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棋遇上将棋,比得可是硬智力

十九世纪一十年代末,在一个距非洲西岸一千九百五十公里、距南美洲东岸约三千四百公里的孤岛上,一位囚徒收到了一份特别的礼物:一副由象牙和软玉做成的象棋。这副象棋的到来显然让囚徒如获至宝,纵使棋盘里车无轮马无缰,但六十四个黑白格子里隐隐的杀伐之声,足以让他淡忘过去的辉煌与蹉跎,用一种平淡的心态去迎接浓重而强劲的本格拉寒流。一八二一年,南大西洋的海水如往常一样翻腾着无边无垠的惊涛骇浪,被殖民已久的美洲黑人举起了手中的燧发滑膛枪向他们的统治者发起了猛烈的冲击,清帝国在即将耗尽的气数里正式步入了“道咸衰世”:当这位囚徒去世的时候,世界的自然与文明顺着自己的轨迹各自向前运行,一切似乎都与他毫无关系;陋室空堂冷清凄凉,当年那副象棋因为日复一日的抚摸把玩已经晶莹透亮,它将作为囚徒唯一的遗物被世界各地的收藏家追逐,直到一天有人从中发现了一个纸条,上面用密密麻麻的法文写满了详尽的逃跑计划。

岛名圣赫勒拿,那个伟大的囚徒则是拿破仑。经历了横扫欧陆称霸全球的意气风发,拿破仑在流放中度过了生命中的最后六年。发现象棋秘密的后人总是臆想着如果拿破仑发现了这个秘密会不会卷土重来,会不会再上演一出复辟称帝的壮举,有些人甚至感叹这位不可一世的枭雄最终败在了自己的思维定势之下,然而似乎没有人愿意相信,这简单的机关并没有骗过那个聪明绝顶的将军。身处世界的边缘,拿破仑日夜与他心爱的象棋为伴,品啜过春花夏风秋月冬潮,反思着布衣紫蟒起起落落,有谁能真正明白那打将兑子易位弃兵的招式在他心中得到了怎样参悟?有谁又真正敢说,对于拿破仑,国家版图的杀伐比棋盘上的攻防更有意义?不可否认,当拿破仑同老近卫军们挥手告别时,心里一定的寞落的。然而,当他收到那副象棋开始,一段壮丽夺目的余晖又燃烧了起来。这片光芒不动声色不为人知,但是对于拿破仑来说,它的意义已经远远重过他身边零碎的乱世——帝制已经直到尽头了,拿破仑的皇冠成了旧世界最为璀璨的绝响,他们的使命已经完成,新的终点,他将一个人,孤独地在棋盘上找寻,背负着一个无妄的失败者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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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萌哒国际象棋。

或许对于这个戎马一生的军人来说,这个终点,必须也只能在棋盘上找寻。棋是什么?棋是平面的战争,是争夺的缩影。王是最主要的棋子,直接影响着胜负异变,同时它又是最脆弱的棋子,即使是兵卒也有升变的一天,而王自始至终只能通过臣工的保护才能弥补其笨拙的步履。棋盘上的拼杀多倚靠城堡、骑士与主教,兵卒的力量往往只在残局中迸发,这几乎是法国大革命时期的谶语。滑铁卢战役后,支持拿破仑的普通民众不在少数,然而大局已定,资产阶级人心浮动,拿破仑当然明白即使抗争也不过徒增冤魂,最终拒绝发动人民战争。事实上当他接受流放时,他用自己的方式维护了军人的尊严,而没有厚颜无耻地将人民拖入战争——人与人的这盘棋他走得非常精彩,也领悟到了其中的真谛,如果一定要勾勒成文字,或许就是亚欧大陆另一端诞生的一个君主书写的诗文:“人间正道是沧桑。”

事实上象棋囊括的不仅仅是军人的起承转合,世间所有变化都可以在象棋的变化中找到缩影。寒窗苦读是开局,初出茅庐是布局,中年经营是中局,颐养天年是残局。有些人年少得志,有些人大器晚成。有些人顺风顺水,有些人举步维艰。象棋不是比武顷刻便能看出胜败,最后的胜利往往要经过极长的山重水复才能看清。兵贵神速固能抢先入局,后发制人也可暗藏杀机;“王翼弃兵”是以牺牲换来先机,“菲利道尔防御”则将计就计。没有完美的战法与招数,对弈到最后比拼的都是精神,无限的变化性与深度思想性,便是象棋的真谛。

象棋中的大攻大守多伴随着王前兵的阵亡,而中国象棋永恒的经典则是当头炮对屏风马。当头炮意味着挑战,变革,冲撞,而从无数比赛结果来看,其优势也确实较为明显。《桔中秘》中讲到:“起炮在中宫,比诸局较雄,”大体上是中肯的。中国传统尊卑有序,跟长辈下棋使用当头炮,是较为无礼的行为。而面对当头炮的凌厉攻势,明朝末期渐渐发展出了屏风马,锋芒内敛以柔克刚,最终达到了中国象棋的对弈平衡。当头炮为阳,主动、主雄、主攻;屏风马为阴,主静、主雌、主守,相比于象棋的短兵相接,中国象棋在战略上更能突出阴阳协调的独特传统,恰能与中国人中庸的性格相互印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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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象棋颜值不高呐~

世界有三大象棋,第三大象棋是日本将棋。与象棋、中国象棋相较,将棋最大的特色是“持驹”,指被吃掉的棋子并不视为死亡,而是变成俘虏可以被对方所用投入战斗。因此,将棋弈者的视野并不能只局限于那八十一个矩形格,还要考虑到棋盘之外的驹台。对于拥有着千年武士道精神的日本来说,“士可杀不可降”的信箱深入人心,“持驹”这个规则会被日本创造或许是个矛盾,但考虑到日本地少人多国土狭长,大名将军们各自为政战火连年,似乎这也很符合政治家们保护好每一个有生力量人尽其用的思想。

以流行而非起源来论,说象棋、中国象棋、将棋分别代表着欧洲、中国和日本的文化是颇为恰当的。象棋棋盘小,棋子活动力强,自有一种平原上剑拔弩张的爽快。中国象棋有九宫有楚河汉界,一入残局极像兵临城下的攻坚战。日本的棋子纵使升变也多为金将,其行动力还不如王,将其视为岛国上的近身白刃战是再贴切不过了。

组合博弈理论中,游戏复杂度通常有以下五个衡量标准:状态空间复杂度、游戏树的大小、策略复杂度、游戏树的复杂度、和计算复杂度,其中状态空间复杂度与游戏树的复杂度是衡量棋类复杂度最最常用指标。象棋的状态空间复杂度为47,游戏树复杂度为123;中国象棋分别为48和150,而将棋分别为71和226,明显复杂于前两者,一部分原因便源于其特殊的“持驹”规则。象棋有6种棋子加4种升变形式,中国象棋有7种棋子加1种升变形式,将棋有7种棋子加6种升变形式,从这样的数据来看,将棋拥有更大的复杂度实在是意料之中。然而棋如人生,大象无形,有一种棋只有1种棋子却远远将三大象棋的复杂度甩在身后,缔造出了一个至简而至难的奇迹,这个奇迹,便是围棋——其状态空间复杂度为171,是将棋的2倍还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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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次元世界可是有很多将棋的身影哦~

伊曼纽·拉斯克称赞围棋说,如果在宇宙中的其他地方存在智能生命形式,他们几乎肯定会下围棋——毫无悬念,围棋一定是规则最简洁优雅的棋类。然而它也公认是目前世界上最复杂的棋盘游戏,其复杂度于1978年被Robertson与Munro证明为PSPACE-hard。中国象棋源远流长,至今还常见于中国各个城市的街道边公园内,然而若比起与中国文化的契合,则非围棋莫属。棋盘为方,其子为圆,子覆盘上寓意“天圆地方”;子分黑白,寓意阴阳;棋盘共361个点,360暗合一年天数约数,天元一点寓意万物自一而始;棋盘周边共七十二点,寓意一年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可以说,围棋是以棋为形式的中国哲学,是以对弈为表象的天人理念,而其战法也必然因此不同于诸象棋,势必指向一个更高的境界。

围棋初学者大多知道“金角银边草肚皮”,出于占地为王的目的,九星周围是兵家必争,围棋棋艺的长进也将以此为基础。纵使双方强弱不等,若高手让尽“金角”的地利,之后想扭转局面也是殊为不易的。然而人生偏偏总是剑走偏锋:围棋界第一高手吴清源最擅长使用“三三、星、天元”的布局,这一直是围棋界最忌讳的走法,吴清源却用这一招,将日本所有一流棋士与之对局的交手棋份一一降至先相先甚至是定先。二十世纪中期,中国本土围棋力量式微,精英大多为日本人,吴清源在日本成为第一,也便等于是天下第一。这位天下每一的棋手如此解释他的棋艺:“围棋是一种和谐的状态。它的重点不在于竞技或争胜负,而是调和。由一枚一枚讲究均衡的棋子最后所构成的一盘棋,便是建立在和谐的基础上。”同时,他将自己的棋法命名为“六合之棋”。

玄而又玄,众妙之门。古龙的李寻欢系列里,天下第一的天机老人败给了龙凤双环,而龙凤双环又败给了小李飞刀。旁观都分明看得出来李寻欢比不过上官金虹,却偏偏能赢。为什么?因为精神。围棋下到最高境界,已经不再是棋艺的较量,而是精神力的较量,以此来论,围棋的高度实为诸棋之冠,象棋与之怕也不可同日而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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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还有一种将棋……这是它的棋子……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围棋缓慢的节奏在很大程度上制约了它的流行。如果说公园的石凳上偶尔还能看到几个下象棋的白发老者,那围棋在公共场合基本绝迹。这与它们各自的深度也相契合:曲高和寡。在时光流逝得相对较慢的古代,人们的空闲时间多,思考生命不是一件机会成本很高的事,围棋的思量很适合生活。而当代,在城市匆匆的步履中专门挤出一下午来下围棋,恐怕就有些太奢侈了。

棋是人生的投影,它的发展与完善见证着文明的历程,它的衰退也与文明的演变步影沿流。一九九七年,一台名为“深蓝”的超级电脑战胜了最伟大的象棋名家卡斯帕罗夫,这是一个文化意义上的图腾,意味着人类社会已经进入到了一个强大、机械、形而下的时代。在日后的道路上,人类曾引以为傲的大脑会不会被机械代替?人类曾经追求的哲学终点会不会在科技面前化为灰烬?在这里,且如此地乐观一次:

面对真正的围棋高手,电脑永远不会赢。因为围棋下的不是技术,而是思想——思想,是不可战胜的。这种思想让拿破仑看穿了成败放弃出逃,让吴清源打遍天下无敌手,也将让人类在生命的纵深踏下最为辉煌的路程,直到更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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