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的艺术

一个好的结尾,可以使通篇溢光流彩,一个不好的结尾,却会损害小说的整体美感,产生“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的遗憾。《白石诗说》中说:“一篇全在尾句,如截奔马。”一个“截”字,生动地道出了结尾的作用。短篇小说反映社会生活的横断面或纵剖面,都是对无限的时间和空间生活的截取;同时,一篇小说也不能没完没了的写下去,须得有个截止,正所谓有起有讫,有行有止。

古代的小说,大多在团圆时截住,皆大欢喜,这是矛盾的解决;死亡也常常成为小说的结尾,这是个体生命的截止。但是,无限丰富、生动的现实世界展现在艺术面前,艺术的反映,包括结尾的具体表现形式,也应该是百态千姿、互不重复。小说还有着自成起讫的一面。开头结尾,固然须有现实生活的依据,但作为作家艺术构思的一部分,渗透着作家的主观认识。在先后连续的时间顺序上,并不一定要和生活实事的自然时序一样。结尾的艺术,实在也就是“截”的艺术。“行所不得不行,止所不得不止”,只有禁在“不得不止”处,方臻佳妙。困难却正在于寻找这种“截”的契机和条件,戛然而止而又能产生最大的艺术效果。

“结构完美的布局不能随便起讫”,亚里斯多德这样说。他还给结尾下了一个定义。他认为结尾的特征和作用恰好是和开头相反的,所谓开头,是指事之不必然上承他事,但自然引起他事发生者;结尾呢?则“指事之按照必然律或常规自然的上承某事者,但无他事继其后。”亚里斯多德对于结尾的定义,至少有两点可以引起我们的注意。这就是结尾所应具备的必然性和有机性。“按照必然律或常规”去安排结尾,也就是说,结尾应当能够体现出现实发展的必然趋势,合情合理。这是对于作品情节(矛盾)和人物性格的生成、发展的逻辑性和情感性的要求。结尾可以是奇崛的,却顺奇以显正,也可以是怪诞的,但要寓真于诞。

如果说,结尾所应该具备的必然性,是着眼于艺术与生活的联系,那么,结尾所要求的有机性,则着眼于结尾作为艺术有机整体的一部分和其它部分、部分和整体之间的和谐的关系。亚里斯多德强调指出结尾“自然的上承某事”的特征,即是说结尾是先后连续展开的情节的不可或缺的部分。它应该是“自然”的,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一片天籁而无矫揉造作之态。任何的不自然都会损害作品的整体美感,这就是结尾所应该具备的有机性。亚里斯多德在这里说的是情节性的结尾。在我们看来,小说的结尾也还有非情节性的形式。结尾的表现形式原本是绚丽多姿、不可定于一尊的,顺依具体情形而定。结尾既可以是对人物动作的刻划,也可以是对生活场景的描绘,可以是直抒胸臆或幽妙警颖的议论,也可以是人物对话或某种特定气氛的渲染,等等,由于表现的具体内容不同呈现不同的风姿神韵。情节性的结尾,是情节发展的必然结果,是本事结束、自然收束;非情节性结尾,则往往于情节结局之外,宕开一笔,或抒情、或议论,或寄情于景、景中含情。前者旨在叙述,后者意在抒发。但是,无论是情节性的结尾,还是非情节性的结尾,都应该是艺术有机整体的不可或缺的部分,是有机的连续,不可勉强生情、生拉硬拽。结尾习惯性地被看成是主题、倾向性直接或间接的表现。“光明尾巴”的产生,大约与此种对结尾功用的理解不无关系。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认为“倾向应当从场面和情节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而不应当特别把它指点出来。”结尾作为收束全篇的笔墨,当然并非绝对不可以流露倾向,但是应该是“自然而然”的,浑然天成,无斧凿痕,结尾首先应是作品的血肉结构、有机连续。更应该看到,主题、倾向性是应该渗透在整个形象的描写之中的,只借结尾之机向读者表明,虽声嘶力竭,总无法感动人。孙犁在《小说的结尾》文中,说到普希金、果戈理、莫泊桑等大家的小说,很少这种毛病。“他们在一篇作品里,主题融合于生活描写之中,生活之流到头,主题也就表现完毕。并不象我们,前面写的是生活,而在结尾处,才点出主题来,给人以两张皮的印象。”“两张皮”,自然也就失去了它的有机性。

小说的结尾,是作家具体的某一创造性工作的结束,却又是读者凭藉形象材料进行再创造的开始。它不是简单地让读者觉得“哦,原来如此”,而是要有力地鼓舞起读者想象的双翮,在更为广阔的天地、更高一级的层次上去思索、去呤味人生的真谛和生活的哲理。这就要求结尾耐人寻味、余韵悠然,具有生发性、也叫孕育性(莱辛语),既包含过去,是作品的有机连续,又暗示未来,提供读者驰骋想象的契机。

当矛盾发展紧临顶点时,便收场落幕,让想象有自由发挥的余地,自然不失为创造余韵悠然、具有生发性的结尾的一种方法。钱钟书先生将它叫作“以不了了之”法。并认为契诃夫不少的短篇小说就是运用这种手法,“不到情事收场,先把故事结束”。

“了犹未了”的手法,同样也可以创造余韵悠然,耐人咀嚼的结尾。如果说,“以不了了之”的手法是竭力避免事故发展的顶点,是“辞意俱不尽”,那么,“了犹未了”的手法倒仿佛是“情事的演展已到尽头”,是“辞尽意不尽”。这种“了犹未了”,反映了事物(社会生活)发展的连续性和间断性的统一。

所谓结尾的生发性、孕育性,就是要实现最大限度地激发读者联想和想象的可能,培养读者的这种情绪。让读者在作品材料的基础上,结合运用个人的生活材料,深味人生的真谛,领悟社会生活的哲理,批判假丑恶,得到真善美的陶冶。只使人觉着“哦,原来如此”的结尾,固然了无余韵,结尾太实、太露,甚至借结尾之机点明意图,同样失却了含蓄的美、耐人寻味的美。当然,结尾的生发性、含蓄性,还主要依赖着作家情节构思、谋篇布局的虚实相生、疏密有致。短篇小说讲求言约意丰。实景清而空景现,真境逼而神境生,描写的逼真性和留有余地、有意识地留下“空白”,才能避免直白浅露,供读者反复思索、揣摩、呤味。

清人沈德潜说:“然所谓法者,行所不得不行,止所不得不止,而起伏照应,承接转换,自神明变化于其中。”法无定法,唯意从之,无法而法,乃为至法。艺术创造是需要独创精神的,一篇小说,何处开始,何处截住,受到它所反映的客观社会生活内容和作家的主观思想、感情(神明)的制约,而各各不同、争辉斗妍。但有一点是相同的,这就是起讫、行止顺在“不得不然”处。“不得不止”的结尾,则必然体现必然性、有机性和生发性的特征。或者说,这些特征正是决定一篇小说何处截住的契机和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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