,请他去住院部。有位女病人的丈夫,正在病房里大吵大闹,要把明天做手术的妻子带回家,因为他听乡里人说,外国传教士医生,趁做手术的机会,占女病人便宜,还割取病人的五脏六腑,用来做长生不老药。
徐永道和颜宝惠,听到女护士的话,为竟有如此无知愚昧同胞,诋毁远道而来为中国奉献的西方宣教士医生,心里有说不出的伤感。
史密斯先生说:“颜小姐,徐教官,不好意思,我要马上去处理。二位先休息一下,再来杯咖啡吧。”
徐永道说:“史密斯院长,我们先告辞,改日再来拜访。”
告别史密斯院长,走到医院门口,徐永道说:“宝惠,天色还早,想不想去笕桥镇游览,到中央航校看看,今晚你可住在航校招待所。”
他这提议,令她意外。
她原本打算,当晚在广爱医院附近旅店住下,次日早晨在医院小教堂做礼拜,之后回叔叔家,这样不会因回家晚而让两位老人担心。
“我来过杭州多次,还没去过笕桥。”她说。
他看出她流露一丝想去的意思,就说:“宝惠,请放心,我会安排妥当,保证你的安全。”
“笕桥有教堂吗?”她问。
“有,美南长老会开辟的笕桥堂,就在镇上笕桥老街。我和林浩恩常去那儿做礼拜。明天早晨,我带你去。”他说。
她一听,笕桥镇有教堂,明天不误礼拜,就决定跟他去,去看看她向往已久的飞机,也可有机会多了解他。
吉普车开到中央航校大门口,徐永道说:“宝惠,我先带你去军官俱乐部招待所,定下你的房间,晚饭后,带你去附近走走。这样安排,你看如何?”他问。
“好的。”她答。
车窗前方,一片翠绿,渐入视野。
忽闻一股香气,她问:“有一股清香,你闻到了吗?”
“没有,常在香樟之林,久闻不知其香。”他说。
原来,香气由路旁樟树发出。
“我喜欢这香气,若门前有香樟,能天天闻多好。”她说。
“这还不容易,天天住这里,就能天天闻。”他说。
“前面有几栋洋楼。没想到,乡下地方,有美式房。”她说。
“那是笕桥新村,就是新建的村,洋楼就在村里,这里又名醒村,唤醒中华之意。”他说。
“中央航校建在此地,笕桥镇才有西式建筑群。你看到的洋楼,是航校美国高级顾问和高级教官宿舍,校长楼,教务长楼,还有餐厅。有一栋专为蒋校长。”他说。
“你知道蒋夫人吗?”他问。
“哪位蒋夫人?”她反问。
“你知道几位蒋夫人?”他反问。
“听说,国民政府蒋主席有好几位妻室。”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